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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国之君 下——by谁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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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印遥遥望着那把椅子,目光火热,神情冰凉,眉头紧皱。

他这时看上去已经不像那个浑身凶燥之气、杀气腾腾的才露出獠牙的孤狼,收起了浑身煞气,神色却更加狠辣,仿佛孤注一掷,被逼上绝路的狼王。

柳从之要来了。

他费尽力气,赶在柳从之身体抱恙时动手,筹谋已久尽在此一举,可却愣是没能弄死这么个病怏子,这人仿佛有九条命,总能从不可能的地方逃出生天。

他也总能从本该不可能的地方出来,给敌人致命一击。

柳从之三字几乎已成冯印一生梦魇。冯印豁出去了起义反叛,是连皇帝老儿也不屑跪的人,却得跪柳从之!

冯印思绪紊乱,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叫唤,才回过身来。

“大人。”一名女子俏生生地端立殿中,柔声道:“时候不早了,您该休息了。”

此女一身蓝裙,清艳脱俗,正是海日。宣京城里的流言不假,袁承海袁大人头上戴了好大一顶绿帽子,绿得发黑。

“现在休息了就不知明天是谁给我收尸了。”冯印神色复杂看她一眼,眼神却不自觉柔和了些许,如今是非关头,本非迷恋女色的时候,可海日……

女人安静地看着他,神色柔和如水,她出身风尘,阅人太多,故而处变不惊,甚是从容,青楼女子多俗媚,海日媚,却清,容貌第一眼见恐怕不至于惊艳,但越看越细致耐看,剪水双瞳黑白分明,目光极柔。

极像冯印记忆里的一人。这人已去经年,如非见到海日,他几乎已记不起那人模样。

海日微笑:“那我陪着大人。”

她行至冯印身前,冯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伸手,轻轻描摹海日的面颊。冯印一双手粗糙无比,动作却是轻柔细致的,海日眼睫动了动,之后安静地不做反应。

冯印静了一会儿,道:“我给你一笔钱,若我此番出事,你自己逃吧。”

海日惊讶地睁大眼,“大人……胜负未定,怎能说这种丧气话?”

冯印瞥她一眼,只沉沉一叹:“此番是我躁进了。”

他当时打算动手,就有人极力劝他,这不是好的时机,他却孤注一掷,决意动手。事实证明柳从之染病确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然而他却未能把这个局布得好一些,棋差一招,满盘皆输。

如今柳从之要来了,而对上柳从之,冯印……并无信心。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柳从之是个多么可怕的敌人,正因如此,他并无信心。

冯印心灰意冷,海日凑近一步,轻柔地替他按揉没心,冯印嗅到她身上传来的淡淡幽香,心情忽然好了些许,胜负未定,男儿一生闯荡至今,为的不就是生死一搏么?

就算如今宣京乱成一团,早前压得住的如今也压不住了,人心离散,那又如何?宣京还在他手,他便……还有胜机。

是了,他还可以找一个人商量……

冯印满脑思绪,很快拂袖而去,海日立在殿内,目送他匆忙的背影,眼神却颇为复杂,殿内有冷风穿堂而过,拂过她身侧,冷风带起淡淡幽香,散了开去,海日嗅着这香气,眼中闪过一丝讽刺之色,过了片刻,闭上了眼。

翌日,宣京大乱。

一夜之间,宣京城内被贴满“讨冯贼书”,信上痛斥冯印弑君罔上,谎报柳从之死讯,把持朝政,妄图谋国,又历数冯印为人凶戾狠辣,为除异己不择手段,断不可让此人窃取天下云云。

此书一经贴出,全城大哗,不管是知道的不知道的都纷纷吃惊,要知宣京昨夜戒严,四处都有巡兵,至天亮方休,贴这书的人不知是使了什么神通,才能在这种情况下还把这信贴得满城都是?

这边乱子刚起,冯印就得知了消息,登时怒不可遏,命人将书信尽数毁去,然而百姓大哗尚是其次,真正可怕的,是朝堂上的变动。

仿佛一夜之间,所有曾经对冯印有所不满的人都决定不再忍下去,朝中清流、侥幸还未被清算的薛朝旧臣、柳派旧臣,甚至一些留京的武将都摆出姿态反冯印,就算冯印手中有兵,但其余人也不都是吃素的,况且人数一多,事态就越发严重,冯印平时雷霆手段,然而压得了人一时,到底不能一世如此,如今一乱,便是大乱。

冯印怒极,反而冷静了下来,他手下的士兵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绝不会反戈相向。冯印知这等情况一定有人煽风点火,但时间紧迫,他顾不得这许多,索性快刀斩乱麻,先全城搜寻,打算将这波闹事的人给囚起来,在全城上下安插上他的人,严阵以待柳从之。

事情至此,似乎还不算太坏。

可前两个坏消息,也仅是坏消息而已,随之而来的第三件事,却是致命的。

第94章: 再临宣京

冯印忙得脚不沾地。

在这烽烟将起,至为关键的当口,所有事情都纷至沓来,他进一步也好退一步也罢,恐怕都是万丈深渊,然而越是风口浪尖,他越不能倒下,只要他人还在,便有一搏的机会。

人生又能得几回这般大手笔的生死之搏?他行事至此,早无退路,生死成败尽系于此,并无怨言。

可这第三件要命的事却是,冯印倒下了。

冯印到底不是空有野心却无实力之辈,他至少能走到这一步,将柳从之逼得逃亡北地,只要他还在,那柳从之就算手段再多,二人也能斗上一斗,只要有斗之一字,胜负便并非绝对。

可冯印倒下了。

此事冯印没料到,冯印的下属没料到,就连冯印的对手也没料到,只因冯印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倒下的,在此之前,他正在布兵应对柳从之。

柳从之要来了,冯印当然知道。

纵使柳从之解决黄坚,而后连夜赶路,无声无息欺近宣京,可冯印并非傻子,纵使得不到黄坚的回信,宣京周边的情况他也是时刻盯着的,柳从之一行如此多人,若是这样也能瞒住他,那冯印也不用混了,直接抹脖子自尽来得快些。

冯印并不惊慌,而是冷静地思考对策。这人也是沙场里拼杀出来的,能有今日绝非侥幸,行事自有其过人之处,宣京就算再乱,他的人始终把持局势,情况并不算太遭。

冯印站在城头之上,远眺城外烟尘,叫来下属,一件一件将命令吩咐下去,有条不紊。

今日大风,无雨雪,站在城头居高临下,一眼扫下去万相皆明,冯印极目远眺,远处空空茫茫不见人迹,他却似能隐约看见柳从之的人马,他眯起眼,眼神阴桀,冷笑了一声。

他身后的下属得令,抱一抱拳,迟疑了片刻,问道:“大人,此战我们有多少胜算?”

冯印冷冷道:“丧家之犬,我怕他不成?”

属下只得垂头,心里却在嘀咕,我看您底气也不太足呢,我跟着你只想吃香的喝辣的做人上人,现在却真不明白得是人上人还是人上鬼,他当初究竟是为什么鬼迷心窍想着参与这等事?身家性命哟……

属下虽是冯印近人,但心里小盘算多,并不见有多忠少心,这么心里嘀咕一阵,正待领命走人,不料一抬头,却见冯印的身体晃了一晃。

“大人?”骤然一阵狂风刮过,属下愕然失声,只见冯印身形晃了晃,一个没站稳竟是径自软倒在地,双目紧闭,生死不知。

属下脸色吓得发白,第一反应是冲上去摸冯印脉搏,呼吸脉搏还在,人还活着,但无论他怎么摇都摇不醒,也不知是犯了什么急病,属下摇之不醒,被冷风迎面一吹,一颗心也像沉入了冰窖。他本该立即叫人医治冯印,这时却呆立原地,心中被压抑许久的惧意与退意无可抑制地萌发出来。

他呆了一会儿,还没回过神来,骤然似有所觉,蓦地抬头望向远方。

他与冯印站在城头最高也是最偏之处,也正因如此周围并无其它士兵,此地视野极好,他抬目望去,竟真的在荒野边缘看到了人流。

说那是人流恐怕不恰当,只因那是一支军队!

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即使远在此处,也能让人看清那飘扬的军旗!

柳字军旗!

属下的脸色一下子惨白如死,心如死灰。

冯印倒了,可柳从之……柳从之来了!

******

薛寅老远就看到了久违的宣京城。

第一次来时他觉得这里气派,出京时他只觉迫不及待,此番回京,却是感慨万千,恍如隔世。

他在马上,稍微一拉缰绳,仰头看着视线里隐隐露出轮廓的恢宏王城,微微一叹。

柳从之从容看向前方:“怎么,有何感想?”

“没什么,难得回来……”薛寅有些挫败地叹口气,“挺难得的。”

他怎么就跑回来这个要命的地方了呢?小薛王爷活了这小半辈子,大半的倒霉事都是在这儿撞上的,如果没有柳从之,他怎会来此?又怎会……跑了又回来?

薛寅想起前尘旧事,一时有些脑门疼,世事无常,莫过于此。

他侧头看柳从之,“我们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冲过去?”

柳从之气定神闲:“不错。”

薛寅一扬眉,“这可是给人做靶子。”

他们来京来得隐秘,若加以谋划,隐藏踪迹,便能打人一个措手不及,但柳从之来时赶路,快到地头了却大大方方不躲不闪似乎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这里,又是什么道理?

柳从之却未看向他,而是出神地望着远处宣京古城的轮廓,眼神复杂,半晌,勾起唇角,低低柔柔道:“回自己的家,总要光明正大地进,不是么?”

柳从之声音不高,神色是一贯的温文,不喜,不怒,仅是微笑。柳从之这人,相貌极好,乍一看满面笑容,柔和至极,然而有眼睛的人都不会觉得他温和可欺,只因他有一股气势。

或是久居高位,或是因为在宣京这等权谋争斗之地待得久了,又或是昔年在战场拼杀带出的气势,他从容不迫,笑容温和,但自有其威严,当日他率叛军攻宣京城,宣京上下闻风丧胆,柳从之一身盔甲立于城前,又是何等意气风发?

至后来柳从之染病、负伤、颠沛流离,他身上的从容也分毫未变,然而那份人上之人的气势却被他逐渐隐了去,他变得更加柔和,更易亲近,锋芒更为内敛。薛寅看得清楚,一场病磨出了柳从之骨子里不认命的猖狂,但这人似乎很快察觉到,又小心地将这份猖狂掩了回去。

他从来不是喜欢将峥嵘外露的人。

直至此刻,他兵马在手,再度遥望宣京。

那个一生传奇,成就千古霸业的柳从之又回来了,脸色苍白不能掩其风华,颠沛逃窜不能毁其气势,他是柳从之,以微寒之身得天下,成人之所不能成!

薛寅怔了怔,柳从之和他如今的关系太过微妙,柳从之待他的态度越发柔和,他已久未看到如此……意气风发的柳陛下。

薛寅不知怎的,竟是看得心头一跳。

姓柳的还是这样精神了看着顺眼。

薛寅摇摇头,将这奇怪的心绪压下去,柳从之难得展露锐气,他适才却敏锐地从对方柔和的语气里听出一丝似有似无的眷恋,令他尤其动容。

那是对这一座城的眷恋,刻在血脉中,萦绕于心,不曾消失。

宣京之于柳从之,就如北化之于薛寅。柳从之大大方方地来了,并不打算隐藏行迹。

他要正大光明地回去。

柳从之侧耳,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而后只听远处传来咚的一声响,接着一下一下,远远传了开去,声音来源方向,正是宣京。

薛寅诧异一扬眉,“有人鸣战鼓!”

若他所记没错,宣京城楼之上便有一面大鼓,鼓声传得极远,鸣战鼓本是激励士气之用,但这鼓也被用来示警。

柳从之仔细聆听着远处传来的似有韵律的鼓声,而后深深微笑:“火候也差不多了,去收网吧。”

一行人不闪不避,全速前进,视野中古城的面貌很快就清晰了起来。

柳从之气定神闲毫不动容,薛寅却越靠近古城神色越古怪,等他最后勒马几乎就站在宣京城门不远,看着那方城楼,神色几乎古怪到了极致。

时值日暮,天边红霞如血,带一分肃杀。霞光洒在宣京城楼上,映出城楼上一排一排士兵的身影——这些人自然就是宣京守兵了,但柳从之就在此,却无人动作,一个个我看你你看我,乱成一团,六神无主。

这些士兵大都手里都没兵器,就算有兵器的,也没打算举起来,望着城墙下,似乎都呆了。

这丢盔弃甲赤手空拳,是要打什么仗?

可这不是最离奇的。

最离奇的是,宣京城门大开着。

宣京城门是一国脸面,修得来可谓是气派不凡煞是壮观,一扇门极宽又极高,沉甸甸又厚重,仿佛将天地都封在了门内,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曾垂涎这座城的人被这扇严丝合缝密不透风的大门给拒之门外,可如今,宣京城门大开。

就这么轻轻巧巧地从里面被打开了,仿佛这座城终于迎来了它命定的主人。

在柳从之面前,宣京城门似乎总是敞开的。

薛寅叹为观止地看着眼前敞开的城门,忽然有些能理解柳从之当日攻打宣京却发现他大开城门时的心境。这次他在门外,这门自然不是他打开的,但开门的人就大大咧咧坐在门中央,甚至还颇为自得其乐地从怀中摸出一壶酒喝了起来,让人想忽视都难。

薛寅看了一眼那开门的人,眉毛抽了一抽。

远远的,莫逆眯着眼看他们,意味深长地看着薛寅同柳从之所处的位置……薛寅和柳从之几乎是并骑,着实是……耐人寻味。

莫逆饶有兴趣地笑了笑,晃一晃手中酒壶,远处的薛寅眉毛再度一抽。

他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破事了。

莫逆仰头将酒壶里的酒饮尽,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忽然将手中酒壶一扔,神情正经起来,他身后的人缓缓走到了他身前,接着跪了下去,莫逆耸了耸肩,也单膝下跪,行了个护卫礼。

他身前的人是袁承海。袁承海之后,还有许多柳派大臣。

“冯贼大逆不道,犯上作乱,已经被捕。恭迎陛下回京!”

城楼上那些似乎不知所措的士兵面面相觑了一阵,这下子再无疑虑,跪地齐声道:“恭迎陛下回京!”

“恭迎陛下回京!”

有人鸣起战鼓,这声音也随着鼓点传了出去,传出很远。柳从之就这样微笑着走进了宣京城,态度悠闲得好似闲庭信步。

他说得不错,宣京确实是他的地盘。

第95章: 成败英雄

宣京就这样破了。

不费一兵一卒,不动干戈,柳从之孤身在外势单力弱,但自然有人帮他处理这乱局,挽这颓势。如今他坐在马上,光明正大二入宣京城,着实是风光无限羡煞旁人,薛寅看在眼中,却觉心惊。

柳从之看似不花一点力气,但他的高明之处也正在于此,能让人为他死心塌地本就是本事,能在落魄时仍让人死心塌地就是本事中的本事,更何况,柳从之被迫逃亡正是因为下属背叛,可他逃窜在外,竟仍然敢在局势不明时全盘笃信他人!

如今这一遭,柳从之事先必定谋划良久,且不说他与袁承海等人隔了这老远,究竟是使了什么法子才彼此传递上消息,单单说先前那一阵传信的战鼓,这鼓声可以是请君入城的迎送乐,也可以是请君入瓮的夺命音。

柳从之听了鼓声,毫不迟疑,大大方方全无防备地来了,宣京这头见了人,也毫不迟疑,大大方方地开了门。

此事说来简单,实际上百转千回,薛寅在皇宫前勒马,长长舒出一口气,蓦地笑了笑,好手段,柳从之果然……不愧是柳从之。

柳从之仰头看面前辉煌却又带一分凄冷的宫殿,面露怀念之色,微微一笑,“又回来了。”

四字声音颇轻,入耳却是无限唏嘘。

这个男人一生几番起落,数载沉浮,终究尽在这几个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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