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我们只是——”
“嘘——”崔千雪靠在乔然怀里,轻声说道,“让我抱一会他。”
“可我……”
可我不是他。
乔然默然了。之前听小月提过,好像很久以前,崔千雪是要嫁入卢氏的,可是卢温玉当时心有所属,辜负了天下第一美女,然后才有崔砚与卢明珠的婚约。谁嫁谁,谁娶谁,对他们这种大家族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崔氏、卢氏必须联姻。
崔千雪离开乔然胸膛,垫起脚,摸了摸乔然的头,噗嗤笑了,“瞧你那傻样,难怪我弟弟爱欺负你。”
一树梅花雪月间,梅清月皎雪光寒。
谁也不知道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一下会下多久。
崔砚很忙。他有忙不完的事。乔然曲腿坐在床上,手里还拿着随他从现代穿越来的书,被褥温暖,他昏昏欲睡,手中的书啪嗒掉落,他也没有察觉。
尘梦楼原本是崔氏当家者的正妻起居之地,椒房丹地,温暖芳香,无比奢华。这本是卢明珠该住的地方,但是现在住在里面的人是乔然。一个平淡无奇普普通通的男人。
房间一侧摆放了如一棵小树般的青铜多枝灯,每根“树枝”上都燃着红烛。远看如红珊瑚似的耀眼。
屋外的门楼灯点起。
有人来了。
迎着风雪,袭来一阵黄梅清香。
崔砚雪衣如华,小虎替他合上房门便退了出去。
崔砚捡起乔然掉落的书,放在他枕边。
他俯身细细看着乔然,这个人,好像变了,又说不出哪里不同。崔砚轻柔地抚摸过乔然的脸颊,手指在他的嘴唇上来回摩挲。乔然醒了。
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仿佛天下之间,芸芸众生,眼前,心里,只有崔砚一个人真正存在。
乔然无意识地就环住了崔砚的脖子,仰面迎上去,他又闭上了眼睛。
他吻了他。
与第一次蜻蜓点水不同,这次更持久,更缠绵,更温柔。
乔然吻过很多人,几乎都是在演戏。温柔的,暴烈的,羞涩的,痛苦的……唯有这一次,刻骨铭心,是认真的。
一吻罢后,乔然放手。
他挪到了挪床的里侧,掀开被子,“外面冷,进来坐会,这儿我刚才都捂热了。”
崔砚脱去外衣,难得顺从地坐进刚才被乔然暖热的被窝。
“乔然……”崔砚抿了抿唇,仿佛还能感受到乔然的余温。
崔砚坐着,乔然躺着,他看着崔砚欲说还休的样子笑了出来,“死变态,你也有被我吃定的时候啊?”
本来还微皱眉头的崔砚也笑了,他笑容太美,好像昙花盛放,璀璨了黑夜。
“崔砚啊……有些话你没必要跟我说。我不也没跟你说吗?”乔然悠长地舒了口气,“我们之间,不需要承诺。好吗?”
崔砚微笑着,点点头。
乔然看着他笑,心里像有一团火在烧,他明白的,自己口是心非。想得不可得,能奈命运何?
崔砚拿过刚才捡起的书,“你在看什么?”
崔砚虽然是在问乔然书名,可是脸上却是一副“你也会看书”的表情。
乔然拿过书,翻了个身,用胳膊肘支撑身体,他点了点封面说道,“这是《朱生豪情书》。”
“哦——”崔砚想起来了,“你跟我说过,有人请你出演朱生豪这个人。”
“可惜演不了。”乔然瘪瘪嘴。
“情书,是他写给谁的?”
“他的妻子,宋清如。他们都是值得后人尊敬的翻译家。”
“那他们,过得好吗?”
“才子佳人,柴米夫妻,写诗译书,琴瑟和弦。”然而乔然没有说完,命运弄人,婚后两年,朱生豪先生就因病离世,剩下孤儿寡母,好不凄凉。
命运的事谁也做不了主,三分天注定,就把美好的事情记下,以后有多苦,留给以后再操心。
乔然捧着书翻身坐了起来,崔砚怕他着凉,顺手就替他披上自己的外衣。
乔然后背一暖,脸上便眉目舒展,他望着崔砚,想笑,又没有笑,乐极生悲,没有结果的事还是尽量克制吧,乔然熟悉地翻到他折角的那几页,“我念几段我喜欢的给你听。”
“好。”
“要是我们两人一同在雨声里做梦,那意境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声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
不要愁老之将至,你老了一定很可爱。而且,假如你老了十岁,我当然也同样老了十岁,世界也老了十岁,上帝也老了十岁,一切都是一样;
我想要在茅亭里看雨、假山边看蚂蚁,看蝴蝶恋爱,看蜘蛛结网,看水,看船,看云,看瀑布,看宋清如甜甜地睡觉……”
“乔然……”
“等等等等——还有这句。”乔然快速地翻页,手指停下指着那一行逐字逐句地念道,“我愿意舍弃一切,以想念你终此一生。”
崔砚从乔然手里抽出《朱生豪情书》放到一边,他挑起乔然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
乔然眼里似有泪光隐隐,可他唇角依然带笑。
崔砚的手滑了下去,滑过乔然的喉结,滑过他的锁骨,解开了他的寝衣。
崔砚的手指仿佛带电,乔然在他手里战栗。衣裳如雪件件落下,青丝相缠,切肤相拥。
乔然仿佛沉入了一片碧海蓝天。海浪一阵一阵冲上着海岸,而他,就像化为了海滩上一棵棕榈树,枝叶颤抖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海水里,黑色的根系在水下起起伏伏,飘飘荡荡。他张嘴又被咸咸的海浪堵住,留下一身白沫……又像被抛上一望无际的星辰,上上下下,深深浅浅,轻轻重重,就像流星划过宇宙,红巨星燃烧到了极限,星云旋转,黑洞吞噬……那一刻全在脑子里爆发,是岁月飞速还是时光逆流,是痛到极限还是脱骨升仙,是爱,是欲,是融为一体,无尽光年。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朱生豪情书》中有一句话,朱生豪对宋清如说,醒来觉得甚是爱你。
乔然醒来,床外一侧已经无人共枕。
良辰美景,千种风情,亦无人可说。
注:《浣溪沙-八月十八夜东堂作》作者毛滂。
全文:晚色寒清入四檐。梧桐冷碧到疏帘。小花未了烛花偏。瑶瓮孛堆春这里,锦屏屈曲梦谁边。熏笼香暖索衣添。
长风亭篇
烟峦云树,倦鸟沙鸥。
长风亭客栈,偶尔进来几个人,偶尔又有几个人出去。
常年来,这儿旅人都不少。店主在自家的祖地上盖起了这间三层楼的石屋,竟然成了长风亭这块地方唯一能歇脚的客栈。
长风亭方圆百里,没有城镇,也嫌少有村民。这里位于河北与河南之间,东西连接山东与山西,半年吹着东南风,半年吹着西北风,黄沙漫天,种不了庄稼,走不了马车,朝廷也懒得管理。于是这里成了买凶杀人走镖黑市的好地方。江湖浪人,赏金杀手,鸡鸣狗盗,见不得光的交易双方都喜欢聚集在此。
照理说快年末了,正是各种歪门邪道大发几笔横财,然后回家过年的热闹时候。
可自从长风亭客栈住进了那个像鬼似的年轻人,常在武林里走动的人纷纷避而远之。
七尺七长、四十四斤的风流刀,俨然成了最可怕的兵器。
泰山一役,天下习武之人还有谁不曾听闻陆燎这个名字。
刚入住长风亭的时候,有些狂妄之徒,觉得陆燎看上去年轻,不像雄霸武林的样子,企图挑战。结果脚还没迈出一步,陆燎衣袖一掀,掀起的筷子像长了眼睛似的戳穿了他们脚背,客栈里全是他们哇哇大叫的跳梁丑态。
陆燎说,我不轻易杀人,你们也不配被我所杀。
青鸦的腹部插着一把匕首,他视若罔闻,拿着店家给的门牌号就直径上楼去了。
房间简陋,石墙石地石桌石床。长风亭风沙大,一般土房子都经不住吹刮。
青鸦面无表情地抽出匕首,连带着血肉翻出。等陆燎付完钱,提着一壶桂花酒上来,青鸦已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伤口愈合了。
“喝酒吗?”陆燎取出一只粗泥碗,拍开泥封,倒出桂花酒,“店家说这酒是今年新酿的,酒虽不烈,胜在花香浓郁。你尝尝。”
青鸦打翻酒碗,“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陆燎觉得可笑,他冷漠地说道,“我想怎样对你就怎样对你。”
青鸦久久地看着陆燎,然后指了指上面,“你听——凌空一直在跟着我。”
“你觉得崔砚会有空来救你?”陆燎踩碎了酒碗,“别做梦了。那只鹰飞不过雪灵山。”
青鸦拿起刚才抽出的匕首,匕首上还滴着血。他用指腹接住,血珠滚落,凉如冬雨。
陆燎冷冷地俯视低头坐着的青鸦,“你又要闹毛孩子脾气。”
青鸦一点点割开自己左手的手腕,顿时血流如注。
“小师叔,我们来猜一下,是伤口自己愈合得快,还是血流的速度快。”青鸦看着自己的伤口,无动于衷地把手垂了下去,血流得更快,他丝毫感觉不到疼痛,房间里回荡着血液滴在石头上,又渗进石缝的声音。
陆燎皱了皱眉,暗如无尽深潭的眼眸闪过一丝意味不明地疼惜。他一脚把青鸦踢到床上,点了他止血的穴位,取开青鸦的头巾,包扎到他的手腕。血很快染红了头巾,但速度在减慢。
伤口已经在自己愈合。青鸦能够感受得到。他漠然地闭上眼睛。
青鸦:“真烦。”
陆燎:“你说什么?”
青鸦:“真烦!我这辈子最讨厌受制于人!”
陆燎:“随你怎么说。”
青鸦侧身对着里面,留个消瘦的背部对着陆燎,“如果我不去清性池会怎样?”
“不出数日,一睡不醒。”
“去了又怎样?”
“会像我这样。”
“你怎样?你不就是个活死人吗?”青鸦一想到几十年后,山川良是昔人非,还不如就此在睡梦中死去。
在长风亭停留几天后,买了粮食与水,马匹与衣物,待风沙减弱,陆燎背着风流刀,准备上路。
青鸦还没有下楼。
陆燎看见青鸦还站在三楼的窗前。青鸦也看着陆燎。
凌空还在纵横啸吟。
一楼进来四个黑衣人,牛高马大,面目不善,他们人手一把獠刀,不要吃饭也不要住店,推开小二就往楼梯冲去,突然最前面的一人停下,他说,“等等——有马队奔腾呼号之声!”
凄然以厉,庭柯振动。桌子上的黑木筷在箸筒里摇晃。
他身后其中一人贴着墙壁听了听外面动静,“来得好快。”
又有一人说,“朱雀,青鸦还杀不杀?”
站在最后的人说道,“跟了这么多天,难得碰到他们有分开的时候。”
为首的朱雀思虑道,“已经晚了。”
“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来不及了,快走!”朱雀一声令下,四人趁从后门还没有锁上,鱼贯而出。
大地震动,万马嘶鸣,气吞万里如虎。长风亭客栈已经门窗紧闭,无人进出。
青鸦眯着眼睛地眺望由远及近的崔氏暗羽。
最好的弓,最好的箭。
他们停在客栈外面,马蹄哒哒,立刻将陆燎包围在一个圈内。
陆燎临危不惧,只是回首看着青鸦。
青鸦缓缓举起的手,手腕上还缠着陆燎替他包扎的纱布。
陵空停止盘旋,落在枯藤老树上。
青鸦的手往下一扬——他终于还是下了命令。
放!
天降箭雨,无休无止,一轮接着一轮。
风流刀横空划过,扬起一道劲风,周围一圈,马腿断裂,战马烈嘶,一片血海。马上的人纷纷跌落。后面的暗羽又替补上来。
武功再高,也有力气用尽的时候。
但是漫天的箭雨已经下了足足一个时辰。包围圈里的陆燎虽然身中数箭,却丝毫没有疲惫之态。
暗羽已经无箭可射。
长风亭客栈外全是马匹的尸体和断裂的箭矢。
陆燎又回头看向青鸦。
青鸦已经跃出窗外,他长身而立于凸出一截的石台上。金月剑被他牢牢地握在手里。他往前挪了一小步,身影一晃,如风沙卷起沙粒,风一停又被无情抛下。
陆燎丢下了风流刀,瞬息千里冲了过去。
他伸出手臂,接住了坠楼的人。
骨头发出断裂的声音。身后袭来的连环飞镖击中他的背部。陆燎双膝跪地,张口喷出的血液,喷到了青鸦惨白的脸上,如烈焰红茶绽放于银雪白霜,对比鲜明,心惊动魄。
“小师叔。”青鸦若无其事地展开一个微笑,他推开陆燎,爬了起来,“你也会死,我也会死,对不对?”
陆燎手骨具断,他勉强地站了起来,失去力量的手臂像乱风中的柳枝晃动。
青鸦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土,“小师叔,伤口会愈合,不代表死不成。我拿匕首自残,刺哪里你都不管,除了刺心脏。说明这种毒的死穴就在心脏,心肝俱裂,必死无疑。对不对?”
“你……凭什么以为我一定会接住你。”
青鸦慢慢地抽出金月,剑身摩擦剑鞘,咯咯地声响,就像在剔骨似的,令人毛骨悚然。
他的目光随着金月,语气轻快,“谁在乎你会不会跑过来接住我,小师叔,我也会轻功,你忘了吗?”
暗羽们围在原地,不进不退,等待着青鸦处理后事。
“今天,我就用师父的金月送你最后一程。”
青鸦说着,剑锋已经入了陆燎的左胸口的皮肉,再深几分,从此天下再无陆燎此人。
“怎么停下了?沈青鸦。”陆燎缓缓地笑了,他竟然笑了,冰凉地血液流下他的嘴角,像一朵曼珠沙华,“你不是要杀我吗?”
青鸦第一次看见陆燎笑。
千年花开,千年花落,千年时光,生生相错。
陆燎的眼神,如万劫不复的魔鬼亮出尖爪利牙,牢牢地抓住了青鸦的眼睛。
青鸦看见陆燎马上就要往前一步,他倒抽一口冷气甩开金月。金月磕碰在石壁上发生一串铮铮之声。
“我不杀你。”青鸦收回剑,“记住了,你的命是我留下的,以后你的性命归我所有,我们两清了。”
青鸦提剑欲走,擦肩而过之间,陆燎低沉地叫住了他。
“青鸦。”
“小师叔还有何指教?”
“非走不可?”
“非走不可。”青鸦说完这句,大步流星走向崔氏暗羽。
见外面没什么动静了。长风亭客栈的正门被打开了一扇,几个流露着居心不良神色的江湖浪人探头探脑。
青鸦皱起眉头,深邃地眼睛里透出杀意。
“陆燎雄霸武林,天下第一,谁杀了他,必定扬名立万。”
青鸦身边的暗羽问道,“青鸦公子的意思是?”
青鸦沉声道,“你们留下一批人。”
“公子?”
“我既不杀他,也不会让别人杀了他。”
“是!”
青鸦最后看了一眼陆燎。
陆燎靠着石壁,脸上无悲无喜,一如既往,面如冰封。
这一刻,陆燎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圣无名也是这般毫不在意的离去。
雪山无雪,池中无水,心中无人。
时光荏苒,相似的一幕再度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