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天觉得这生活顺水推舟得令人发指,或许自己麻木了说不定,在固定的课表下充实又空虚地渡过一个又一个的循环,都来不及去想这循环到底怎么才会终结。他是个典型的爱自寻烦恼的人,容易对虚度时光产生恐慌,并在这种焦虑的驱使下强迫自己做很多事情。
比如晨跑,在现在的大学里已经很少有人能坚持了,萧天也借此在校运会的长跑上为系里拿了个金牌,当然这个金牌并不是他有意追求的,最开始只是一次凑数参加的意外收获。这令萧天自己也很惊讶,因为他记得自己在高中的体育成绩并不算是出类拔萃,想必是重点大学书呆比例增加,还都多多少少染上了宅属性,外加特招生扎堆的体育学院被排除在了校运会之外,这才把获胜的可能落到他身上。
萧天自己分析,他并不是有多么大的野心,也不是对自己有多么完美的苛求。他只是早早知道了自己今后的路上压力会比常人要大,他无法通过顺从社会主流求一个轻松,所以必须要自己独立坚强起来。因而对锻炼自己的身体,对提升自己的学业还有以后的事业发展,对安顿自己的生活中的衣食起居理财等琐事,他都有种必须做到并且做好的紧迫感。
他发现自己的性向其实很早,如果说,在男孩子们一起偷偷摸摸看颜色小电影的时候,那种不由自主涌起的反胃感只是种朦朦胧胧的暗示的话,那么在他青春期之后的第一次去澡堂,对他引起的冲击就是赤果果的宣示了。
8、母亲大人
具体有些什么,其实萧天都已经不记得了,最后就只记得他在水雾中茫然无措,脚下的瓷砖冰凉,赵昭笑闹着把他拉到喷洒热水的花洒下,一切的动作和话语都好像是慢放的电影,直到他呆滞地擦干身体出去,坐休息室都不敢看身边的赵昭一眼。
等待的时间是那么漫长,等到他妈妈和徐姨从女浴出来,他觉得已经过了一个世纪。他依稀还记得赵昭说:“没有等很久啊,我俩也刚出来。”却不知道到底是真话还是托词,还记得他妈妈在他脸上捏了一下,说:“水太烫了吧,小脸儿咋这么红。”
两家人的住宅楼因为锅炉路障,热水供应停了一周,就约了一起来澡堂。是的,那是个电热水器没有普及,还在集中供水的年代。
也许就是那一次,他和赵昭的人生轨迹彻底岔开了,虽说继续着同样的上学放学,踢球打架,赵昭在不识愁滋味中继续长大,他却早早地开始忧虑隐忍,思考筹划。
只不过,只要看见赵昭的一脸乐呵相,他就忍不住想要吐槽两句并养成了根深蒂固的习惯,只不过一个人能吐槽的地方终归也就那么几处,架不住长久的朝夕相处,开始还挖空心思求新立异的吐槽最后都只浓缩成了几句简略的套路,比如“看你懒得那猪样。”“这都可以,服了你了。”“你咋这么笨呢。”“跟哥学学。”之类的不痛不痒又老套的话。
话说多了也会累,比如这次在火车上,当赵昭见他要去泡面,忙不迭地也拆开一盒放好调料又一脸期待地看他时。吵吵嚷嚷的背景中,萧天突然懒得再从那些金句中挑一个,只弹了下他脑袋就去挑战那拥挤的过道了。
两人在一座东北城市长大,小时候因为发展重工业的关系,经常看见威严的大烟囱高耸入云,冒着滚滚浓烟,而街道上通常会落上尘灰,刚下的白雪,只消过上两天就染灰了。直到这几年,烟囱大部分都拆了,空气和街道也有所改善。
他们就居住在一个工厂的住宅大院,是个生产变压器的国有工厂,两人的父亲曾经是同一个车间的工友,也是极好的哥们。只不过,两位父亲一起喝酒下棋的记忆在萧天赵昭五岁的时候就中断了。
先是赵昭的爸爸外遇。
赵昭的爸爸按今天的话来说,是标准的小白脸。长相英俊,风流倜傥,加上多才多艺,是厂里文艺队的骨干,因而时常受到年轻女孩的爱慕。而赵昭的妈妈徐芬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本身也知书达理,是那个年代极少有的大学生,两人男貌女才的搭配看似不寻常,却也是自由恋爱结婚的。
性情清高的徐芬无法忍受对爱情的背叛,狠心拒绝了丈夫的忏悔哀求,离婚后再也不肯相见,直到几年后得知赵昭的爸爸因为酗酒而死,她才去灵前一见。赵昭那时候也很小,只记得很久未曾见到的奶奶对她们母子破口大骂,说她狠心短命,害死了自己的儿子。赵昭只记得自己抱着妈妈大哭,不停地喊:“别打我妈妈。”
这期间,萧天的父亲也因为工厂的一次事故中因为救火殉职了,最后在病床前,对自己的妻子杨秀秀说,让她趁年轻改嫁,不要耽误了。然而改嫁意味着她要把六岁的萧天交还给婆家人,不忍心把幼子放在叔叔婶婶那里寄人篱下的杨秀秀,毅然决定独自抚养这个孩子。
从素不相识到亲热往来,甚至一同怀孕一同住院,前后生下宝宝的两位母亲,就这样在短短几年里,都变成了单身妈妈。
徐芬是大学文科教授,大部分时间里休息时间比较充裕,还有寒暑假,而杨秀秀则是医院护士,工作很忙还时常要上夜班。因而徐芬经常把妈妈不在家的萧天接到家里一同照顾,而她若是出差工作,或是参加学术交流,也会把赵昭送到杨秀秀那里。
这么接来送去,有时候碰见这家做好了饭,那家却刚下班,少不得邀请对方一起来吃。久而久之,又因为两个人开火做饭比较麻烦,两家人便养成了在一起吃饭的习惯,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赵昭都以为自己的小天哥哥,真的就是有血缘关系的哥哥,比叔伯家的那几个表哥表弟还要亲近。
两人拎着行李下了出租,到了楼底下,看见楼下脏乱的鞭炮燃放后的垃圾,萧天突然想起来:“可能过几年这边就拆迁了。”
赵昭一听就恍然大悟:“我说我妈怎么开始问我,觉得哪片的楼盘好。”说完,又开始叹气,赖在楼底下磨磨蹭蹭。
萧天问他:“咋了?”赵昭仰头看着楼顶:“我突然想起来,我妈妈让我读研这一年里把托福考出来。”
萧天忍不住笑出来,赵昭的妈妈管他严,期望值也高,一直希望他出国读书。但是赵昭在本科四年里一直推三阻四不去考英语,这回才算是逼上梁山了。
两人到家的时候正好是七点,杨秀秀这时候因为年纪大了,出于身体考虑,不会被安排病房值夜班,而是去门诊坐班朝九晚五,这个时间刚好已经下班回家。而赵昭的妈妈徐芬只要没课,自然回家来等待儿子。两家人一起在萧天家吃了手擀面,聊一聊这学期发生的事。
等饭后坐一起看电视吃水果的时候,徐芬对萧天和赵昭说:“你们来我书房一下。”
赵昭一把拽住萧天的袖子:“又要倒霉了……”
萧天倒是理解赵昭的心情,从小到大只要被叫去书房,肯定是很严肃的事情,就调侃道:“不会的。说不定是给压岁钱。”
“哪有这时候给的。”赵昭翻了个白眼,跟着萧天身后走进书房。
因为只和儿子两个人住,除了两间卧室,徐芬还能在家里腾出一间书房。白色的百叶窗下一张宽大的橡木书桌,一面墙上钉着几张地图,另一面是高高的碰到天花板的书柜,一半是专业书籍,一半是杂书,书脊上复杂的烫金书名在玻璃门后面闪闪发光。
徐芬嗜书如命,但是赵昭却一点儿也不爱看书,只爱看狗血伦理电视剧和综艺节目,徐芬对儿子的爱好也十分无奈。萧天曾经不小心听到她和妈妈谈天时笑叹,这些书等她死了不知道该留给谁,但这句话他从未敢告诉赵昭。因为那时候他们都还小,那是赵昭爱哭又胆小,要是听见妈妈说这话,天都得翻了。
萧天的目光落在书桌上,小学的时候,赵昭和萧天两个经常一起趴在这张书桌上写作业。而眼前这张桌子好像也没有记忆中那么大,大到能挤下两个人的嬉笑打闹。
“坐。”徐芬坐在书桌后面,让萧天赵昭两个也坐下。
赵昭努力地缓解紧张气氛:“妈,你以为是找学生谈话啊。”
两人都坐定后,徐芬从紫砂壶里倒出三杯氤氲着热气的茶,一杯推给赵昭,一杯推给萧天,一杯端放在面前,用纤长的手指摩挲着。
萧天一直记得,徐姨的手很漂亮。纤长,白皙,动作轻柔优雅,小时候,那双手就经常递给他一些十分珍贵的糖果,上面都是看不懂的外国字。而那时候,她的手上经常沾着洗也洗不掉的粉笔灰的味道,而萧天妈妈的手上,则是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至于两家人的父亲的手,都是浓浓的烟味,还带着焦黄的烟熏痕迹。
徐芬倒完茶笑道:“吃那么多肉,就开始灌冰镇饮料,就算年轻不怕,也该注意点。”
两人点头称是,小口啜着黄绿色的茶汤,这所谓的黄山毛峰还是半年前萧天和赵昭两人在黄山,下山被旅行团拉去到一个偏僻的茶庄,买了两大罐,一罐五十,也不知是不是被黑得很惨。不过北方人喝茶也不如南方人讲究,那茶颜色鲜亮,香气浓郁,让两位母亲十分欣喜。
当然了,儿子特地买来带回家里送给母亲的,即便不好,也都会被当成宝贝珍藏起来吧。
赵昭怯怯地问:“妈,啥事还非把我们叫书房来啊。”
徐芬笑了笑,反而把头转向萧天:“辛苦小天了,又照顾昭昭一学期。这孩子,离了你就不能活了,赖到高中没赖够,大学四年没赖上,非要读了研去补上。”
萧天知道她在开玩笑:“赖着也没办法,考研考过来也不容易。”徐芬笑道:“那是不是考上了就又不用功,开始瞎玩?”
赵昭抗议道:“妈,我都多大了啊。”徐芬反问:“都这么大了,咋还连个英语都考不了?让你去上新东方又不去,非说自己复习能行。”
赵昭被戳到痛处,低头盯着杯子:“没时间嘛,课很多的,你问萧天。”
徐芬叹口气,对萧天说:“其实你们回来之前,我正好跟你妈说来着,昭昭不如你自制力好,认学,要不就你俩一起考了英语,你监督着点他,读完硕士正好一起出国去,我俩也放心。”
萧天听见徐芬的建议,知道是她早就跟自己妈妈就商量好的:“徐姨,我本来没这个打算,想早点儿工作。”
9、过大年
“徐姨,我本来没这个打算,想早点儿工作。”
徐芬劝说道:“那就有点儿可惜了,趁年轻不多出去走走,等结了婚有了小孩就没这么多机会了。如果你是不想给你妈妈添负担,想早点儿工作养家,其实也不用担心。你妈妈没两年就退休了,现在有编制的医护人员,退休金都是公务员待遇,有什么病痛去医院找认识人,也没什么太大问题。”
“再说了,她一直拿你骄傲得不得了。自己儿子聪明懂事,学习又好,要是能出个国不是更让人羡慕了?”
萧天心里苦笑,果然说什么都说不过学心理的。跟眼界高远的徐芬不同,杨秀秀是个典型的中国小女人,她的工作是勤勤恳恳、不出差错地做到退休就好的铁饭碗,因而所有的寄托都集中在萧天身上,因同事对他儿子的羡慕而产生的骄傲,是她获得乐趣的最多途径。
那一辈的女人里,大多数都为家庭为子女倾尽一生,很少还能有一份爱和期待留在自己身上,即便是像徐芬这样聪明独立的,也并不能免俗。
徐芬对自己的儿子既严厉又娇惯。徐芬一直认为,是自己当年处理婚姻问题的方式过于强硬,给年幼的赵昭带来了太多的阴影。两人刚离婚的时候,本来活泼爱动的赵昭变得胆小怕黑,家里只要没人就会哭,若不是有对门的杨秀秀母子帮着照顾陪伴,真不知道赵昭长大后会怎么样。好在等到初中时,赵昭又恢复了没心没肺的活泼样子。
徐芬也从来不掩饰对萧天的喜爱,这个从小看大的小男孩,在爸爸去世后变得十分成熟。她还记得自己去到他家时,独自看家的萧天从燃气炉上拎下开水壶,因为个头不够还要站在凳子上,然后倒水给客人沏茶的样子。和从小要被催着写作业的赵昭不同,萧天一直可以自己安排好写作业的时间,从来不让母亲在学业上操心,甚至之后的选文理分班,报大学,填专业这些事情,也都自己拿好了主意。
相比之下,徐芬对赵昭管得多,而越是管下去,就越是没法安心放手。而赵昭唯一一次没有听她安排,自顾自地做了的事情,就是考研到了萧天的学校。但是她依旧希望孩子出国,多见见世面,不要浪费了她所能提供的资源,但又对赵昭催着不走打着就坐地不动的性格无计可施,就把希望寄托在萧天身上。而徐芬自然知道,萧天只要杨秀秀说句他出国会让她很高兴很骄傲,那就算是刀山火海也会去的。
“好的,那这学期我们多准备准备,争取暑假考过。”有了萧天的保证,徐芬如释重负地点点头,几人出了书房,这事就算定了。
鞭炮声中,新年到来了。北方过年的风俗是,下午吃一桌团圆饭,晚上十二点的时候,包上一盘饺子。
原本徐芬会带赵昭回到自己娘家过年,只不过今年她那对不服老的爸妈决定赶个新潮,跟几个老战友夫妇去国外旅游过年,因此她就留下来。而杨秀秀因为今年要在医院值班,便也只得放弃了回老家。所以十几年来,这是头一次四个人一起在这里过年。
四个人凑了一桌麻将,随便打打,边打边听着电视里的春晚。等到了赵本山的小品,就扣下牌,团团围过去看,看完了却都叹气失望。打完一圈儿麻将,也没计算那点零钱,杨秀秀和徐芬就洗手去和面准备包饺子。
新年的饺子之所以不一样,是因为里面通常都会包一些寓意吉祥的东西,谁吃到了,新的一年就有福气。根据萧天的经验,杨秀秀一般都是拿硬币泡在酒精里消毒,再拿开水烫过,之后包在饺子,谁吃到了谁就有财运。
和好面后,两个妈妈喊萧天赵昭两人也一起去包饺子,这个活儿两人都很熟练了,包得也都像模像样。只不过等煮出来,赵昭就开始认真研究排查,这个歪歪扭扭不好看的肯定是萧天包的,那个圆滚滚的馅儿超多的肯定是自己包的,那个有棱有角的肯定是老妈包的。
因为硬币是杨秀秀包进去的,就可以直接排除其他人包的饺子。不知道是不是判断起了作用,赵昭夹到第三个饺子一咬,觉得口感不大一样,稍再用点儿力轻轻咬了咬,馅儿中间硬硬的。他立刻大笑起来:“吃到了吃到了。”
他小心地把硬物拿出来一看,果然是一枚亮晶晶的一角钱硬币。赵昭乐道:“我要发财了。”
萧天白了他一眼:“这么早就吃出来,乐趣都没了。”
杨秀秀笑眯眯地说:“再加油吃,里面还有呢。”
几人人继续吃,萧天听见妈妈说还有,也就小心着咬,突然觉得嘴里这个饺子不大对劲,咬下去之后馅是软软黏黏的,然后就是一股甜蜜的奶糖味道在嘴里融化开。
说实在的,肉馅加奶糖这个味道实在太怪异了,萧天急忙拿起饺子汤灌了两口:“怎么是甜的。”
杨秀秀笑眯眯地说:“挺好的,一个吃到硬币的是要发财了,一个吃到放糖的,看来是要甜甜蜜蜜了。小天是不是有女朋友了,昭昭告诉阿姨。”
赵昭故意说反话:“这可不行啊杨阿姨,萧天他不让我说。”
萧天扶额:“随便,我看你能说出来啥。”
两人打了一会嘴仗,逗得妈妈们笑个不停,等十二点钟声快响了,便催他俩去放炮。杨秀秀和徐芬站在阳台上,隔着融化开了窗花的一小块玻璃看着焰火。
院子里很多人,大多数都是爸爸们带着小孩,小孩子们拍手笑着,胆大的上来抢着放,胆小的躲在单元门口,手里也都拿着五光十色的各种花样。也有人像萧天赵昭一样,放炮不是为了哄小孩,只是为了新年吉利替全家放个响儿,就拿那种一大挂一千响的鞭炮挑在仓房的房檐上,点燃后人躲得远远地,就在震耳欲聋中火光四射,白烟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