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专业课也都是以随堂讲报告的形式结束的,因此暑假放得很早,六月下旬他们便出发到了新疆。行程定得比较紧急,出发前几天大家都忙得焦头烂额,讨论考察目标,设计路线准备地图,给地质图校正坐标后导入GPS,准备采样的工具等等,直到出发上了飞机,他们才松了口气。
他们急着上路是出于工作方便,首先是避开暑热天气,只要再过半月,戈壁里的高温就很恐怖了,白天地面四五十度都是小意思,还有就是能尽量避开暑期的旅游高峰,免得住宿难以安排。
旅游高峰前的机票充裕又便宜,他们很顺利地买到了直达库尔勒的机票。否则就要先到乌鲁木齐,再转乘火车或飞机。而这些省内航班,据师兄说,大多是拥挤狭窄得令人发指的小飞机。
新疆有大大小小16个机场,是当之无愧的机场最多的省,而在十二五期间还要继续建造六个机场,因此很多小城市都设有完备的机场设施。这是因为新疆地广人稀,道路修建难度大,陆上交通还会受到复杂的气候和地形影响,有时会造成很长时间的地面无法通行。据说每年的区人代会,各个县市的代表都是坐飞机来,哪怕是很小的自治州。
他们飞抵的直接目的地是库尔勒,这座人称“石油城”的城市是历来新疆地质考察的出发点。原因无他,只因为中石油塔里木油田公司的总部就在这个坐落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北缘的城市里。
不过他们这次考察的目的不在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沙漠,那里的塔中油田已经稳定地为国家奉献了千亿吨原油,数十亿立方米的天然气,他们的目的是转向库尔勒的北面,绵延千里的天山南麓。
库尔勒更为出名是作为盛产香梨的梨城,库尔勒香梨无论真假,差不多可以在全国各地的水果店找到踪影。赵昭最向往新疆的就是那些数不胜数的甜美水果,这次出差正赶上瓜果丰收的季节,让他十分欣喜,因而一出机场上了出租车,他就开始四处张望看街上的水果摊。
通常来说,任何一个城市只要和石油搭上边,政府的收入就不会差,市政硬件也就不会差。库尔勒是个富裕的城市,从街道的整洁程度看得出来,政府在旅游上没少下工夫,而一般来说,这样的城市物价也不会低。
不过他们没有太多观光时间,而是直接到了油田基地。库尔勒在盆地腹地,气候较为凉爽,外加油田大院绿化得非常好,下车后他们没有感觉到意想中的沙漠的炎热气息。
油田公司的规划面积很大,工作生产居住的大部分设施都应有尽有。下车后,他们休息了一下,联系好租车公司,晚上就和项目方吃饭。
郑老师算是国内构造领域的重量级选手,同门师兄弟遍布各个地质领域的机构之中,走到哪里也少不了这些应酬。同被分类在自然科学中,地质这门学科的应用性要比其他学科强,加之需要到各个地方考察联络,因此人情往来也是必修课。
这顿应酬餐,郑老师要求学生们全员出席,萧天怕赵昭不知道情况,就把先前从师兄那里听来的情况讲给他听:地质领域的人大多都爱喝酒,且酒量极好,无论南北也不分男女,这也是几十年来的习气了。这倒不难解释,想想几十年前的地质勘查队员,在比现在艰苦几百倍的路况中,风里来雨里去,人迹稀少的山沟,万里无人的大沙漠,甚至可能连续十几天住在帐篷里。这样辛苦工作一天后,喝上几口二锅头,驱寒壮胆,聊聊家里的老婆,培养队友之间的感情,是多么惬意的事情。
而现在这些西装革履的专家工程师,很多都是当年勘探一线出身的,郑老师也不例外。据说,他刚工作时曾经在西藏参加过地质测绘,那会儿艰苦啊,铁路没通,道路也不怎么好,他们借来当时最好的越野车,在野外扎帐篷,一扎就是十天半月。有一次,他们在当地的圣山上采岩石样品,不小心被当地的牧民发现了,就见那些牧民骑着马,挥舞着大砍刀,乌里哇啦地喊着追了他们的车子一路。司机眼见不妙,狂奔上百里地,把车开到了军队的大院方才脱险,车子险些没了油。
酒席上,郑老师和那些主任工程师说起这些往事,开怀大笑,学生们也听得津津有味。等到了互相敬酒的时候,油田的人纷纷都来敬郑老师,李杰师兄急忙打眼色,示意萧天赵昭也来帮赵老师挡酒。
所谓挡酒,当然不是人家敬了之后,拦下来说啊这个我替他喝了之类的低端手法,如果真这么干了,双方都会落下面子。李杰先前解释给师弟们的所谓挡酒,是要在抢着敬对方的酒,把对方灌醉了不能再喝了,自然就不会再来找郑老师敬,总的来说,是一种迂回的曲线救国的方式。
而这个战术的成功,第一需要人数,第二需要酒量。
只可惜这次野外需要扎营没有安排女生来。不然女生敬酒才真是大杀器,敬酒的时候只要抿一小口,对方也会出于礼貌干掉大半杯,甚至可以用啤酒敬掉对方的白酒。
酒酣正热,饭菜却都凉了,很有特色的大盘鸡手抓饭都没来得及吃,还好考虑到第二天他们要出发,油田的人敬酒都还算比较收敛,基本在大家都还神志清醒的时候就散了。
第二日一早,他们就出发了。两台车子,一台在前面导航,是李杰师兄坐在副驾驶上给司机指路,郑老板也在前车,而萧天赵昭都在后车上。
这一天以赶路为主,库尔勒是个绿洲城市,孔雀河穿城而过,带来大片大片的得到河水浇灌的瓜果田。这条河是罕见的无支流河,以天山上的博斯腾湖为源头,也就是古代的西海,他们一路往北,穿过沙漠公路,很快就能看见绵延的天山山麓。
新疆的野外很辛苦,中午都只能在野外对付吃一下,而食物是很有地方特色的烤馕饼。馕饼在炉坑里烤制,水分少易于保存,虽说口味花样很多,但吃在嘴里,只觉得干得要命。幸好每天早上出发前,除了买馕还会买些黄瓜西瓜哈密瓜,外加车上放了些饼干糕点,每天的午饭就此也对付过去了。
当地的农户牧民都是少数民族,库尔勒是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的首府,这里的民族也不限于维族,还有蒙族、哈萨克族、柯尔克孜族等等,赵昭他们也区分不出来那些民族服饰的区别,倒是从租车公司雇的司机师傅会义务导游,对风土人情解释一二。
离开库尔勒不久,孔雀河冲积平原一带遍布的绿洲渐渐变成了地势起伏的砾石戈壁带,大片大片的盐碱滩,还有很多天山融雪灌溉的绿洲。新疆是地质工作者的天堂,植被覆盖率低,大片大片的山崖裸露着,远远在车上就能看见清晰的岩层构造。
越野车沿着公路行进,有时候看情况也会离开路,开到戈壁滩中。司机师傅有些心疼车,怕石头刮了底盘,这车子只是挂靠租车公司,说到底都还是司机个人的。可司机一看他们要去的山崖离路实在太远,不忍心让这些学生顶着正午的日头跋涉,就也尽量挑着平整点地方,往没路的方向开去。
但有时候车子还是会停下。比如这天,要去的地方要经过一片绵延几十里的尖石地,全都是半人高的尖锐砾石,后面又是一片河滩,车子是肯定开不过去了。于是郑老师一挥手,示意大家徒步而行。
大片砾石很快就绕过去,这些石头是在季节性河流水量大爆发的时候搬运来的,等河流到了枯水期,河道变窄,变成不远处那条看上去很清澈的涓涓细流的时候,这些石头就留在了原地。
不过等他们走到了河边,才知道太小看了那条“涓涓细流”了。河水约摸有半米深,可以看见河底的卵石,比较窄的地方也有五六米,不过那样的地方水流就急了,不适合蹚水。
他们找到一处比较宽,水流比较缓,河底也看得清楚的地方准备过河。赵昭萧天都在努力的挽裤腿,不过再怎么挽也只能挽到膝盖上方一点点。
郑老师笑眯眯地说道:“别费劲了,把裤子脱了吧。”
萧天心里吐槽道:喂喂,老板,您可不可以不要把有性骚扰嫌疑的话这么淡定地说出来啊。原来这就是这次野外没有女生参加的真相么?
大家磨磨蹭蹭地脱掉外裤,努力地把外套往下拉,又不约而同地把脱下来的裤子围在腰上。
六月底的天气已经有几分炎热了,尤其是昼夜温差极大的戈壁的正午。登山鞋被众人拎在手里,其他之前拿在手上的东西,比如相机罗盘记录本,则全都放在背包里。河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踩进去也不觉得凉,脚底的鹅卵石光溜溜的,有点儿滑,踩着蛮舒服。
这时间里,没有人注意到郑老师故意落在最后,举起了相机。
咔嚓一声响之后,大家惊恐地回头,发现老板正拿着相机拍,差点儿就尖叫出来,幸而顾及到了男性尊严,把冲到喉咙口的声音忍住了。然后众学生只能拔腿快走,水花被踩得啪啪响,再之后发现走也走不快,反而会打滑出危险的时候,就认命了,爱拍就拍吧,反正大家也是一起丢人。
幸好郑老师只拍了一张就金盆洗手了,紧跟着大家过了河。他每年出野外的时间都比学生长,身体很健康,爬起山来体力比年轻人好,蹚水过河对他来说也不是难事。
过了河之后,他对着心有余悸的学生们笑道:“放心啦,不会乱发的。”
学生们松口气,其实那张照片除了囧了点,尺度倒也还好,不过总的来说还在丢人的范畴里,能不公开最好。
不对,应该是根本就不该被拍出来。
老板继续笑眯眯地说道:“每年系里都有摄影比赛的,我看这张有前途。”
16、兄弟姐妹是一家
老板笑眯眯地说道:“每年系里都有摄影比赛的,我看这张有前途。”
众人欲哭无泪,只能化悲愤为动力,更加努力工作争取表现良好让老板回心转意。
后面的行程比较紧,赶路的时候少了,实际的野外作业上的时间就多了。
经典地质学是和所有自然学科的起步时期一样,是一门以观察为主的学科,随着科技的发展才逐渐建立起理论模型,并且进行精确的实验测试。在国内地质学的奠基时期,也就是从建国前到六七十年代,大部分的地质工作者的精力都花在测绘、地质填图以及找矿找油上,那时候艰苦的野外工作是家常便饭。
后来技术进步专业细分,很多地质研究的方向都不需要野外工作了,比如地球物理学家以分析地震数据,优化数据处理算法为主,比如地球化学家,基本都是在实验室工作,所测试的样品也大都来自油田的钻井。
但作为构造学家,需要综合所有地质信息,整合空间上的种种分布关系,能够对研究区的地质演化提出自己的观点,野外观测更是基础中的基础。因而郑老师培养学生的理念中,作为构造专业生,出野外的能力是必不可少的。
每次有野外工作计划的时候,郑老师都尽可能多地让学生参与进来,经常超出实际工作需要的人手。他的观点是,野外工作是最好的学习,多上几个人的吃住,多租一台车子,多花几万块钱也都是值得的。
这次的路线安排比较紧凑,是对南天山的吐孜玛扎剖面进行采样,然后做磁性地层学的研究。这个研究除了与油田项目相关,还关系着李杰师兄的毕业论文能否有足够的材料支撑论点。
因此,他们就开始在公路旁不远岩壁上,开始了持续好几天的工作。
第一手的观察资料是非常珍贵的,甚至野外记录本都属于国家财产,本子上记录了实际观测的各种信息,还要绘制剖面的素描图。
这是一条几十米长的经典剖面,他们一步步走来,一步步画,有时候走远点看看整体趋势,有时候走近了,拿地质锤敲敲看,那些到底是什么岩性的岩石。
赵昭的基础毕竟还是弱一些,一遇到岩石定名就犯憷,因此每次都会把样品敲下来一小块,屁颠屁颠地去问人。
而关于找老师问岩石鉴定也曾闹过很大的笑话。系里的老师曾经说过,很多很多年前,有人拿了地瓜干问老师求鉴定,老师拿过来琢磨琢磨,说是高岭土。还好那个老师脾气比较好,据说另一位被学生拿水泥块问的老师,直接当场发飙了。
所以赵昭还是谨慎行事,能问师兄的尽量先问师兄,都解决不了的或者有争议的,再去请老板亲自出马。幸好这一段还都是沉积岩为主,泥岩,砂岩,砾岩,要一步步记录好岩性粗细的变化,按比例缩小画在本子上,就算大功告成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郑老师问新生,觉得野外辛不辛苦的时候,赵昭很果断地摇摇头,甚至还觉得蛮有趣的。郑老师便感叹道:“你们真是赶上好时候,现在做地质其实已经很轻松。”学生们都表示赞同,现在技术进步装备齐全,GPS导航仪物美价廉,所有人都可以配备,加上老一辈的地质学家所填制的地质图确实十分细致准确,踩在巨人的肩膀上工作省了不少力气。
最重要的是,国家对基础学科的投入不算吝啬,科研经费充足的情况下,他们出差吃住都还过得去。
不过,几天后,赵昭很快就觉得自己还是太天真了。第二天,路过一个养蜂人的居住地的时候,他被蜜蜂咬了。
幸而郑老师的背包像小叮当的口袋,应有尽有(传言说连针线都有),他翻出了一小铁盒装的药膏,说是专治毒虫叮咬的。
其实那种养蜂人装在箱子里的蜜蜂性情都还算温顺,只要安静地走过路过,都不会遭殃,所有人都没事,就只赵昭被咬,还叮在了他嘴唇上,他也只能自嘲自己是不是吃了哈密瓜没擦嘴。他顶着肿得发麻的嘴唇欲哭无泪,萧天拍拍他肩膀:“安了,害你的那只蜜蜂已经没命了,你比他好多了。”
蜜蜂一旦叮了人,失去了尾后毒针,就活不长这个倒是常识。赵昭突然觉得有点感慨:“为什么宁可拼着没命,也要给敌人一点不痛不痒的损害呢。”
郑老师在后面听见了,笑道:“你是被一只咬而已,要是一群蜜蜂,那就是大事故了。”
萧天几人听出来像是要讲故事,就都围过来问,是不是系里发生过。郑老师便说:“不是我们系里,是有次去巢湖实习听说的。有个外校的学生在山上捅了马蜂窝,结果一群马蜂呼过来,直追着他们从半山腰跑下来。跑得快又机灵的,知道把外套蒙在头上的还好,落在后面跑得慢的,被咬了几十个包的,都立刻进了医院。”
赵昭说道:“啊,难怪实习前老师说,不要捅马蜂窝,还以为是开玩笑。”然后怨念地碰了碰自己肿起来的嘴唇,然后就被萧天一巴掌把手打落:“说了不要老去碰!”
“野外很艰苦,也很危险,一定要注意安全。”郑老师总结道,“现在不是在路边还行,有的时候剖面就在那种凿了山壁修路的地方,站在路边照相时小心车,而且前面后面都放好警告牌,不能怕麻烦。”
学生们纷纷点头。这次的观察点是一个废弃的采石场,不担心交通事故,而是要小心头顶落石,所以大家都带上了黄色的安全帽。
采集古地磁的样品需要用到钻机,这个钻机是野外采样专用的,用汽油发动。因此他们早上路过加油站给车加油的时候,特地多接了一桶油,放在后备箱里,一路上提心吊胆。而钻机专用的润滑油因为无法通过机场安检,是张静师兄在乌鲁木齐买来后,特地坐着火车带到库尔勒的。
钻机飞速旋转,钻头是个钢制的空心圆筒,可以把岩石采成圆柱形。为什么要用钻机钻,而不是随便敲下来装袋,是因为需要准确记录样品的空间方向,哪里朝北,哪里朝下,才能做下一步的分析。
钻头转得飞快,需要大量水来冷却,而车载有限只能装大家的饮用水,冷却水只能就近取材了。萧天和赵昭拎着水桶去附近的河沟打水,却发现那里只是一滩死水,都有些泛绿了。几个维族小朋友在边上玩过家家,看见他们拎着水桶站在河边犯憷,便停下了游戏,好奇地看着他们。
这些维族小朋友没有穿民族服饰,而是穿着普通的短袖短裤,细长的小胳膊小腿晒得黑黑的,不过那大眼睛卷睫毛高鼻梁一看就和汉族人不一样。他们凑在一起不知道商量了什么,很快就一起走了过来,一个最大的小女孩说:“要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