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浩笑了笑:“我早就知道都会散,就是没想到连你也铁了心要当过客。想这么两个人说说话,也还要趁着出差。等回学校了,你整天和你小竹马黏在一起,更抓不到你了。”
萧天听见他提起赵昭,觉得说不出的别扭:“行了,现在还没到追忆似水年华的年龄呢,这种事情等着人到中年的时候也来得及。”
欧浩的手指在阳台的栏杆上哒哒哒地敲打:“等周围的朋友同事全都结婚生小孩的时候,再来感叹自己孑然一身,无比凄凉?”
不等萧天回答,欧浩继续说:“你知道,在国内出柜什么的太不现实了。我特地去旧金山去看了一次Pride Parade(同性恋的骄傲) ,他们那种人生真是freaking awesome,管他什么家长家庭传宗接代,想出柜就出了而且是骄傲自豪的……”
萧天淡淡打断了他:“你还是回来了。个性也好自由也好爱情也好快乐也好,对美国人来说是一个人的最重要的部分,但对中国人来说,只是小部分,甚至是必须牺牲的那部分。”他抬头看着欧浩:“你依旧是个纯正的中国人。”
欧浩大笑起来:“小天,你也一样。有机会移民的话,你会去么?”
移民……么?
让越洋电话和十几小时的飞机拒绝家里的唠叨,在新的社会新的环境里,坦然做真正的自己,给国内的家人一个孩子在外努力却孤单的假象?
萧天摇摇头:“就算移民又有什么区别,还不是一样要在家人面前伪装自己?当然,多了很多距离和时间,让自己的伪装不那么辛苦罢了。”
欧浩略有点诧异:“你也是不可能对家人出柜的话,为什么当时我说要结婚过正常日子那么反感?你说想跟我断了的时候,我是真舍不得,但是一想你是会要求光明正大在一起的人,我永远没法做到。我不能拿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耽搁你,所以……”
“我还没老年痴呆健忘,不要选择性记忆,当初你不能做到的可比你说的要多多了。”萧天忍不住发出一声嘲笑:“以前的事就算了吧,还是要活在当下。”
欧浩耸耸肩:“谈谈现在么?你一心只看着你家小竹马,会有结果么?”萧天皱眉道:“我从来就没指望过结果。”欧浩好像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就算这样,你也还是不敢让他知道。”
“他从小跟我一起长大,两家人过年都在一起。他对我来说就像家人一样,你敢让你的家人知道么?”想到辛苦把他养大的妈妈,萧天觉得心脏收紧了一下,决定转到他最初想说的正题上:“以前的事不提了,过去就过去了。我说现在的意思是,你跟小师妹未免走得太近了,别让人家误会了。”
欧浩低声道:“有么?我觉得跟你们差不多,大概是没把握好度吧。”萧天对他语调中做作的疑惑并不买账:“没把握好度?所以我是先来跟你说,提醒一下,注意分寸。不然就去找她,让她小心你了。”
“小天,难道你在怀疑我是拿学妹来刺激你吃醋啊?”说着,欧浩向他跨了半步,说到那个“啊?”的时候,气息已经凑在他耳边。
萧天很熟悉欧浩息事宁人的敷衍口气,对于挑逗要说完全没感觉,那是自欺欺人。欧浩是那种太阳般灿烂的类型,会让人被光芒吸引,即便是他这样曾经极度亲近,近到能看清太阳上也有黑暗的黑子,也还是忍不住会继续注目。
他转过身去推那扇脏兮兮的玻璃门:“我先回去了,你把你那根烟抽完吧。”说完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别晃太晚了,万一老板睡了把你锁外面。”欧浩笑了起来:“你还是这么爱操心。”
随着身后合上的门,萧天听见欧浩的笑声慢慢变小,像有一个旋钮控制慢慢调低音量。
但是,他却无暇回答。
赵昭直直站在他面前。
走廊的灯极度昏暗,他站在一盆半人高的盆栽旁,是那么地不引人注目。他头发湿着,穿着洗完澡后换的T恤短裤,宾馆巨大的蓝拖鞋显得很不合脚。
两个人面对面地沉默了一阵,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
一切都静得可怕,诸多类似于“你怎么也出来了门卡带了没”“洗完了湿着出来也不怕感冒”之类救场的话在脑海里走马灯一样地转啊转。幸而这时欧浩在阳台上开始踱步的声音传了过来,两人突然被提醒一样,很有默契地转身离开,还有意放轻了脚步。
是了,无论是发现被偷听还是被发现偷听,都太尴尬了,先离开是非地再说。
想到偷听,萧天才意识到,从刚才脚步声的清晰度来看,那破门的隔音还真他妈的差啊!他们怎么就挑了那么个破地方,如果是在古代还搞阴谋,肯定会被偷听人揭发到死无全尸的。
萧天一路都在胡思乱想,等走到门口开门时,居然还在想:“哦,还好还好,他带卡了。”
宾馆房间都是插卡取电,刚开门时一片漆黑,除了笔记本电脑屏幕和鼠标灯的荧荧闪光,就只有门口漏进来的昏暗光线,而一插上卡通上电,房间的顶灯落地灯台灯原本都是开着的,一瞬间亮得有如白昼。
那种灯光给萧天一种无所遁形的被审讯的感觉,不过,他立刻发现赵昭才是更想逃避的那一个。事实上,赵昭回屋后不但一言不发,还啪地合上电脑,动作迅速地钻进被窝里,伸手到床头的开关,把灯关得只剩下一盏台灯。
面对不愉快,人的本能果然还是逃避么?
萧天见状,原本还在纠结怎么询问“你为什么会出去”“你听到什么了”“你从哪里开始听到的”,现在都可以省略了。既然赵昭装睡就装睡吧,今天喝了酒带了一身酒味,还是要洗澡的。
他到了卫生间,整齐叠好的洁白毛巾,有一条已经用过,邹巴巴地堆成一团。脚下的瓷砖冰凉,垫着凹凸不平的防滑垫又觉得有些刺痛。等花洒一开,萧天仰起头,温热的水流喷洒在脸上,顺着身躯流下,他把温度略微调高,有一种被拥抱被温暖的感觉。
热气碰到冰冷的玻璃,凝结成一层水雾。玻璃外的桌椅,床,床上鼓囊囊的被子,全都慢慢模糊,最后一点儿轮廓也看不出了。
14、诡异的误会
第二天一早,闹钟响了。
萧天的闹钟一贯定得早,他也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他起床后才想起来,郑老师是早上的航班,坐飞机去北京开会,这会儿肯定已经走了。而剩余的几个同学不赶时间,也不太好意思提出坐飞机,都买到了坐火车回去的卧铺票。
火车站离研究院蛮远,吃过早饭就要出发,因此大家还是要早早起来收一下行李。一般来说,出差前收行李会比较费时间,而回程则不然。毕竟从一堆杂物中找出需要带的物品,还要思考有没有遗漏、哪件东西太多余,远远比把宾馆房间里看得见的属于自己的东西全都一股脑塞到行李箱里复杂费时得多。
赵昭听见闹铃也醒了,萧天从洗手间出来时正好看见赵昭发着呆坐在床上,拼命让自己清醒。这倒避免了萧天叫他起床的尴尬,而打包过程如上所述就是项机械体力活动,不需要什么提醒和交流,因此两人顺理成章地沉默了下去。
直到去楼下自助厅吃完早饭、打车、抵达车站、继续午饭、上火车,都是沉默。
这个时节正是出行淡季,但毕竟票买得太晚,票席基本都是上铺。上车之后,姚依依不容置疑地塞给萧天和赵昭两章对铺的票,她则和小师妹对铺。
这是为了避免男女睡对铺不方便,只不过这份体贴对于萧天来说,只能说是灾难。
归程中的几位同门由于床位分散,相隔得略远,没法凑成一桌扑克,而坐过卧铺的人都知道,如果没有下铺的人提供床位坐着打牌,那简直是无聊透顶。于是,铁轨的碰撞声,火车特有的摇摇晃晃,都好像是摇篮曲,让几个人睡得昏天暗地。
萧天知道赵昭就在身边半米处,他时睡时醒,有时候下床吃东西时会叫一下赵昭,但赵昭都没反应。
他再去趟洗手间,爬回到床铺上,过了会,听见赵昭也下去,撕开泡面的包装,走去车厢尽头接热水,又跐溜跐溜地吃。
萧天不由得郁闷,为什么在另外车厢的其余人不来找他们说话扯淡打牌,不管什么都好啊。不管是谁,过来把这两只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拔出来啊!
这火车要坐两天一夜,夜晚很快就到了,乘务员过来熄灯,提醒乘客放好自己的财物,只在走廊上留下几盏昏黄的小灯。
真的要一直不说话么?萧天叹了口气。
一年前赵昭说要填报他们学校的时候,自己为什么没有劝阻他呢,他早该知道会发生什么的。
是自己还抱着什么期望吗?不,在高中的时候,他所有的试探就都以失败告终。还好,赵昭没心没肺大大咧咧,还有高考复习的昏天暗地能够掩饰一切。
高考后的暑假,一群还很重感情、为兄弟们各奔前程感到伤感的男生一起打球,打游戏,喝酒,抓住最后的机会对喜欢过的女生表白。那种氛围里,他以为自己可以没有杂念,把赵昭当做家人和兄弟,心底里曾经深埋的种种幻想,都只是年少轻狂。
他觉得大学是一个崭新的时期,而实际上也确实如此,他少了很多烦恼,少了很多压抑,也淡忘了曾有的执念。虽然,每年的开学放假,都少不了两家人在火车站的迎来送往,由于赵昭和萧天的学校放假时间一般都会相差几天,有时候萧天会陪着徐姨一起送赵昭,有时候赵昭会代替倒班抽不开身的杨秀秀来接儿子。
这种种情形,越发让萧天坚定他们应该是亲人、也只能是亲人的想法。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很难界定,爱情和亲情的界限最后也都会模糊,只有一点是不变的,无论如何定义他的妄想,也无论是不是自欺欺人,赵昭对他来说很重要。
萧天想,或许就像自己无法对母亲坦诚一样,不愿意让母亲难过一样,他也不愿意让赵昭知道他的真相。
因为不想让赵昭因此和他疏远,即便疏远,也不要因为这个原因。
那要等到成家立业,被各自的生活占据了大部分身心的时候。那个时候也许他们已经天各一方,几年也未必能见到一面,而每次重逢时,都能在感怀时光飞逝的时候端起酒杯,无声胜有声。
而不是现在这样一个尴尬的局面,近在咫尺,却无话可说。
他听见赵昭翻了个身,想问他醒没醒的时候,声音却咽回肚子里——你真的想好说什么了?他正犹豫着,赵昭却出声了:“睡着了?”
“没有。”
赵昭嘟囔道,“白天睡太多了。”却不知道是说自己还是说萧天。车厢的寂静中,咔哒咔哒的铁轨声愈发清晰,每隔一段时间,就有灯光从厚厚的车窗窗帘的缝隙中一闪而过。
萧天简单地“嗯”了一声,没做过多的回答。他仰头靠在枕头上,盯着漆黑的车厢顶,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
最后还是赵昭问道:“萧天,你大学四年都没交过女朋友?”
萧天忍不住笑道:“大学四年,你每年都要问上好几次。”
赵昭犹疑很久:“那……欧浩师兄,他是gay,但是说不会出柜?”
萧天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赵昭只提欧浩的问题,正是在回避什么吗……他模棱两可的答道:“这是别人的隐私,既然本人不愿意公之于众,就知道也装不知道好了。”
赵昭似乎有些不满:“我又不会到处说说。”停顿片刻后他又问:“那他为什么要追叶婷?”
“我问过他,他说是分寸没把握好而已,会注意的。”萧天努力回忆那天的谈话,这应该是最后说起的内容,赵昭既然连前面出柜的内容都听到了,应该不会没听到关键。
“我也听到了,他说国外的环境宽容,然后他回国了不会出柜,然后你问他是不是对小婷子越界了,他说是没注意……”赵昭低声说,“就是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你认识他比较久,应该更了解他点,他不是会故意骗人的那种人吧?”
萧天听了一愣,总觉得哪里对不上:“他人还不错的,虽说两年都没怎么联系,应该不会变得太离谱。”
赵昭敷衍地嗯了一声,辗转反侧了一会,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一样,略略提高了声音:“我问你个问题!”
他的语调很认真,萧天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但是又莫名地有种解脱的感觉:“问吧。”
“姚师姐说你们那会儿关系特别好,你又说后来不怎么联系了,是不是因为你发现他是gay,你才不和他当朋友了?”
萧天一头雾水,片刻后才开始回忆昨晚和欧浩的对话,的确比较明显的几句都是在说欧浩,而自己的答话,说是个熟知他生活的老朋友也能解释得通,再加上谈话未必听得一清二楚,也可能会造成一些理解上的偏差。
而最终要的就是思维定势了,萧天觉得自己和欧浩的谈话已经让事实昭然若揭了,潜意识里便认定听到的人都会明白他们曾经交往过,而赵昭只会怀疑和他不相熟的人,因此一路上都思维短路,努力地消化并且接受师兄原来是gay的现实。
也许赵昭潜意识里也有过一丝怀疑,但都被立刻扑灭在了萌芽状态。萧天心里苦笑起来,如果连往那个方向想都不肯,何谈接受?
赵昭还在等他回答他为何与欧浩疏远,而如何回答这个失之毫厘谬之千里的问题,并不是一个很艰难的抉择。一边是让赵昭知道真相的风险,也许会闹到绝交,就算不绝交,关系冷淡也肯定会被妈妈们发现,徐芬那么聪明的人若是问起来,赵昭帮他瞒住的可能性有多少呢?
而另一边,只不过是避重就轻地对赵昭撒个谎。
而他八年来,一直都是这样做,想必也不会太生疏。
萧天把嘴里的苦味咽下去:“我认识不久就知道他不一样,但和他不怎么联系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也没什么直接关系。后来算不上绝交,也没啥理由,就是发现很多观点不一致,聊不到一起去,再加上出国之后时差,自然而然就不联系了。”
这个说法没有和现实相悖的地方,却断章取义,模棱两可。赵昭安静地听他说完,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那倒也是,咱小学同学也挺多都找不到人了。”
嘴里的苦味四处漫延起来。“那是,要不是咱俩家近,也不一定咋样呢。”
赵昭没理会他的自嘲,独自琢磨道:“我觉得欧浩师兄人挺不错的,虽说那方面不太正常。还是不要跟小婷子说了,毕竟是隐私哈……”
“嗯,尽量保密吧。不扯淡了,睡觉。”萧天长长叹了一口气。担心忧虑赵昭会跟他说什么,猜测会发生什么的感觉就叫煎熬吧,这么下来一整天确实还蛮累的。
15、瓜果之乡
第二天一早,姚依依和叶婷就把其余几人call到她们车厢,原来她们那里有人下车,空出来下铺正好可以打扑克。半天很快过去了,几人出站打车回了学校,在门口分别。
赵昭和萧天拉着行李箱往寝室走去,道路两旁的树木投下稀疏的绿荫,阳光暖暖的。原来出差这半个月里,校园里已经变得春意盎然,很多平日里其貌不扬的灌木突然绽放出细碎的小花,他们走时候穿着的外套衬衣都已经嫌热了。
学地质意味着要去到各种各样的偏僻地区,这个对于生性好动的赵昭来说,不但不是苦差,反而是美事。但这种美事也不是时常有的,接下来他都要老老实实地在校上课。
转眼研一的新生已经变成老生,欧浩、姚依依等人也都相继完成答辩准备离校,热闹又伤感的送行宴后,终于到了暑假!暑假是出野外的时节。这个假期里,萧天和赵昭两个要跟队去新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