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寅不接酒杯,只盯着柳从之,涩声问:“陛下信得过我?”
柳从之拿着酒杯的手一动不动,静静看着薛寅,目光柔和,“我和自己打了个赌。”他唇畔忽然露出一个笑容,这笑容无半点他平日的温文尔雅,却带一丝狠戾的狼性,更隐隐带了一丝兴奋,“我赌你不会背叛。”他含笑问:“这赌约,你应么?”
薛寅垂眉,眼前的酒杯被稳稳握着,一动不动,杯中隐见光华,空中弥漫着一股淡淡酒香,这酒本是琼浆玉液,辛辣甘醇,回味无穷,闻之欲醉。
他心头忽然涌起淡淡胆怯,淡淡兴奋,以及一股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奇怪热意。他盯着眼前酒杯看了许久,忽然伸手,一把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我应。”薛寅一亮杯底,抿唇,低声道。
第108章: 之三年之后
六月盛夏,骄阳似火,宣京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繁华如织。
宣京春多雨,秋萧索,冬冷冽,唯有盛夏,艳阳高照,灼灼烈日为这座古城抹去所有雨雾风霜、历史风尘,映照出她繁华雍容、生机勃勃的一面。
也唯有在如今这样天下太平、百姓安居的好时节,饱受战火摧折的宣京才能露出她光彩照人的本来面目。
时年正是天和三年,距柳从之推翻薛朝、自立新朝、登基为帝已有三年光阴。新帝知人善用,选贤用能,在其治下,新朝也一改前朝末年的荒唐颓败,社稷为之一清。三年来边境平稳,四下无战事,更难得的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如今新朝一切平稳,势头正好,已有太平盛世之雏形。也因此,新帝在民间的名声颇好,他这皇位虽来得不正,但在他治下,民生到底好过以前。
宣京城北,宁王府。
往来此地的人皆知,宁王府是个了不得的地方。
宁王府乃是三年前由前朝公卿府邸改建,修得恢弘气派,乃是由圣上钦赐给宁王的。当今宁王可是大大的有名,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今圣上改朝换代,自然也将朝堂上下里里外外清扫了一番,至如今,薛朝旧臣只有极少数尚在朝堂,多已失势,而这宁王,却是意外中的意外,只因这宁王原是薛朝天子。
新帝虽行仁政,未对前朝皇室赶尽杀绝,但天子身份到底特殊,新帝起先封宁王为降王,其中意义不言自明,但之后又改其封号,赐其府邸,由此之后,这一介亡国之君竟是圣眷日隆,以至于到了让世人都啧啧称奇的地步——这宁王又有什么本事,非但能保住自己性命,还能保自己的荣华富贵?
宁王府前,一人风尘仆仆,提缰勒马,抬头看一眼府前的牌匾,长长呼出一口气。
这牌匾十分特别,其上只得龙飞凤舞的一个宁字,笔法漂亮却不失庄重,时人皆知字是当今陛下御笔亲题,价值何止千金。宁王薛寅之名也就此传遍大江南北,人人为之侧目:陛下何以对前朝亡国之君如此亲厚?
流言蜚语是一回事,由此而生的骂名是另一回事,拱手送上河山的亡国之君或许不那么多,那么媚上惑主的亡国之君呢?
来人抬手轻轻安抚一下胯下有些焦躁的坐骑,而后翻身下马,他十分年轻,作武人打扮,一身劲装,腰配短刀,虽满身风尘,一眼看去却仍是英气勃勃气魄逼人,不过气质落拓了些,教人一眼拿不准他的身份。却见他立在原地,却不动作,只默看眼前恢弘气派的府邸,末了忽而一声长叹,眉宇间流露出丁点疲倦之色。
这神色疲倦里带一丝安宁,仿佛终于归家的旅人。此一点细细想来却未免带一丝讽刺,曾几何时,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视宣京为家,这座给他短暂尊荣,也赋予他无限骂名的城,几是他人生颠沛的起点,但又在何时,已不知不觉地变成了终点了呢?
有一个人给了他这份安宁,他不知这份安宁会在何时迎来终点,但至少此刻,他沉溺于此,不愿离去,就算明朝风雨再疾,也是明朝的事了。
薛寅驻足片刻,眼前的门忽然由内而外开了,一人倚门而立,含笑凝视他。薛寅扬了扬眉,一别数月,这人倒是丝毫不变,不过他认识姓柳的这么些年,这人似乎也从来不曾变过,容颜不改,笑容不变。
反之,懒得出奇的薛小王爷这般精神的模样,倒是十分少见。
柳从之端详他片刻,笑道:“欢迎回来。”
薛寅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把自己的目光移开,垂首下跪,“薛寅参见陛下。”
柳从之向前两步,轻轻扶起他,“不必多礼。我为你设了酒菜,给你接风洗尘。”
柳从之的手十分温暖,薛寅呆了一呆,有些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即使登基已三年有余,在他面前,柳从之仍然不喜自称朕,而是自称我。
这几乎独此一份的特例有时几乎会让人忘却眼前这个平易近人笑得如沐春风之人乃是帝王,不过也仅是几乎而已,薛寅一直以来都是个清醒的人,这一点从未变过。
府内确实设了宴。
好酒好菜,好琴好剑,满园芳树,夏花成团。见此妍丽盛景,便觉数月以来在月国所见种种都恍如隔世云烟,毕竟边境的罡风再烈,一时也吹不至京华。柳从之抬手为薛寅斟酒,刚拿起酒壶,就好笑地看着这个今日乍见时还堪称英姿飒爽的小王爷四仰八叉躺在椅上,软绵绵好似没骨头,满面酒意,眼神迷离,似乎早已醉死在了梦乡之中。
柳从之低头,薛寅恰好迷迷糊糊地抬眼看他,眼神懵懂又带一分醉意,天真却迷惘。
两人对视,柳从之目光稍微深沉。
眼前人最难得的恐怕就是这般毫不设防的姿态,这人看似软弱忍让,一直在他掌控之中,柳从之却知,想要真正驯服这看似慵懒却戒心极重、兽性犹存的猫,绝不能一味强硬,于是他赌了一把,逐渐放手,任由这人离开。
如今他也不出所料收获了自己的礼物。
这个人只能是他的。
柳从之呼吸稍微带了一分灼热,放下手中酒壶,想站起身,薛寅却开口了,声音带一丝沙哑:“这才太平了不过三年呢。”
薛寅此去月国数月,忙的本就是正事,月国近况如今他最熟悉,此前两人已经就正事谈过,近来边境摩擦日渐严重,自三年前女王死讯传来,月国便是厉明的天下。厉明也是治国好手,三年来南朝元气恢复,月国也羽翼渐丰,厉明麾下更有新锐将领崛起,太平不过三年,至如今,乱象又隐现了。
柳从之闻言止了动作,倒了一杯酒递给薛寅,道:“江山来去,必有纷争。”
薛寅接过酒杯,却不喝,而是有些疲倦地道:“如何能长治久安?”
他不怕打仗,然而这世上打仗的人有很多,但不能打仗的人却更多,百姓所求,始终不过安宁二字而已。
柳从之笑了笑,低声道:“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他说完,却又叹了一声,语气稍带遗憾,“可惜我们于月国,还缺威慑之力。”
两国比邻,若想长治久安,最好的方法莫过于结盟,互通有无,一起受益。可月国始终是一头虎视眈眈的恶狼,狼始终习惯于劫掠、厮杀,单纯的利益不能让其安分,只有实打实的武力才能对其产生威慑,从而迎来真正的太平。
薛寅啜饮了一口酒,若有所思:“如此说来,这场仗始终是避不过的?”
柳从之叹了一声,“我却希望这场仗永远不要真正打起来才好。”他说罢摇了摇头,忽从薛寅手中拿过酒杯,将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一亮杯底,笑道:“今日你回来,是难得的好日子,就先别说这些了。”薛寅仍做着拿酒杯的姿势,一时似乎反应不过来,那神情着实带一分可爱,柳从之低笑,倾身吻了上去。
长夜漫之又漫,这厢京华静谧如诗,那厢月国惊雷闪电。
方亭独坐窗边,怔怔地看着窗外大片盛开的昭夜花,静静出神。
三年来他长大了不少,幼时秀气的面容也隐隐有了棱角,渐渐突显出他的月国血脉来。奈何这么个在月国应该无比尊贵的孩子,一眼望去却极其削瘦,气质忧郁。
他在发抖。
他满身血污,许多血迹还是新鲜的,身上的衣物乱糟糟的,遍布划痕,乍一看去,仿佛才受过一场惨无人道的酷刑,连面上都是细小的伤痕,细看却是抓痕,仿佛人痛到忍无可忍之时,最后奋力抓破自己皮肤所致。
方亭抱膝而坐,整个人蜷成一团,抖如筛糠,一滴又一滴的眼泪无声流出,又无声滑落。
宁先生咳了一声:“小子,你哭什么哭!”
他声音苍老沙哑,极其虚弱,语调却极为亢奋,“这可是你要试的!万毒焚身,你已熬过了最后这一劫!现在你已是百毒不侵之体,之后天下谁能动你?你记住,你今天受的苦,都是为了将来不被任何人踩在脚下!”他说到此处,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顿了好一会儿才续道:“厉明的儿子,当真命硬。你小小年纪,这般造化,将来可必定……不得了啊。”
方亭听着这话,忽然咬牙切齿,面上露出一丝狰狞的愤怒之色,猛地回过头来看一眼宁先生,一回头却是怔了。
他双眼蓄满泪水,视线模糊,隐约只能看到这恶贯满盈的老家伙神情灰败地躺在床上,对着他伸出一只枯柴似的手臂,似乎想摸一摸他,又垂下了。老家伙面上露出一丝笑容,声音极低:“可惜我是……看不到了。”
一句话说至最后,几已不闻。方亭眨了眨眼,目中泪珠坠下,老家伙死了。
他痛恨这老家伙,也感激这老家伙。
方亭呆坐了半晌,直到夜风吹得他脸都麻木,才一瘸一拐站起来,看了一眼床上的老家伙,又看了一眼窗外。
窗外寂寂一片,满谷的昭夜花开得仍艳。
他呆了一会儿,忽然出屋,从另一间屋子里找出了几桶油,绕着屋子一路开始泼,洒遍全谷。
然后他扔开油桶,盯着这个他生活了好几年的地方,摸出火折子,点火。
熊熊烈火燃起,席卷全谷,将这座深谷隐藏的所有毒物、秘密、罪恶都吞噬殆尽,丁点不留。
如此,便是了结了。方亭抹去眼泪,可惜,还远不到解脱之时。
第109章: 边城烽烟
夏日炎炎,古道狭长,官道上车马辚辚,望之却是浩浩荡荡一支商队,满载货物,自月国边境而来,往南朝边城安梧而去。
商队规模不小,随行之人多随身带了武器,显然并非易与之辈。最为显眼的却是车队领头一辆通体乌黑、宽敞气派,由两匹骏马拉载的马车。官道上的其它人路过此间,都不免好奇地向那辆马车打量一眼,不知那厚厚车帘后坐的又是何方神圣。
时近正午,马车车帘被拉开,车中人轻轻打了个手势。
这动作来得突然,然而一个手势打出,当即有人大喊:“停!大家在此地休息好了再上路!”
一声令出,偌大一个车队即刻止步休整,却是丝毫不乱,可见平素管理有方。有人小跑到车前,恭声问:“袁爷,可有吩咐?”
车内人微微摇头:“无事,你也去休息吧。”
说话人容貌阴柔秀雅,通身贵气,气度从容,却是袁承海。
袁大人堪称柳从之左膀右臂,为拥立柳朝立了绝大功劳,按理说这时应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尊荣权势,又怎会屈尊降贵至此,亲自随商队押送货物?
袁承海拉开车帘,瞥一眼窗外。
今日再走几个时辰,便到安梧城了,这批货物一部分从月国而来,还有不少来自异邦小国,流入南朝便是奇货可居,届时自能大赚一笔。
不过就算大赚一笔,终究不过是小利而已,比起此番来去异国,长途跋涉,一路艰辛,说来可大是不值。袁承海思及此,忽然微微一笑。他如今冠冕去尽,再无官职傍身,也无需再理朝政风波,尔虞我诈,他这一生所专,无非是个商字而已,跋涉行商固然有其辛苦之处,但到底自由自在,不乏趣味。
袁承海的思绪是被一股酒香打断的。
“要喝酒么?”
车内另一人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酒壶,随手打开壶塞,一阵浓郁酒香随之溢出,令人闻之欲醉。袁承海深吸一口气,接过酒壶,浅啜一口,笑道:“好酒!”
他话音才落,手上的酒壶就被送上酒壶之人反手夺了回去。
袁承海淡淡看他一眼,后者微微一笑,举起酒壶仰头痛饮一番,赞道:“果然好酒。”
这人青衫潇洒,不是莫逆又是谁?
袁承海当年身在高位时门下之人众多,如今冠冕去尽,袁家虽仍是富贵逼人,气势却到底弱了一筹,不少门下人也就此散去,倒是这算命的一路相随,从未离开过。这两年来天南海北行商,得此一人相伴,也是一桩妙事。
莫逆放下酒壶,笑问:“等这趟货走完,越之还有什么打算?”
越之是袁承海的字,莫逆当年尚称袁承海一声袁爷,如今却是直接表字相称了。袁承海道:“安梧是个好地方,不妨长留。”
莫逆凉凉道,“你身为皇商,难道不该长留京华?”
袁承海笑笑:“京华是非之地,不留也罢。”
柳从之掌权至今,南朝已保三年太平,三年来非但边境无烽烟,甚至连两国关系都大为缓和,乍看上去几乎能用融洽来形容。
南朝与月国之间的龌龊可谓说也说不尽,单单柳从之与厉明之间就有数不尽的恩怨,然而两人掌权之后,却像是不约而同地将所有龌龊放在了一边,非但不挑起战火,甚至还开放两国之间的通商往来,行商往来,安梧在内的许多边境小城也因此受益,别的不说,一贯荒凉被南朝人视为废土的北化,也由此迎来了转机。
北化那位声名显赫的郡主,可正经是个人物,北化有此一人在,又怎会永困穷苦之境?
袁承海揉了揉眉心,长长吐出一口气。
不过北化也好,宣京也好,如今他不过一届商人,国之大事,种种纷争,却是与他无关的了。权能傍身,却也压身,做官时举步维艰步步思量,唯恐性差踏错一步,以至万劫不复,如今无官一身轻,想来倒也是一桩好事。
安梧确实是个好地方。
这边境小城规模不大,安静平和,却颇为繁华,来往行商诸多。车队抵达安梧,便算功成圆满,满载的货物再分批寻找渠道运往南国各地,不过这些许多都是早已定好的,做起来也容易。袁承海抵达安梧后,做的第一件正儿八经的事却是在安梧购置了一座宅子。
这人因行商不知去过多少地方,阅历甚广,如今竟真打算长留安梧了。
数日之后。
清晨,安梧城门开,人流随之涌入。进城的人中有行商,有普通百姓,但大多都风尘仆仆,难免憔悴,人群中有一名女子却十分显眼。此女容貌端丽,布衣麻衫尚不能掩其姿容,孤身一人,身无长物,与周围所有奔波生计之人都大不相同,却不知是因何而来安梧。
女子本欲直接往驿站买马出城,不料在城中行走一阵,却在酒楼不远处止住了脚步。
她前方赫然是个算命摊子,“仙人指路”四字如今看来,倒是依旧招摇。女子乍见故人,心绪稍微复杂,驻足道:“海日见过先生。”
坐在算命摊子后的莫逆抬眼看一眼海日,也是惊讶。这女子三年来容颜不改,倒是美人依旧,昔年宣平第一美人实在名不虚传,只是……莫逆随手一摇折扇,他三年前见这女子,便知她身中绝毒命不久矣,至如今,这绝代美人的寿数恐怕也……
莫逆笑道:“夫人可要算卦?”
海日摇头。
莫逆问:“夫人可是尚有心愿未了?”
海日含笑,微微点头:“我自知时日无多……“她顿了顿,“今日相见也是有缘,愿先生今后平安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