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于我有恩,做我的宁王可好?
这句话来得突兀,听在薛寅耳中,就好似上一刻还是今天天气真好,下一刻就成了我们携手共进可好?并非风马牛不相及,但确实……令他吃惊。
薛寅神色诧异地侧头看一眼柳从之,却望入一双带笑的眼睛。
柳从之弯起的眼角有细微的纹路,他再是俊美,也早非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帝京是个名利场,亦是修罗场,一路走来,风刀霜剑加身,有太多曾经满怀抱负的年轻人最终泯灭在这座城里,任由满腔抱负付诸流水,任由昔年的意气风发被时光碾磨成白发皱痕。柳从之却始终不是泯然众人的那一个。
他是名留青史的那一个,也是不被岁月压垮的那个。
这人城府深沉,满腹算计,心狠手辣,旁人在官场行走只觉如履薄冰步步小心,他却左右逢源如鱼得水,越是官至高处,就越是凶险万分,柳从之顶着千斤重压,却始终未曾被压垮。
惊涛骇浪生死关头,他仍能微笑;看惯人间最肮脏的事,他一双眼却仍能丝毫不见浑浊,眸子极黑,平静如海,眼中笑意如春,真挚动人,单单瞥上一眼,似乎就有些微暖意传至心田,薛寅注视柳从之,一时恍惚。
过得片刻,他面上的惊讶之色褪去,神色平静下来,沉思片刻,道:“陛下此言当真?”
柳从之含笑:“我从不虚言。”
薛寅垂眼,神色愈发冷静,“多谢陛下厚爱,既然如此,陛下可能允我一个心愿?”他这番话几乎是未曾细想便脱口而出,然而话一出口,却怔了怔,心头闪过淡淡不舍,然而到底心中执念甚深,停顿片刻,仍是开口:“薛寅胸无大志,不知陛下可否允我回……”
回得故乡?
薛寅的话没能说完。
柳从之面上笑意丁点不变,却倏地探手,在他唇边轻轻一掩。
薛寅猝不及防,但反应极快,仰头往后闪,柳从之却不慌不忙,手上去势丁点不慢,接着飞快一旋身,另一只手同时探出,揽住薛寅的腰。
片刻之后,两人之间的格局已然大变,薛寅人往后仰,被柳从之箍在了怀里。
柳从之一手揽住他的腰,单手轻轻松松把人固定在自己怀中,令一手轻轻按着薛寅的唇,手指温柔地在他唇角摩挲,止住了他待出口的话。
薛寅面色发红,不住挣扎,柳从之眼中笑意更深,微微侧头,在他耳畔柔声道:“这话就烂在肚子里,好么?”
一番话说得低柔暧昧,热气直往薛寅耳朵里钻。薛寅只觉浑身汗毛直竖,一时几乎忘了挣扎,等这么一静下来,就觉得浑身发热,面上更是滚烫,回过神来顿觉不妙,剧烈挣扎起来,一面打算脱身,一面想开口说话。
柳从之微一扬眉,面上笑意仍柔,手上力道却丁点不弱,相反越收越紧,他力道极大,几乎将薛寅整个人圈在了怀里,甚至不容许薛寅说半句话。他低头审视薛寅满面不甘,有些无奈地苦笑,接着微微垂头。
薛寅被箍得动弹不得,着实是憋屈至极,纵然绝等美色在前,心里也忍不住冒火,心想若是这姓柳的敢对他做什么,他就咬死这人。
正自思索,忽然眼皮一热,薛寅怔住。
柳从之倾身,在他眼角蜻蜓点水般地一吻,接着飞快收手,放开了他。
薛寅站稳,僵立原地,一时却没能反应过来,脸皮几乎冒烟,神色却是呆呆的,下意识地抬手轻轻一抚眼角。
适才瞬间的热度已然褪去,他心中的怒意经这么一打岔,余下的却不多,一时脑子乱成浆糊,看着柳从之,神色怔忪,眉头紧皱,面上却无厌恶之色。
柳从之拾起自己掉落在地的佩剑,而后淡淡一拂袖袍,含笑注视薛寅,神色从容,柔声道:“天色已暗,此处不宜说话,我们去小酌一杯。”
柳从之用的并非商量的语调,他从从容容地设网,却是一点不担心猎物扭头逃跑。薛寅皱眉打量他,半晌,忽的长长吐出一口气,眉目舒展开来,眼角现出一点困倦之色,神色疲倦然而清醒。他面色仍然发红,整个人显得分外清秀,哑声道:“好。”
两人一前一后,居然就这么平平淡淡地喝酒去了。
酒是好酒,堪称琼浆玉酿,薛寅一杯酒下肚,面上带了一点酒意,眼神一时朦胧。
他知道自己酒量不行,柳从之在侧,这着实不是喝酒的好时机,但他想喝酒。
酒是好东西,解愁忘忧,痛饮一杯也是快事。薛寅放下酒杯,有些疲倦地闭目,吐出一口芬芳的酒气,闭目道:“陛下的心意我明白了。”
柳从之微笑,亲自给他斟了一杯酒,却不说话。
薛寅于是又喝了一杯酒。
他知道自己有些迷糊了。
他仿佛在梦里,眼前一忽儿是北化,一忽儿是京华,一时有不知身在何处之感,种种思绪纷杂,再一转念,眼前忽而又闪过薛明华担忧的目光,薛明华对他说过,你要记住,柳从之是帝王!
薛寅当然知道柳从之是帝王。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火谭边上,本该趋利避害,但他莫名却迈不出步子,不知是被什么给绊住了。
薛寅半醉抬眸,眼前纷杂的种种倏然一清,最终凝成了一张面孔。
柳从之含笑的面孔。
面上去了病气的柳陛下着实是好看,好看得让人不忍心移开眼睛。
薛寅迷迷瞪瞪地看了一会儿柳陛下,倏然放下酒杯,勉强正了正颜色。
柳从之挑一挑眉,“你想好了么?”。
薛寅眼中蕴满水气,神色带一分迷茫,一分纯真,仿佛受了蛊惑一般喃喃道:“那我们试试?”
这话或是酒后真心,或是被美色所迷,小薛王爷一句话出口,就干干脆脆地倒了——他的酒量确实差得很。
柳从之嘴角却露出了极深的笑意,悠悠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
火候已经差不多了。
柳从之嗅着酒香,微一弯眉。
今夜满园酒香,芬芳扑鼻。
园中不见寒冬萧瑟,已有春风拂面。
这边早春来临,绿意喜人,地处更北的月国却仍在经历这个凛冬的最后一场雪。
月国主城苍合城在这一场雪中送别了它的旧主,迎来了它的新主人。
世间诸多纷争,起落无常,到底不过成王败寇四字。
厉明与纱兰两派斗得你死我活好不痛快,上一次他们二人相斗的结局是纱兰即位,厉明隐姓埋名远走他乡静待时机,这一次厉明卷土重来,局势却被他翻了个个儿,赢的成了厉明,仓皇出逃的成了纱兰。
没错,纱兰跑了。
斩草最忌不除根,厉明深明此理,自然不会心慈手软。他早就想好了款待纱兰的种种手段,然而棋差一招,皇位回来了,纱兰却不见了踪影。
厉明勃然大怒,上天下地都要翻出纱兰踪迹,奈何这女人就像是插翅膀飞了一般,非但纱兰,甚至连沙勿都消失了踪迹。
厉明胜了,但终究埋下了一块心病。
那纱兰又是如何跑掉的?
苍合城中翻天覆地之时,数百里外,有一架毫不起眼的马车正在行驶。
赶车人身材瘦瘦小小,相貌普通,几是扔在人群里就再也找不到的面相。窄小的车内坐了两人,一男一女,男的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身后路途,眼神沉郁。女的却微微托腮,神色云淡风轻,不知在想什么。
再过一道关卡,马车在一僻静处停下,赶车人翻身下车,车上二人也依次下车。
车里二人都做了改装,看上去并不打眼,车夫笑了笑:“我送二位到此,之后如何,就看二位造化了。”
沙勿眼神沉沉地打量着这车夫,沉声问:“你究竟是谁派来的。”
车夫泰然自若,只笑了一笑,却不答。
沙勿眼中闪过杀意,这时他身后的女人却突然开口了:“不得无礼。”
沙勿眉头一皱,垂头收敛。
纱兰一身粗衣布裙,尚不能掩住她身上近乎与生俱来的尊贵与绝丽。她分明是仓皇出逃的败家之犬,却丁点不乱,只柔声道:“多谢阁下送我至此,今日若无阁下相助,我实难逃出。”
车夫笑道:“不必多谢,愿女王今后一切顺利,东山再起。”
纱兰目光极平静,似乎丁点不把今日惨败放在心上,认真看一眼车夫,忽而挑唇一笑:“呈你吉言。也请你转告南方那位雄才大略的陛下,就说纱兰真心感谢他今日相助,来日若有机会,定当报今日大恩。”
车夫挑一挑眉,不置可否,“哦?”
车夫并不接话,纱兰却不在意,微笑道:“今后那位陛下若有用得上纱兰的地方,不妨遣人来寻,只要帮得上忙,我必不推辞。”她轻声道:“这位陛下雄才大略算无遗策,实在令纱兰叹服,贵国有此明君英主,何愁不能强盛?纱兰若再掌权,必然约束手下,绝不挑起战乱。唯有两国和睦才是长久之计啊。”
这番话说得漂亮,车夫笑了:“女王当真是聪明人。”
纱兰也笑:“可惜比不得贵国皇帝陛下,如今棋差一招败走他乡,实在惭愧。”
车夫一抱拳:“女王如此聪明,不愁将来无东山再起之日,今日我们就此别过,以后有缘再会。”
纱兰笑道:“阁下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敢问阁下姓甚名谁,如何称呼为好?”
车夫看她一眼,只摇头:“我是影子,有无姓名,实在无关紧要,无须挂齿。”
这人说完话就没了踪影。沙勿低声道:“这人强过我月国天蚕太多。”
纱兰神情平静:“厉明手里的人也个个个不差,我一介女流,信服我的人到底太少了。”
她叹了叹,温温和和地道:“也罢,为今之计,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可惜没能杀成厉明……”她笑道:“不过这样也挺有意思的,你说,我和他最后的结局,到底是他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他?”
沙勿只道:“无论生死,我都陪着你。”
今朝棋败不假。
但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卷三·烽烟无限好·完——
卷四:月涌大江流
第102章: 仙人指路
屋外风声不绝,屋内一灯如豆。
方亭坐在石屋角落,趴在油灯面前,专心致志地看一本书。
这孩子平时不言不语,定力倒是难得的强,沉得下心,这时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的书,心无旁骛,几乎带了一分痴气。
这小家伙小小年纪,行事却一点不像个孩子,不黏人,不哭闹,分外识趣,他对周围的人有一种本能的防备,这份防备与不信任让他保持了清醒:他从不觉得其余人有义务对他好,他知道凡事只能靠自己。
宁先生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小孩,摸了摸下巴,他看得清楚,他自己自然在“其余人”这个范畴里,但这个小孩的亲爹恐怕也不例外。
虽然皇室向来是亲情泯灭之地,厉明与自己的同胞姐姐更是斗得你死我活,但厉明宁可花大工夫找到自己这么个流落在外的血脉,也不愿收个养子作为继承人,可见血脉亲缘,虽可割舍,但分量到底不同。
如果他失手弄死这个小崽子,厉明会和他翻脸么?
反之,如果他把一身毒术都传给这个小崽子,等这小家伙长大了,他是会孝顺自己的亲爹呢,还是父子反目,再斗一场?
宁先生想得兴致勃勃,还没忘了把自己也给算进去,如果他传这小崽子一身本事,待将来这小崽子青出于蓝,会不会反过来咬死他?
多半会。
宁先生摸摸下巴,想起自己过往收过的徒弟们,得出了这一结论。他也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所以他倒从没想过让徒弟感激自己。他行事向来我行我素,丝毫不把生死放在心上,就算有人学成出师,把他大卸八块,他也不介意——前提是有能把他大卸八块的小崽子。
目前他唯一活到出师的徒弟只有白夜,而那小崽子据传回来的消息看恐怕死得会比他这把老骨头还早……宁先生想到这点,微微叹气,白夜这孩子吧,聪明是真聪明,天赋难得,继承衣钵的好苗子,奈何心眼太实了,跟着那厉明一条道走到黑,让他自投罗网送死他也眉毛都不皱地去了,实在是蠢死的,他都不想认这么蠢的徒弟。
至于眼前这个……
和当年白夜一样的三棍子敲不出一个屁来的闷葫芦,聪敏好学,就是不知道会不会蠢死?
宁先生想到这里,忽然古怪一笑,他赌这孩子不会,厉明的种,看着秀气,实际多半是头牙尖爪利的小狼,毕竟血脉天性如此。当年厉明的亲娘弱质纤纤,乍一看不过是个怯生生的漂亮女娃,但就这么个小女娃,长大了,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也能若无其事收割生命,也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有些东西是写在骨子里的,不用人教。
宁先生低低冷笑一下,伸手一勾,将方亭在看的那册书收走了。
方亭皱眉,仰头看他。
宁先生随手翻了翻那小册子,稍微惊讶,挑眉道:“这不是白夜的么?”
方亭道:“他给我的。”
这是废话,方亭要想从白夜手里抢东西,至少得等到十年后。宁先生面上讶色不减,啧啧叹了一声:“他可真舍得。”
册子上的东西于宁先生而言与垃圾无异,于白夜恐怕偶尔还有点用处,于他们师徒之外的人看来,恐怕价值千金。宁先生把这价值千金的垃圾挂在指尖,书页摇摇晃晃,似乎不经意就要触到烛火。
方亭几乎要窜起来,却还是忍住了,自知惹不起这老家伙,抿唇道:“请把他还给我。”
宁先生饶有兴趣道:“给你也行,这东西光看没用,得动手做。我考考你,这书上有一味毒药,你要能配出来,我就把书还你。”
方亭皱了皱眉,只问:“什么毒药?”
宁先生眯起眼盯着他:“就一味,昭夜,还想的起来这是什么么?想不起来我就把这书烧了,你要记得起来,配得出来,我就把这书还你,再教你其它东西。”
方亭变了颜色。
所谓昭夜,是一种花。
就是生在这山谷周围,开得漫山遍野都是的紫色妖花。
他每每看见这花,心头总生不详之念,于是目中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惶惑之色。
宁先生乐了,不怀好意地盯着这小家伙:“我丑话先说在前头,如果你配得对,我把这药送给你,你可以找机会给我下药玩。如果你配得不对,我亲自把这药给你喂下去,怎么样?”
他的目光冰冷而锋利,方亭不自觉瑟缩了一下,他额头沁出冷汗,心中已有怯意,然而看着宁先生手中那本在烛火上方摇曳不定的书册,一时不知哪来的勇气,咬牙道:“好。”
小孩一双黑瞳生得漂亮分明,目光隐现坚决之色。宁先生看得哈哈大笑:“好,有意思,要的就是这气魄,开始吧!”
他说完,又看一眼手里的书,眼中流露出一丝讽刺之意。
这谷中开满昭夜花不假,但小家伙一定不知道何谓昭夜。
何谓昭夜?
“昭夜,又叫紫瑰花,不过它在我这儿有个俗称……亡命花。”莫逆一扇折扇,气定神闲地白话。
他人在得意楼对面,周围熙熙攘攘过客不绝,这人坐在闹市街边却丁点不觉不自在,只看他身后竖了一面大旗,上书风流飘逸的四字:仙人指路!
这四字游九看得清清楚楚,乃是莫逆在街边支了桌椅后,摊开一张白布随手写就,算命的一笔字实在写得漂亮,奈何用的草书,字体难免飘逸过头,这么青天白日地支起来,十足的江湖骗子派头,能被这神棍骗上钩的,约莫不是眼花了看那四个鬼画符一样的打字看昏了头撞上门来,就是眼睛太好以至于竟然能看清楚这写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