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介意别人拿他的毒药去杀人,大名鼎鼎的月色明就出自他手,但这昭夜嘛……
宁先生眼神沉沉:“小家伙,我认了你这个徒弟,你有朝一日若能找出此毒解药,你之能为便胜于我。我钻研此毒数十年,尚不能找到其解药,可恨来日无多,恐怕今生无望,实在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憾事。”
他冷笑道:“你也记住,入我门下,唯一一条门规,便是不对外投自己解不了的毒。如果你违反此条被我逮住了,你我师徒恩断义绝。”
他这话说得严肃,方亭郑重地点了点头。他本不是阴毒之辈,自然也不爱投毒害人,这一条对他来说并无意义。
宁先生却又道:“你若有实在不除不能安枕的人,和我恩断义绝也并无不可,只是别这样也没杀成,否则当心我清理门户。”他将白夜留下的书册扔还给方亭,一面啧啧道:“白夜那小子拼着犯了这条戒,搭上自己小命,最终却也没能杀成想杀的人,实在是蠢得很,你可别学他。”
方亭接过那书,闻言睁大眼,“白夜怎么了?”
宁先生看他一眼,笑了:“你还不知道?”他道:“那小子还有不到一月可活,斩于闹市,还真是死得热闹!”
方亭抱着那册书,闻言彻底怔住了。
第104章: 春意如绵
月国都城苍合城。
明月当空,衬得这座沉睡中的城分外宁静。皇宫之中,却仍有灯火未熄,厉明静坐窗下,看着眼前摊开的一份又一份公文,几乎满眼血丝,神色却冷静清明。
他如愿以偿,终于踏着他人的血肉走上了属于自己的王位,本应是大喜之事,他却知道,越是有所得,就越不能松懈。
行踪不明的纱兰始终是埋在他心里的一根刺,这个女人与他同根而生,甚至一度相处融洽,关系和睦,厉明生于皇室,自幼受母亲熏陶,对同宗兄弟多有防备,然而防人一世,却终究对纱兰这么个女流之辈掉以轻心,以至于险些输了个一败涂地。厉明也在这前所未有的惨败中明白,纱兰和他,其实是一种人。
两人都生在尊贵的皇室,都对那万人之上的地位野心勃勃虎视眈眈,行事俱都胆大包天不惜代价。纱兰示人以弱,却会在敌人露出破绽时像一条绚丽的毒蛇一般迅猛出击,一口咬上敌人咽喉;厉明行事老辣干练,杀伐果断,也是心狠手辣之辈。骨肉亲情在至尊权势面前终究不值一提,两人既然共生于世,就必得分个你死我活,否则双方都无法安枕。
如今那女人跑得无踪无影,不过没关系,只要她仍在筹谋卷土重来,就一定会有蛛丝马迹,如有下次,他一定……不会手软。
如今的当务之急却不仅是查清那女人下落,月国连连内乱,国力内耗严重,错过了南朝分崩离析这么个最佳的南侵时机不说,国内情势也是一团糟。平心而论,纱兰能为不弱,但也正因如此,厉明需要将她留下的人马铲除干净再扶持自己的势力,手中事宜繁多不说,行事阻力也不小,种种事宜纷至沓来,一时忙得几有焦头烂额之感。
厉明闭眼,叹了一声,抬眼看那个闯入他书房的小崽子。
“小子,你在这儿坐了也有半天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小子被宁先生看上,然后留在了宁先生的谷中,他知以姓宁的脾性,这孩子要好端端的全须全尾地回来并不容易,熟料才不过几天,小家伙非但好端端地全须全尾地被宁先生送回来了,回来的第一件事,却是找他。
“白夜要死了?”
这是小孩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厉明闻言,眼神沉了一沉,淡淡道:“是。”
他当然清楚其中内情。
如果南朝传来白夜的死讯,他并不会诧异,然而南朝传来的是白夜将死的消息,这就耐人寻味了。
白夜落入柳从之之手,本就凶多吉少,以柳从之的手段,要他无声无息消失在这人世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柳从之却偏要大张旗鼓地杀他,甚至还要在杀之前昭告天下,他要在什么时候杀这个人。
须知杀白夜,于厉明……如同断臂。
这是十足的挑衅。
厉明看一眼脸色苍白的小孩,有些好笑,“你不是很怕白夜么?”白夜的生死,又与这孩子有何关系?
方亭沉默,小手只攥着手里的书,白夜绝非善类,但这个人……他摇了摇头,只问了一句:“你会去救他么?”
不是这个人会不会死,该不该死,而是最简单直白一针见血的——他是你的心腹,你会去救他么?
厉明“嘿”了一声。
培养出一个白夜不容易,虽然这孩子最后也没能把柳从之如何,但到底忠心不二,就这么殒命异国,着实有几分可惜。柳从之将公开处决白夜,换言之,白夜可救,但柳从之如此做派,又怎会没有防备?这恐怕是个陷阱,如果他派人去救,只怕折损的就不止白夜了。
厉明沉默片刻,唇角勾起一抹笑,“我会去救一条狗?”
方亭脸色白了白,仍然执拗地问:“你会去救他么?”
厉明深深看他一眼,却不答反问:“你又会去救他吗么?”
方亭眼也不眨:“会。”
白夜或许罪该万死,或许罪有应得,但白夜对他好,所以他不想那个人死,仅此而已。这世上对他好的人不多,就算白夜对他的照应仅仅出于职责,他也……不想让那个人死。
“说得好!”厉明赞了一声,倏然站起身来,走到方亭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冰冷。厉明身材高大,气势惊人。方亭瞳孔紧缩,他身高只堪堪到厉明腰际,只觉厉明身上传来的威压极重,一时拳头紧握,微微发抖,像只察觉到危险的幼兽,却又压抑住想要逃离的本能,苍白着一张脸站在原地。
方亭怕厉明,虽然从血缘上来说,这个人应该是他的父亲。他却无法把这个人看做亲人。
他的生杀予夺都在厉明一人之手,当然,他是厉明的儿子,但也仅此而已。方亭隐隐有一种感觉……这个人同宁先生一样,随时都可能放弃他,甚至会杀了他。厉明不似白夜冷漠,但厉明……远比白夜无情,也远比白夜可怕。
“想不到我还有个有情有义的儿子……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厉明垂头看方亭苍白的脸色,忽然手掌一翻,掌心现出一把匕首,他随手把玩着匕首。方亭僵立原地,匕首冰凉的刃轻缓地滑过他的脖子,留下点点凉意,他几乎要跳起来,但终究像个木桩一样一动不动,缓缓打了个寒颤。厉明用匕首拍一拍方亭面颊,“小家伙,你想过你能凭什么救人么?”
方亭怔了一怔,沉默不语,突然似乎醒悟了什么,垂眼看厉明手上的匕首,眼神稍微亮了一亮。
到底是要见血的小崽子啊……厉明“啧”了一声,将匕首随手一抛,方亭敏捷接过,紧紧握在手心。厉明淡淡道:“你来陪我玩玩!”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方亭紧握手中兵器,挺直腰板孤零零地站着,像头倔强的小狼,仰头看了一眼漆黑的夜空。
今夜弯月如钩!
千里之外,宣平,旭日当空,春色动人。
“不玩了,这个我真不行。”游九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眼前人,诚恳请求:“王爷就放我一条生路吧!”
薛寅懒懒瞥他一眼,这小子平时嬉皮笑脸贱兮兮,这等时候装可怜的工夫居然也一点不弱,小模样看着着实怪可怜。薛王爷睡眼惺忪地往嘴里塞糕点,一面抬头看立在远处的靶子:“你刚才做得不错,已经摸着点门道了,这么快就不玩了?”
游九手里拿了一把形状奇特的长弓。这弓做工精细,形状优美,弓身纤细,一眼看去精巧漂亮得如同饰品。就这么个拿在手里分外轻巧的玩意,弓身却极长,正经是把射程极远的长弓。
此弓名轻羽,出自铸弓名家之手。今日柳从之来薛寅处用饭,手里便拿了这么一把长弓。薛寅本来睡眼惺忪倦倦地晒太阳,一见这弓,却一反常态多看了一眼,眼中带了一丝诧异。
柳从之含笑:“此弓名轻羽,虽然轻巧,却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弓。想试试么?”口中虽是询问,但早已把弓平放在掌心,似乎笃定了眼前人不会拒绝。
薛寅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把长弓,目中倦色褪去些许,点了点头。
薛寅擅用的武器是匕首,他从未告诉过柳从之自己还练过弓,但柳从之似乎也从不需要薛寅告诉他这些,他似乎总是无所不知,周到细致地编织一张张无形的网,让被困网中的人不自觉听从他,按照他的意愿行事,他甚至也能轻易地让人离不开他……只要他愿意,他总能做到。
薛寅也确实练过弓,确切的说,他玩弓玩得不错,也颇有兴趣,但从来没有用弓的习惯——一来对他来说弓箭用处不大,这种兵器在战场上的用处颇大,但在平时显然匕首的用处更大也更广,二来则是虽然他玩弓玩得不错,却远没有到堪称神箭手的水平,抵达宣京后风波不断,他已有时间没碰过弓了。
柳从之带来的这把轻羽,也确实是好弓。
长弓一入手,薛寅就扬了扬眉,此弓材质特殊,拿在手里几乎没多少重量,罕见的轻。他拿在手中,一时技痒,回头看柳从之,却见柳从之含笑看他,手中递上一支箭,薛寅接过,再一抬头,却见柳从之早命人在远处设好了靶子,柳陛下做事向来周全,这等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薛寅眯眼看着远处的靶心,这靶子的距离不算太远,靶心却极小,要射中需要十足的准头。薛寅一言不发地引弓拉弦,神情专注非常,他久未用弓,本来生疏,这轻羽弓用起来却分外顺手,过得一会儿,他松弦。
长箭准确地射中靶心。
柳从之赞道:“好准头。”
“陛下谬赞了。”薛寅看也不看靶心一眼,懒懒道:“雕虫小技而已。”他回头一笑,“陛下要试试么?”
柳从之摇头,笑道:“这弓你留着玩吧,这把弓很适合你。”
“多谢陛下。”薛寅有些惊讶,又看一眼手中做工精良的长弓,到底领情,点一点头,又问:“陛下知我会用弓?”
柳从之眼中笑意一闪而过,他本站在薛寅身后,这时突然伸手,从后面环住薛寅,就这么驾着薛寅,一手拿弓,一手搭弦,将这把弓拉了起来。
薛寅这些时日不知不觉已同柳从之处得十分熟稔,对其的警觉也消了不少,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极其放松的状态,柳从之这动作来得出其不意,他竟是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来时,已经在柳从之引领之下将弓拉开。薛寅有些不自在,不着痕迹地挣了挣——但理所当然是挣不脱的,柳从之看上去温文尔雅,实在让人看不明白他那一身堪称可怕的蛮力究竟是哪儿来的。
薛寅陷在柳从之的怀抱里,一时有些恍惚,浑身的尖刺也忘了竖起来。柳从之的体温不低,多年顽疾一朝除去,这个曾经身体冷如坚冰的人也逐渐融化,他似乎变得如同他面上笑容一样温暖,至少于薛寅,柳从之是一个温暖的人。
这温柔如罗网,将他网在其中,让他不想挣脱。
轻羽弓身极轻,拉弓所需臂力也不强,柳从之稍一用力就轻巧将弓拉开了,他一手持弓,另一手轻轻抚过薛寅扣弦的手指,在薛寅耳畔低笑道:“你这双手是拿弓的手。”
薛寅颤了一颤,耳根有些发红。
说话间柳从之已引着薛寅松弦,长箭激射而出,竟是劈开了薛寅射出的前一箭,稳稳命中靶心!
薛寅脱口道:“好!”
柳从之放下手,笑道:“不过雕虫小技罢了。”
两人都心知肚明,射一个一动不动甚至距离不远的靶子,只能算是雕虫小技。
只因真正战场上不会有人一动不动站着让你射,也不会有人眼睁睁地看你引弓指着他还不跑,真正的神箭手,那得是能千军万马之中取敌将首级之人,需要的不仅是小于毫厘的精准,还有极其可怕的臂力。
薛寅射箭准头其实不错,但他始终不长于臂力,故而他不用弓。手中这把轻羽倒像是为他量身订做的,薛寅拿在手中不住把玩,渐渐有些爱不释手。这么玩了一阵,柳陛下前去处理公务,他前脚刚走,小游九就来了——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总是小游九兴致勃勃地来看热闹了,看了一会儿便开始央着薛寅教他。薛寅兴奋劲儿过去,有些累了,看着这死皮赖脸的小猴儿,懒洋洋道:“要我教你也可以,不过你得和我打个赌。”
游九睁大眼睛听赌注,听得满眼放光,看一眼靶子,又有些迟疑,末了再想一眼赌注,咬牙应了。
赌约很简单,只要游九能在今天之前射中靶心不远,便算他胜,反之薛寅胜。
薛寅情知小家伙对等闲赌注都看不上眼,故而将赌注设得十分直白——游九胜了,拿到手的是真金白银。反之,如果游九输了,游九今天射出去的每一箭都算钱,记在他账上。
至于结果如何,看小家伙眼睛里的泪花就知道了。
游九垮着脸看着眼前的靶子,拉弓时总觉得这靶子离得也不远,但每每射出去总是射不中,这远比他想象的要难,他倒是也想继续试,问题是射出去的每一箭都是钱啊!钱就是他的命根子啊!
薛寅看见小家伙悲痛的表情,十分满足,懒洋洋站起来拿过长弓,“我再教你一次,你看好了。”
游九几乎在他接过弓的那一刻就飞快抹去眼泪,接着面上哭意尽去,目光炯炯地看着薛寅的动作,眼珠子动也不动——他这要哭就哭要笑就笑的功夫也是绝了,年纪小小,却是一尾滑不溜秋的狐狸,实有乃父风范。
薛寅站直身子,拉弓,引箭,松弦!
长箭激射而出,再次命中靶心!
游九一眨不眨地看着,几乎入迷,过了好一会儿突然猛地一拍手,“我明白了!让我再试一次!”
薛寅看他一眼,揶揄:“不是说不玩了么?”
游九咬咬牙,“这次不行就不玩了!我要再试一次!”
他说着便从薛寅手里接过弓,这次却没有立刻拉弓,而是慎重地站在原地比划了半天,不停调整姿势。薛寅本来漫不经心地在一旁看,越看眉毛却扬得越高,游九越是调整,动作就和他刚才的动作越是贴近,到最后,几乎是一模一样,不,不止动作,甚至神情……
游九眯着眼,面色严肃地看着远处的靶子,过得片刻,松弦!
还是没能正中靶心,但确实离靶心已经不远!
薛寅叹了一声,笑道:“你赢了。”
游九爆出一声欢呼,片刻后却有些不甘心地看着靶心的红点,咬了咬牙后继续拿起手中的弓。
了不起的小家伙,柳从之实在后继有人。薛寅喝一口茶,看着眼前的小孩,却突然想起了宣平大雪时,他从死人堆里抱出来的那个骷髅一样的孩子。一个更加年幼,没有游九老练油滑,却仍然聪明,天赋惊人的孩子。
那个孩子的将来,又会如何?
第105章: 蓦然回首
薛寅迷迷糊糊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愣了好一会儿神。
宣京入春,早无寒冬腊月时的刺骨冰寒,反而有一股微醺的暖意,薛寅迷迷糊糊坐起来,闭着眼睛下意识地想张嘴喊红月,还未张口,鼻端忽然嗅到一阵暗香,一时怔忪,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柳从之喜熏香,以前房内点的多是药用熏香,如今身体大好,无需熏香凝神,现下房内点的却是一味淡香。香气恬淡,却带一分极罕见的甜腻,似有似无,凝而不散。一丝丝暗香合着初春的暖意,氤氲出一份若有若无的旖旎之色。薛寅揉揉惺忪的睡眼,软绵绵道:“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