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明总觉得这小崽子从头到尾一丁点不像他,他受纱兰暗算,今后注定无子,唯一的后代便是这个孩子,按说得为人父,看见自己唯一的骨肉,总该有一份父子之情,奈何厉明看着这小崽子,却总觉不出亲近之意。
他越看这孩子,就越容易想起这孩子的母亲,女人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若非这个孩子,他几乎记不得女人的模样,然而每每看着方亭,他又恍惚想起,哦,原来那个女人长这模样。
这孩子不像他,却十足地像母亲,分明是个月国人,乍眼看去却总让人以为他是个南朝人,厉明不喜欢这样。
厉明说一口南朝话,对南朝知之甚深,然而两国比邻,累世为敌,他对南朝毫无好感,对那片富庶肥沃的土地却始终满怀野心,此为月国皇室累世心愿,厉明不是第一个怀有此念的人,也非最后一个。归根结底,南朝富庶,强过月国太多,南朝强盛时,月国偃旗息鼓,以图后计,南朝积弱,就怪不得月国蠢蠢欲动,图谋南征了。
这世上弱肉强食,没有南朝弱了,还能占据此等沃土的道理。
薛朝亡国,厉明踌躇满志,此乃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本以为定能重创南朝,一举得胜,不料局势瞬息万变,如今,南朝有柳从之,月国有纱兰。
前者是他仇敌,后者是他亲人,然而个个都是心腹大患,一日不除,便一日不得安枕,厉明思及此,冷笑一声,生死胜负,总是要见分晓的,况且如今,时机也近了。
长夜过半,夜色越发暗沉,方亭抱膝蜷着,瑟瑟发抖。厉明却大马金刀地坐着,巍然不动,过得一会儿,幽谷中倏然响起笛声,笛声幽幽,在山谷中带起数重回音,厉明眼神一动,看一眼已经熄灭的火堆,毫不留恋地站起,“走吧。”
这话是月国话,对方亭说的,方亭吐出一口白气,颤抖着一言不发地跟在厉明身后。
他天资聪颖,这些时日以来已能听懂大半月国话,白夜走后,厉明不知是不是故意,同他说话总是用月国话,周围的人也一样,方亭懵懵懂懂,学得却是极快,然而越学,心头就越发有一股茫然之感,幼年种种,南朝种种,似乎都如镜中月水中花,逐渐散去。
他是月国人,他的名字应该是辛显,他离自己的过往越来越远,不知何处是故乡,何处是他乡。
他只能沉默。
火堆点在幽谷入口处不远,笛声响起后,厉明熟门熟路地往里走,显然往来此处已经多次,对此处分外熟悉,走了一段时间,两人进入了幽谷深处,方亭诧异地发现,这诡异潮湿的山谷,竟是真的有人住的。
幽谷深处有一间石屋,厉明在屋外站定,扬声道:“宁先生。”
石屋中有人嘿了一声,传出一道苍老的声音:“进来吧。”
厉明推门进屋,方亭迟疑了一会儿,也跟在后面。
他注意到两人都说的是南朝话,一时心里存了些许疑惑,这老者是什么人?
这空谷中孤零零的古怪石屋倒是修得不小,屋中陈设竟也并不简陋,一名老人坐在屋中,眯着眼看着来访的一大一小,古怪地笑了笑:“好久不见啊,厉明。”
他年纪不小了,满面皱纹,然而神情丝毫不见老迈,眼睛细长,皮肤苍白,一眼看去总带一丝阴森,方亭看见他的眼睛,下意识瑟缩了一下,他不喜欢这个老人。
老人似乎察觉到,笑了一笑,“这小家伙是你的种?”
他这话是对厉明说的,厉明在月国何等身份,他面对厉明却毫无尊敬之意,厉明似乎也甘之如饴,丝毫不以为意,道:“不错。”
“长得倒不错。”老人打量一眼方亭,而后漫不经心地问,“白夜那小子呢?死了没?”
厉明似乎有些无奈,道:“被我派出去了。”
老人眯眼看他:“回得来么?”
厉明沉默一会儿,皱了皱眉:“不知。”
老人撇一撇嘴,冷笑道:“我就这么一个徒弟啊,死了你赔我?”
厉明皱一皱眉,没有吭声,这人心狠手辣比他更甚,白夜交到这人手中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却给养成了视人命如草芥的性情,其人心性可见一斑。厉明与这老者打交道的次数颇多,更知这人性情古怪,收过不少徒弟,如今却只有白夜一个弟子。
只因白夜之外的人,都没能活下来。
厉明自问不是良善之人,但这老人性情着实让他也大皱其眉,但厉明有求于他,也是无可奈何。
这位宁先生与厉明一脉干系甚深,毒术通神,从厉明母妃崛起,到厉明舅舅巴力声名鹊起,背后总不脱这人影子,这人隐于幕后,但重要至极,更是如今厉明难得的助力。
话题到了白夜身上,宁先生长吁短叹:“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么个合我胃口的孩子,就这么死了多可惜啊,拿来给我试药也是好的啊。”
也不知他是遗憾白夜死了,还是没能给他试药。
厉明皱眉,白夜没死,但是恐怕凶多吉少。
方亭的神色则带了一丝愤怒,紧抿了嘴唇。
宁先生瞥到这孩子神情,笑了,正待开口,厉明低咳一声,道:“我此来是想请宁先生帮个忙。”
宁先生冷笑:“你的人连月色明那样的毒都能投不出去,还能做什么?”
厉明眼神一沉,当时他同纱兰斗到紧要关头,分身无术,故而遣人去南朝投放月色明,不料竟是一去再无音信,月色明天下绝毒就此失落,委实是一件痛事。宁先生又道:“如今你让我拿月色明,我也是拿不出来了,说吧,你又想要什么,去杀了你那好姐姐?”
这人性情古怪,仇家众多,能活到今日不脱厉明一脉庇护,可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故而双方龌龊虽多,却始终在合作,不曾变过。
厉明沉声,说出了他此来所求。
宁先生擅毒,厉明所求之事,自然也与害人息息相关,宁先生听罢,有些无趣地道:“也行吧,不过你得给我点时间。”
他低头饶有兴趣地看着抿着唇,敢怒不敢言的方亭,突然一笑,话锋一转:“这孩子倒是有点像你娘。”
厉明悚然一惊。
宁先生饶有兴趣道:“当年我看见你娘的时候,她便是这么大点,被人贩子拐了带去卖,路上其它小孩都哭,就她不哭,抿着嘴巴眼睛里都是泪,但愣是不哭。那小倔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他长叹道:“我当年有个女儿,也是这个岁数被仇家给杀了的,所以我当时一见,立刻不忍心,就救了她。”
他看一眼厉明,撇一撇嘴,“她混出头了,生出你这个小子,可惜一点不像她,一双眼睛一点也不安分,看着就烦。倒是现在这孩子看上去有点意思,这神态这眼睛,十足像你娘当年的模样啊……”
宁先生越说越起劲,兴奋道:“这样吧,既然白夜回不来了,你又想让我帮忙,不如你把这孩子交给我,我再收一个徒弟?我也老了,一身本事总缺个传人,这孩子合我眼缘,倒是挺好的。”
此言一出,厉明眉头大皱,深深拧起了眉。
与此同时,宣平。
厉明有一点是没说错的,白夜此时凶多吉少。
这一点厉明清楚,白夜自己清楚,柳从之与薛寅,也是清楚的。
所以柳从之虽然似乎要仰仗着白夜来救他的命,他却未服白夜的药,白夜虽然装模作样似乎要给柳从之诊治,最终给出的却是毒药。
如今东窗事发,白夜的神情也依然是冷冰冰的,他早在给出药之后就想方设法想逃,但柳从之看他看得极严,他身上的毒药都被搜了去,最终使尽手段也不能逃脱,眼见着到了宣京,他就知道自己离死亡越来越近,或者说,在他自投罗网走入柳从之营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绝难有好下场。
柳从之曾承诺到时间将他归还,他曾承诺尽心尽力治好柳从之,而到头来这都是谎言,他的主人是厉明,而厉明与柳从之不死不休。
事实如此,白夜却并不后悔,既然技不如人就该死,没什么好怨怼的。
他只是十分好奇。
事实上,当他一身镣铐、形容狼狈地被带到柳从之面前的时候,他出口的第一句话是:“你为什么还没死?”
这话他第一次见柳从之的时候就问过,可见是真心疑惑。柳从之好整以暇地笑:“我运气好。”白夜皱眉,显然对于这样的答案不能信服,柳从之一句话说完,却转头看薛寅,眉目温柔眼波含情,看得薛小王爷毛骨悚然却脸皮发烫,小心肝有些发颤,浑身寒毛直竖。
白夜对眼前种种毫无所觉,或者就算是有所觉了,他也毫无兴趣。柳从之不肯回答他的问题,他有些失望,摇了摇头,最终道:“我治不好你的伤。”
柳从之抬头看他。
白夜声音平板:“不过就算能治好,我也不会治。”
柳从之淡淡一笑:“我一开始也没想过放你一命。”
白夜遗憾道:“可惜我没能杀了你。”
除此之外,他无话可说。
柳从之瞥他一眼,眼中不见怒色,只点一点头,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白夜摇头。
柳从之道:“我这儿倒是有一人想见你,你们或许有话可说。”
第99章: 早春京华
白夜仰头看那个据说要见他的人。
一袭青衫,文士模样,仪表堂堂,神情潇洒,乍看是个沉稳,然而气质总带一分漫不经心的人,一个陌生人。
白夜对眼前这人是人是鬼都兴趣缺缺,只道:“你为什么要见我?”
莫逆笑得漫不经心,只垂眼打量他。
白夜年纪不大,眉眼秀气,身板较成年男子为削瘦,神色漠然,眼神冰冷。
莫逆见过许多这个年纪的少年,身体尚且单薄,然而一身的爪牙早已被打磨得锋利,故而往往会爆发出与外表不符的锐利与戾气,小薛王爷就是其中一例,平时温软困倦,真亮起爪子来可不比谁弱,可眼前的少年却不一样。
白夜身上没有少年人的锐利,没有嗜血好战的杀性,没有痛苦,没有不甘,眼中空无一物,年轻木然的面孔上隐现一股暮气,太多人在这个年纪还未长大,他却似乎已经历尽沧桑,看破生死。
这所谓的看破生死,便是不在意别人的死活,也不在意自己的死活,为达目的,倾尽一切誓不罢休。与其说这是一个人,不如说这是一把兵器,一把没有自己心意喜恶的兵器。
莫逆看在眼中,却不动容,打量了他一会儿,笑道:“你有一个师父。”
这话是废话,白夜当然有师父,毒术医术这等本事若无人教授,便是天纵奇才恐怕也不得其门而入,所以这世上赤脚大夫很多,神医却少。白夜抬头看了莫逆一眼,却是话也懒得接,敷衍地点一点头。
莫逆不以为意,摇摇折扇道:“你师父姓宁,是南朝人,所以你会说南朝话,对么?”
白夜这时眼中才带了些许诧异之色,认真地打量了一会儿莫逆,道:“你认识那老杂毛?”
莫逆沉默片刻,收敛了笑容,“你师父说来也是我师叔,数十年前,他们师兄弟反目成仇,一人隐姓埋名,一人远走月国,再不复见。”
白夜“哦”了一声,却仍然无动于衷:“然后呢?你如果要我帮你带话,我带不回去了。”
这些陈年旧事与现在又有何关系?况且这是那老杂毛的事,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莫逆笑了笑:“确实,陈年旧事而已。我师父他老人家早已离世,看来师叔还十分硬朗。”他不咸不淡地扯完,随手一收折扇,忽然话锋一转:“你既然是师叔弟子,可知月色明所在?”
白夜眼中闪过惊诧之色,静了一会儿,摇头平板道:“不知。”
莫逆挑眉一笑:“我十年前重伤垂死,受师叔所救,师叔于我,到底有一份恩情。你若能把月色明所在告知于我,我念在同门之谊,或可设法救你性命。”
莫逆要求与白夜交谈,柳从之允了,甚至十分大方,允许他们二人单独谈话,只把外面围得严严实实,确认没人能逃出去。莫逆一张口就是救白夜性命,直把这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防备都视作无物。
白夜抬头,认真地看了莫逆半晌,神情十分古怪,最后摇了摇头。
他冷冷道:“世间已无月色明。”
“是么?”
莫逆直视白夜,挑了挑眉,最终点头表示知道,而后折扇一摇,施施然扭头离开。
他同白夜说来算是师出同门,故而两人都知道,月国奇毒月色明,其实是在一个南朝人手上见了天日。
月色明乃绝毒,但用以成毒之物只在月国有,并且数量极其罕见,莫逆师叔宁先生昔年家破人亡远走月国,最终却被这一代毒术行家发掘了此毒,从此流毒无穷,害人无数。
然而这等逆天之物,自然不可能易得,月色明极其难寻,若无材料,再是毒术行家,也制不了此毒,所以月色明原材料的所在之地,便成了重中之重。
莫逆为此许言救白夜一命,白夜却道世间已无月色明。
此言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那月国又怎会容忍手里最后的月色明失落南国,不见踪迹?
若是假的,那月国又会对怎样对付南朝?
莫逆行至屋外,忽然叹了一叹,神色是十足的漫不经心。
月色明是绝毒不假,但害人又何须月色明?就算没了月色明,也会有其它东西,毒物虽毒,但到底比不得人心毒。
莫逆或许有办法救白夜,或许没有。
然而白夜已经拒绝了他的提议。
这意味着他最后一丝希望都被斩断,他即将面临自己的结局。
白夜以为自己会死得很难看。
他是厉明心腹,又妄图谋害柳从之,一刀毙命于他而言倒是不错的下场,但他不认为自己会死得那么轻松。
白夜嘴巴很严,但柳从之难道不想撬开白夜的嘴知道厉明究竟有何计划?而撬开一个人嘴巴的方法向来简单,不外乎酷刑。
白夜对此的打算很简单,如果事情走到那一步,他就先杀了自己。
他是死士,而且是个很明白该怎么弄死自己的死士,就如他一直很明白怎样才能弄死别人一样。
他或许应该在确定被擒了无生路的时候就寻死,以绝后患,但他没有。
只要他还活着,不到最后关头,他就不想自己了结自己。
他这一生并无什么值得留恋之事,然而他并不想死。
活着到底强过成为无知无觉的一具枯骨。
白夜躺在铁牢中认真地看着高处洒下的天光,心情平静如止水,第一次发现天光似乎很美。
一念闪过,他又皱了皱眉,眼中浮现些许困惑之色。
天光很美,可他杀人无算,一念之间,又亡去了多少人的天光呢?
他心底这些微的动容并不重要,他今生命已如此,满手洗不净的血痕,落得如此下场,自然是罪有应得,罪该万死。
柳从之给予白夜的结局并非酷刑拷问,也非当头屠刀,而是审判。
白夜,月国人,擅制毒、用毒,曾潜入宣京于水源中暗中投毒,导致宣京瘟疫,死伤者众。逃离宣京后又在平城投毒,屠戮平城,最后更是妄图谋害圣上,动摇国之根本,罪不可赦,其罪当诛,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慰死者在天之灵!
此人非但要杀,而且必须得光明正大地杀,斩于闹市,以其鲜血祭我河山祭我子民!
问斩时间定在一月之后,届时许多平城遗孤也会赶到,亲眼见一见仇人的下场。
薛寅得知这桩消息的时候,正在和莫逆喝酒。
确切的说,是薛寅趴在桌上懒洋洋地吃糕点,莫逆悠悠闲闲地喝酒,算命的消息灵通,故而他在说,薛寅在听。听得这桩消息,薛寅怔了一怔,而后打个呵欠,算命的气定神闲,毫不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