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即使过了很多年,江湖人再提起最后一届武林大会,亲历者仍然心惊肉跳,后辈们添油加醋,更加神乎其神。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徒增说书人里一段又一段的传奇罢了。
自此武学泰斗,非一人莫属,此人陆燎。世人仅知他的名字。这个名字,是江湖的禁忌。
有人说,陆燎已经不是人。
有人终其一生,寻找一座雪灵山。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对于乔然来说,这一切犹如前尘旧梦,明明亲身经历过,可是每天醒来,都半天回不了神,这是哪里,我又是谁。
武林大会结束后几天,果然如田允书所说,骤雨不歇。
朋来客栈的人日渐稀少。
江湖人,如浮萍,聚散两匆匆。
霍离看出乔然的心事,一直没提要走的事。
乔然时不时假装经过崔砚的房门口,一听到动静,就立马躲开。
终于有一次被小狼逮到,“乔公子,幸好你还在这。”
小狼死死抱住乔然的胳膊不让走,“好几次我都想叫住你,可是二公子有过吩咐,他——”
小狼突然止口,好像打消了说完后话的念头。
乔然心里酸楚,苦笑道,“他说什么了?”
“没……没什么。”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十之八九。”乔然沉着脸,“我还没怪他过河拆桥,他倒先嫌我碍事了。”
小狼泪眼汪汪,“二公子他是担心你,你现在跟着我们不安全。”
乔然抚了抚小狼的背,“别替我难过。”
小狼抹掉眼泪,瞪着大眼睛道,“我是替二公子难过。”
乔然:“……”
小狼破涕为笑,笑着笑着又抽了抽鼻子,“你放心,公子他没多少皮外伤。”
“那,内伤呢,重吗?”
“唉!”小狼说起来就来气,“好歹也是师叔与师侄关系,那个陆燎简直不可理喻。”
“好了好了,打都打完了,人活着就好。”乔然凡事都愿意给自己一点希望,所以总是往好处想。
“也不知道青鸦大哥到底怎么得罪了那个陆燎。陆燎治好了他的腿伤,就非要带他走。青鸦大哥不肯跟陆燎走,二公子肯定护着青鸦大哥,就这样他们才打了起来。”
“崔砚和青鸦,还有崔陵,再加上盛临涯,四对一竟然落败,看来崔砚的师叔真有一手啊。”乔然说道,“我一直觉得单打独斗没人能打败崔砚,哪里想到蹦出个终极boss。”
“终极不死?”小狼张大嘴巴惊讶的盯着乔然,慌慌张张地把他拉到走廊拐角,“你哪里听说来的?”
乔然:“啥?”
“我也是听别人说,陆燎好像是不死之身。”
“呵呵。”
大概从乔然脸上看出了轻蔑与质疑,小狼神秘兮兮说道,“你没见过陆燎,他看上去很年轻,比齐王大不了几岁的模样。任谁看,都会觉得他不过二十。”
“这个嘛……或许他保养得好。”
“哎呀,你认真点嘛。我没跟你开玩笑。”
“好好好,你接着说。”
于是小狼接着说道,“陆燎原本是苏州陆宝荣的后人,陆宝荣当年引狼入室,害得全家惨死,传世宝刀也被夺去,唯有陆燎被圣无名师父救下,然后被太师父收入门下,成了关门弟子,但是不知何由,陆燎走火入魔,杀人成性,于是太师父就把他押上雪灵山,浸入清性池,他就在冰冷的池水里沉睡了很多年,那时候圣无名师父都没收徒呢,算起来……几十年了,可是他看上去一点也没老。”
“等等等等——”乔然扬手道,“中国哪里有座山叫雪灵山啊?而且,一个大活人泡在水里几十年?没死?那是水啊还是福尔马林啊?哦!或者他其实是美人鱼?南海鲛人!”
“二公子和青鸦大哥都知道。”
“他们亲眼见过吗?”
“……”
“你看——”乔然语重心长,“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啊小丫头!”
“是你说的啊,眼见为实。”小狼指着乔然趾高气扬道,“你不信我,总该信二公子吧!那日泰山之巅,二公子,青鸦大哥,陵大哥,还有盛临涯和他的相好,他们亲眼所见,二公子与青鸦双剑合璧,陆燎全身上下多处被剑所伤,但是流血不久后就很快自动愈合,最后连伤痕都不见了。”
“……”乔然脑子里浮现着《X战警》金刚狼的画面。
小狼轻轻推了一把乔然,“欸?你在听吗?”
乔然抵着下巴,蹙眉半天,“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
“……这跟读书有什么关系?”小狼不解。
乔然摆摆手,“算了,管他是终极boss还是终极金刚狼,只要崔砚……和青鸦他们没事就好。”
“乔公子,你以后跟着华山派也好。华山是名门正派,霍掌门亦是正人君子。不如趁此机会,学点功夫,将来也好保护自己。”
乔然汗颜,“我怕苦怕累,还是请别人来保护我吧!”
“二公子要保护太多人,有时候会顾不上你。”
“咳!咳咳!”乔然呛了起来,“我又没说要他保护,我有钱了可以雇保镖啊!”
“可是……你哪里来的钱?”
“对哦,崔砚他也不付我工资,这铁公鸡,万恶的资本家。”乔然骂完,又拉过小狼说道,“小丫头,上次我告诉你行李箱的密码你还记得吗?”
“记得。”
“你打开箱子,再打开我的药盒。左上角有个正方形,就是四个边等长的那种透明小盒子,里面有几片咖啡色的含片,那是补血补气的。有病没病吃了都好。无需吞咽,含在嘴里直到化掉,听懂没?”
小狼点点头,乔然又重新嘱咐了几道,“一天一片,不能多了。”
“乔公子,你的情深意重,小狼替二公子记下了。”小狼红了眼睛,“你放心,二公子不会真的弃你于不顾。”
“别别别。”乔然抽身跑了,“他还是赶紧抛弃我放弃我byebye我吧!后会无期!”
小狼傻眼,一阵凌乱,理了理自己头发回房找药去了。
连接几日的雨天。雨不大,也不小。断断续续一直下。
草木黄落,蜇虫咸俯。三秋已过,立冬至。
初冬的雨落下来,已经很冷。
乔然摊开掌心,任凭窗外风吹雨淋,“其实我很喜欢冬天,冬天下雪,特别有feel。”
“乔然。”
“嗯?”乔然回头笑脸吟吟地看着蒋冬生,“你叫我?”
“崔氏他们要回程了。”
乔然哦了一声,趴在窗台上,依旧笑着说道,“我知道啊,喏,我都看到他们的马匹了。”
蒋冬生走到窗边,看了一眼楼下崔氏暗羽们进进出出的身影,沉默了一会说道,“不知你与崔氏有何羁绊,崔氏的二公子派人送来了一本书给你。”
乔然擦干刚才淋湿的手,从蒋冬生手里接过书来,是《孙子兵法》。
“这是国子监今年才印出的藩本,多得是存货。你稀罕什么?”“你懂什么,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古董!是镇国之宝!作为中国现存最早的兵书……”
……回想起刚认识他的时候,自己多傻,一个劲摸老虎屁股,没被打死也算自己走运,乔然忍不住想笑,待他真正笑出来,又是那么苦涩。
乔然翻起书来,想翻到当初在马车里,崔砚看到的那一页。
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谿;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
就是这里——
乔然停了下来,他眼眶湿热,鼻子发酸,喉咙堵得难受,好像有什么翻涌上来,他指尖都在发颤,很小心地很小心地抚摸夹在书页里的徘徊花。
那是在管城的时候,自己亲手摘来送给他的。没想到,他一直留着。鲜艳的月季夹在书里已经脱水,却完整地保存下了外形和颜色,一如当日的灿烂。
崔砚,你不是跟我说你知道了吗?你不是跟我说你会保护好我吗?
乔然合上书,霍然起身,在房里走了几圈,脑子发懵,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他停了下来,问木在一边的蒋冬生,“冬生,我们什么时候走?”
“师父说,等你问起我们什么时候走我们就什么时候走。”
“那我现在问了。”乔然走近蒋冬生,按着他宽厚的肩膀,把他往门口推,“我们马上走。”
“乔然,你没事吧?”
“对不起。你让我静一下。”乔然往前推了几下蒋冬生,自己反而往后退了几步,扶住花架,撞得一盆墨菊摇摇欲坠。
蒋冬生不便多问,替乔然续好一盏热茶,合上门就去找他的师父霍离。
窗没有关。
楼下全是清河崔氏的人。
他们忙忙碌碌,进进出出,搬东西的搬东西,牵马匹的牵马匹,井然有序。
然后崔砚和青鸦出来了。
最先出来的是青鸦,他看上去浑身完好,一点伤痕都没有,可是面无血色,整个人就像加急做了个美白spa,白得很不自然,有点像以前港片里扑粉过度的鬼。可这天气,风雨交加,再多的白粉哪有不脱妆,可见青鸦是真的失血过多。乔然很担心地往下望,他探出身子,任凭雨水打湿上半身。
崔陵撑着伞,崔砚就在这把水墨山川画的油纸伞下。
小狼接过伞,踮起脚举得高高的,崔陵替崔砚披好油帔。
崔砚走出伞下,停了停步伐,仿佛感受到乔然的目光,他抬起了头,雨水打下来,顺着头上所戴的箬笠,形成一道珠帘。
他们目光相遇,隔着那道水做的珠帘,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绵延不绝的雨声。
乔然捏紧了双手,指甲掐进肉里,他都没有知觉。
“二公子。”崔陵一身蓑衣,牵马过来,他顺着崔砚的方向也看到了乔然,崔陵抿了抿唇,五味陈杂。
崔砚翻身上马,动作一气呵成,十分矫健,不像是有伤之人。
他的胯下那匹马,是名贵的赤焰火骢。配着崭新的鞍辔。他手中的马鞭是乌木金柳,把手上嵌着一颗珊瑚色的明珠。
白玉为堂金作马,马上的人又是如此风华绝代。
乔然摸着自己湿哒哒的头发,湿淋淋的衣服能挤出一摊水,他失魂落魄,有些茫然,有些难受,又有些气愤。
可笑的命运,从没问过我愿不愿意。我与现实艰难共处,却无法与你徒手告别。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此刻,就是我与你。
注:油帔:古代较为高级的雨衣
二十八.
剩下的岁月还有那么久,可是乔然却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力气往下走。
霍离跟他说,若徒翫日愒月,转瞬之间已成耆耋,可惧也。趁年轻,应该多闯一闯。
乔然不知道在这里,在这个大阳王朝,他怎么活才有意义。种田,他不会,经商,太复杂,只剩下考科举了,一大把年纪还要念书,又是些四书五经之类,太绝望。
乔然一路跟着霍离往陕西走,好几个地方都贴着通缉令,虽然画上的人乔然自己都不认识,但是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他还是认得的。
“就这种画像水平……”乔然由衷地叹气,“哪怕当着衙邑的面走来走去也不要紧啊。”
唉!乔然又叹了口气,莫非我要进监狱去闯一闯吗?
蒋冬生以为乔然本来就是沉默寡言的人,并没有把乔然的反常当做反常。反而是霍离,一直觉得乔然哪里不对,一路上有机会就假装不刻意的劝导。
乔然很抑郁。以前他也有过这种情绪,分手失恋,父母吵架,长时间没戏拍,没通告,连深更半夜的电视广告都没人找他,他可以一连几个月不出门,不拉开窗帘,一睡就是两天一夜,或者两夜一天,饿了就吃点方便面,喝点白开水,手机关机,电脑通讯软件也不上线。差点逼疯他的经纪人赛姐。
如今这种情绪又来了,铺天盖地,无处可躲。
假设一个人,一辈子不能出门也不能上网,他能坚持多久不疯?
鲁滨逊漂流在荒无人烟的孤岛,幸好还有“星期五”陪伴。
而他呢,他不是勇敢的鲁滨逊,只是倒霉的犯了“死罪”的乔然。
所有习以为常的生活到此为止,以后生存在这里,除了吃饭睡觉,没事走两步,还能干嘛?那么久的时间,头上都能闲得长草。
最关键的是,没钱。
跟着霍离一路向西,乔然才发觉崔砚是多么有钱。以前路途上吃穿用度无不是最好。现在嘛……乔然仰面躺在牛车上,头枕双手,腿翘着腿。
风和日丽,难得大晴天,躺着沐浴在阳光下,身子都暖和起来。
霍离说,有牛车已经算很不错了,别奢望有马车坐。
马车啊,马车啊……
车轱辘碾过坑坑洼洼的地方,乔然眯着眼睛,摇摇晃晃,昏昏欲睡。
“乔弟!乔弟!”
咦,这不是卢温玉的声音吗?
牛车停下,蒋冬生回头推搡乔然,“乔然,是范阳卢氏的人。”
乔然揉了揉眼睛,柔和的光线下,他看到了——马车!
“乔弟,我终于等到你了。”
“卢兄,你怎么……你不是……欸,我……我一时激动,哈哈,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乔然热情地拉过卢温玉,“义父,冬生,他是我的朋友卢温玉,卢兄,这是我义父霍离,这是大师兄蒋冬生。”
卢温玉含笑致意,“在下范阳卢氏卢温玉。多日来,我弟乔然承蒙各位照顾,温玉感激不尽。”
“卢少爷哪里的话,乔然是我义子,我们照顾他天经地义。”霍离说得诚诚恳恳,言下之意不言而喻,我算是他亲人,你呢?
卢温玉不傻,听得出弦外之音,只好开门见山,恳切霍离和蒋冬生先行一步,让自己和乔然单独说会话。
霍离指着十丈开外的密花山矾对乔然说道,“孩子,我和冬生就在那棵树下等你。记着,有任何变故,别慌,义父会帮你。”
乔然心暖动容,连忙应道,“谢谢义父,谢谢冬生。我知道了,记下了。”
蒋冬生赶着牛车,和霍离往前走去。
卢温玉亲自撩起画眉成双的凝翠幽帘,请乔然上马车说话。
车厢四角垂着四个流云纹的铜球,镂空处袅袅升起一缕缕青色的烟雾。
“这是什么香?”乔然进去就问。
卢温玉眼睛放亮,“乔弟也喜欢焚香么?”
“呃呵……其实还好,还好。只是以前在崔砚的马车里也闻到过这股味道。我问他是什么香,他没告诉我。”
卢温玉眼神暗淡下去,“这种香是我妹妹亲手研制的,竹叶,莲花,幽兰,麝果,据我所知大概就是这些材料,此香安神静气,她做来送给妹郞,希望他能每夜安睡,我喜欢此香清雅,就顺便讨了点。”
乔然的心思已经飘远,他想起崔砚曾经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