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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国之君 下——by谁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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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京是他的城。

皇宫内容不得车马,薛寅慢吞吞地下马,懒懒闭一闭眼,他于宣京不过是个匆匆过客,今日能骑马光明正大万众瞩目地在宣京城内走这一遭,倒也是沾了柳从之的光。一路走来,薛寅的心境倒是平静如水,不起波澜,柳从之踏足此地,精神焕发,如同巡视自己领土的主人,薛寅却耷拉了眼皮,仿佛一只踏足安全之地的猫儿,神情一时松懈。

薛寅与柳从之最大的不同是,他无野心也无大志,故而他活得轻松,少了烦忧。

如非他家境如此,江山如何,天下如何,恐怕永远不会同他扯上关系。

薛寅懒懒打个呵欠。

他自觉这时节他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故而十分的漫不经心,全当别人看不见自己,却不料柳从之打量完皇宫,又侧头看了一眼他。

柳从之打量眼前宫殿的目光,就如同在看自己的所有物一般,这与他看薛寅的目光并无不同,只是那目光更加柔和,眼中似乎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深深浅浅,教人看不真切。

柳从之深深看了他一眼,移开了目光。

这一眼小薛王爷自己并无察觉,却落入了身后有心人的眼中。

莫逆摇摇折扇,看一眼一脸困倦尚且懵懂的薛寅,再看一眼笑得如沐春风不动声色的柳从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摇一摇头,半真半假地哀叹了一声。

可怜的小王爷,莫逆瞥一眼柳从之,那可是柳从之啊!

他不过是随意看这么一眼,一看之下,却发现了点自己之前没看清楚的东西,一时竟是失了冷静,愣在原地。

莫逆眯着眼,神色惊讶地看着柳从之脖间若隐若现的挂坠,那个是……他皱了皱眉,很快又将震惊的表情收了回去,前面没他什么事,他走在后面,这一丁点的不对劲倒是没引起什么人注意,莫逆呼出一口气,神色自若地往前走,不料走了两步,有人拉住他衣角。

莫逆回过头,第一眼却没看见人,接着垂头,才看见了眼睛骨碌转的小游九。

他从未见过这小孩,然而利眼一扫,看过这小家伙相貌,就立时察觉了其中猫腻,当即挂上神棍招牌式笑容,折扇一摇,笑道:“有事么?”

游九眼珠一转。

如今所有目光都在柳从之那儿,两人停在偏僻处,并无几个人注意,游九这一拉纯属一时头脑发热,但等见了正主,便知这人不好惹,他摸不清这人的身份,于是先挂起笑容卖乖套近乎:“如有冲撞实在抱歉,这位先生看着好面善,不知是哪里人?刚才我远远一望,以为看见了当年教我读书习字的恩师,一时忍不住才……”

小家伙编故事从来眼睛也不眨,张口便来,先是说莫逆像他当年恩师云云,又不着痕迹地捧了“先生”几句,再不经意说自己仅是随军,人微言轻,若有冲撞,请多包涵。

莫逆越听,笑得越厉害,他当了这许多年神棍,忽悠的人成百上千,利的就是这双眼和这嘴皮子上的功夫,不料今日倒是遇到了个小同行。

小家伙的长篇大论说完了,莫逆悠闲地摇摇扇子,给小家伙扇了扇风。

大冷天还摇折扇的人也就独此一家了,游九被冷风吹得一个激灵,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面上仍然带笑,心中已经骂开了。

莫逆却不接他话茬,抬头远远看一眼柳从之的背影,凉凉道:“你说了这么多,其实是想问我,刚才为什么看那东西看得那么出神,对么?”

游九眨一眨眼,嘿嘿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他太莽撞了,眼前这位还真不是好糊弄的。

莫逆顺手给小家伙扇了扇风,末了将折扇一收,压低声音道:“让我告诉你嘛,那也不是不行,不过你也得把你知道的告诉我,怎么样?”

这边老神棍和小人精嘀嘀咕咕,那边柳从之已走入皇宫正殿。

那把象征天下至尊的椅子仍在原处,看着辉煌灿烂,实际冷硬生寒,柳从之仰头看着那把椅子,负手微笑。

袁承海在他身后低声禀报:“冯印快醒了。”

柳从之道:“海日下的手?”

袁承海沉默片刻,“她忧心陛下。”

柳从之微微一叹,“她是个痴人。”

若说袁承海对柳从之是忠心,那么海日,约莫就是死心塌地了。

这女子为此一人,不惜将自己的青春年华都在烟花之地葬送,十年如一日为人卖命,不求回报,不计后果。

绝代红颜,绝世舞姿,当年宣京城权贵趋之若鹜的解语之花、第一美人,却是个傻得可怜的痴人。

当然,又或者只是,这位陛下,是个绝情人。

袁承海不动声色扫一眼旁边的薛寅,他足够聪明,对这位薛朝亡国之君如今的处境早已有所耳闻。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绝情人,也有了动情一刻?

柳从之向来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何时竟会如此放纵情感流露?此事……

袁承海垂眉敛目,他与柳从之熟识,两人颇有些君臣相得的意味,但也仅此而已。袁承海从来藐视礼法,却也最重礼法,恪守君臣之仪,不该他过问的,他绝不越雷池一步。

柳从之此番回京虽是计划之内,却也在许多人的意料之外,于是这一回来自然是事物纷杂,等要紧的人都见过,平稳了事态,夜色已深,薛寅早已撑不住告退自去睡觉去也,柳从之精神却越来越好,一双眼睛亮得出奇,神情凝定。

有人在他耳畔禀报了什么,柳从之淡淡一点头,站起身来:“也好,就会上他一会。”

冯印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是一片漆黑。

昏迷前的种种涌上心头,他猛地坐起身来,下一刻却闷哼一声,躺了回去——并非是他受了什么重伤以至于行动不能,而是他的四肢都被缚在一张床上,绑得严严实实,冯印脑子一转,已明白自己处境如何。

他这是中了人家的圈套而不自知,还没能拔刀一战,便整个人栽里面去了。

冯印怒极,冷笑了一声,还不待动作,就听见了门边响动。

他抬头,本以为会看到自己的死敌柳从之,然而刚一抬头,却嗅到一阵暗香扑鼻而来。

海日执一盏灯,安静地看着他。

冯印嗅到她身边传来的幽香,一时心头雪亮,眯着眼阴沉沉道:“是你!”

“是我。”海日大大方方地点头,看着冯印的目光却很柔和,“我下的毒。”

她一句话说得轻轻柔柔,却轻易点燃了冯印心中的滔天怒火,纵使明知徒劳,冯印仍是忍不住挣扎起来,将手脚上的镣铐摇得整整作响。

海日站在原地,却连眼皮也不动一下,执灯的手依旧很稳,她柔声道:“冯大人这些日子待我无有不好,海日十分感激,但海日一生忠心只予一人,能有今日,十分抱歉……”

这一番话听在冯印耳中,不亚于最辛辣的讽刺,就算海日声音再柔软动听,也难以软化人半分,海日话未说完,冯印已是气得脸色通红,冷笑一声:“何必虚情假意?我输了我认栽,没什么可说的。”他刚说完这句话,骤然脸色乍变,闷哼了一声,面现痛苦之色。

“冯大人切记,你身上这毒性质奇特,需平心静气,否则痛苦难耐。”海日低声嘱咐完这一句,淡淡看他一眼,最终无言,执灯离去。

她推开房门,第一眼就看见了柳从之。

柳从之负手站在门外,也不知听了多久,海日稍微一怔,接着俯身便要下拜,柳从之笑道:“不必多礼。”

海日仍执拗地下跪,扣了一个头,“陛下。”

柳从之叹息,“平身吧。”

海日站起身,却不离开,而是道:“我为陛下掌灯。”

柳从之看她一眼,点了点头。

冯印看着这个让他敬畏,让他痛恨的仇敌,心底的怒焰却像是被寒冰浇过,他一时竟有些瑟缩,过了一会儿,沉沉冷笑:“柳从之!”

这三个字由他念来,实在是咬牙切齿,柳从之却微笑点一点头,“你败了。”

冯印心底冰凉。

古来成王败寇,他一败涂地不说,还败得窝囊,败得……令他痛恨。

极端愤怒之下,他反而冷静得出奇,以往许多事忽然在脑中闪过,他沉默了一会儿,“从头到尾,这都是个局?”

柳从之用有些遗憾的目光看着他,而后微笑:“不错!”

从头到尾。

为什么柳从之会任由冯印接管宣京防务?为什么冯印能这么容易地发起行刺,而不被发现?为什么算无遗策的柳从之突然变得如此软弱可欺?为什么局面一步一步恶化后柳从之却仍然无多少反应?为什么……宣京能这么轻易地入他囊中?

柳从之淡淡道:“初登帝位,我也知许多人心里不平,暗藏杀机,留下来慢慢清理未免太费时间,不如趁着诸事未稳,玩把大的。”

他微笑:“我赢了。”

冯印发出古怪的一声笑,神色诡异。

是的,柳从之赢了,成败定生死,他这一局棋已是死局,可这事……没完。

冯印冷冷瞥一眼海日,再冷冷看一眼柳从之,哑着声道:“我输了,我服。但你千算万算,总有一桩事是算不到的。”

柳从之看他一眼,似乎颇有兴趣,“洗耳恭听。”

冯印“嘿”了一声,“阎王要你三更死,你活得到五更么?柳从之……”他此番怒动心怀,触动毒伤,早已疼得面容扭曲,额上冷汗直冒,可他却像一点也不在意,直勾勾地盯着柳从之,眼神狠辣似恶鬼修罗:“你又还活得了几天?”

第96章: 人之将死

海日稍微吃了一惊。

冯印已至山穷水尽之地,如此地步,放放狠话实在正常,但冯印的语气太过笃定,她对这位冯大人颇为了解,不然也不能将其迷得神魂颠倒,短短时间内就让其牵肠挂肚,冯印的语气实在太过笃定,以她对冯印的了解,此言……多半属实。

海日侧头,眼含担忧地看了一眼柳从之。

这位陛下眼皮都没抬一下,那张八风不动稳如泰山的面孔着实让人觑不出端倪,不动怒也不吃惊,只含笑一扬眉:“想知道朕还能活几天?”他突然用上了“朕”这个字眼,这个字由他念来平平淡淡漫不经心,却是冯印心尖刺,一句话出口,冯印面容扭曲,额上青筋毕露,形容狰狞至极,激得他身上的毒发作得更厉害,浑身抽搐。

冯印面上冷汗潺潺而下,闷哼一声,眼神却丝毫不甘示弱,冷笑道:“这消息你瞒得极紧,我查了许久,才查出你的伤情。不错,你现在是赢了,可你中的是无解之毒,现在过一天少一天。我当然好奇,你会什么时候死?”

一句话出,柳从之面色微变,这在今日尚属首次,柳从之沉默片刻,道:“你知我这伤的来历?”

冯印阴沉沉道:“这事还真难查,不过一查清楚了,有些事也就跟着想明白了,比如薛朝那死鬼皇帝为什么会落到突然病故,棺木停在宣京到不了皇陵,最后尸体腐坏不知去向的下场。他可是交了你这个仇人……他不死谁死?”

柳从之淡淡提醒:“你也交了我这个仇人。”

冯印冷笑:“当然。”他或是不自量力,或是执迷不悔,但时至今日,这并不重要。

柳从之脸色就变了那么一刻,他这伤的来历牵扯往事众多,回首颇为不堪,柳从之向来不喜回溯,行走至今,他送走了无数曾经的挚友亲朋,强敌对手,众人拥护也好,众叛亲离也罢,哪怕生死一线命不久矣,对他来说似乎都没什么重要的。

他孑然一身,来来去去,似乎已有许多年。

而如今……

柳从之微微一笑,眼神倏然柔和下来,静默了片刻,含笑从容道:“你想看也无妨,只要你有命活得那一天。”

一句话出口,海日惊讶地睁大眼。

冯印也惊了一惊,道:“你不现在杀我?”

柳从之神色不带一丝火气,淡淡道:“你已掀不起风浪来,朕何必杀你?”

冯印双眼发红。

蔑视比仇恨更容易激怒冯印,柳从之很清楚这一点,他好整以暇地微笑:“你说得不错,许久之前,我这条命就是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过一天少一天。”

海日低声惊呼:“陛下!”

柳从之示意她安静,又转向面露得色的冯印,微一拂袖,傲然含笑:“但阎王爷收不去我这条命,你信么?”

冯印冷笑,咳了一声。

柳从之却不屑再看这手下败将一眼,转身离去,海日转头看一眼痛苦抽搐的冯印,默然垂睫,而后提灯跟在柳从之身后。

屋外月色明净。

改朝换代也好,风起云涌也罢,宣京月色始终如一,月轮皎洁。

柳从之一身白衣,负手长身而立,身影被月华映得朦胧,乍眼看去恍如仙人,海日注视他背影,心中蓦然生出这人行将离去的惶恐之感,一时恍惚,脱口道:“陛下!”

柳从之侧头,“怎么?”

他侧颜极俊美,上天薄待他,让他一生坎坷历尽,光阴却厚待他,令他时光常驻,成就传奇。

柳从之微微敛目,透过朦胧月华,海日看清楚了他的目光。

柳从之眼中含着稍微的笑意,目光柔和如水。

他并未在看海日,也未看任何人,但海日明白,如此的……如此的目光,必有针对之人,而那人,无论是谁,并不是她。

海日长睫微颤了一下,这女子秀美绝伦,堪称绝色,但一生飘零,求而不得,想来也令人唏嘘。

周遭骤然起了风,海日手中的灯被大风吹得明明灭灭,她却站得笔直,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道:“陛下真的……身中奇毒?”

柳从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海日道:“可是无碍?”

柳从之微笑:“我运气一直都不错。”

短短一句话,听来却似乎大有深意,海日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微笑:“无事就好,请陛下保重身体。”

柳从之看她一眼,“冯印所中之毒,乃是伤心散?”

海日目中闪过一丝讽刺之意,颔首道:“不错。”

“此毒无解……”柳从之失笑,摇了摇头。

他也曾栽在一味无解剧毒上,这世上最毒的与其说是毒药,不如说是人心。

“此番多亏有你。”柳从之长叹一声,柔声道:“此间事了后,你打算如何?”

海日低声道:“我也不知。”

柳从之神色温和:“你若想好去向,尽管找我开口。你助我良多,如今累你至此,我实在……抱歉。”

海日闻言,只微笑:“陛下何出此言。陛下救我性命,于我恩深如海,海日一介弱女子,能为陛下助力……”她淡淡道:“心甘情愿,万死不辞。”

她初见柳从之时,年岁尚轻,十几岁华龄,着实未曾想过有朝一日竟会走到如此地步,但转眼间回首云烟已尽,韶华付诸流水,想来也是荒唐,但却也……无怨无悔。

柳从之吩咐人看好冯印后离去,海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蓦地柳眉轻皱,面上闪过一丝痛色,面上稍微抽搐,过了一会儿,才恢复过来。她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心口,面上闪过一丝苦笑,过了片刻,笑容收敛,眼中却带了一丝疲倦。

柳从之问她今后如何打算,要尚她金银珠宝,赐她一生荣华,听来倒是动人之极,可惜她却……毫无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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