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前,他因此而疯,几十年后,一片松涛沸枕楞。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斜阳。
得又何欢,失又何愁?
岁月蹉跎,只有日月、山川、星河依旧。
三十四.
清河坐落在河流冲击的平原上,开阔平坦,黄河古道,浅平洼地。
西北地势略高,是部队驻守之地。清河城是崔氏的大本营,这里一草一木,一兵一卒,都是崔氏自己家的,就连皇帝都无法插足。
自古以来山东临海,就是富饶之地,清河更是一块聚宝盆。崔氏几百年来,长盛不衰,经常被人虎视眈眈,明枪暗箭难挡难防。
这一次,崔氏面对的势力依旧是皇室。每朝每代,就没有中央权力与地方权力相互平衡的时候。
地方要对抗中央,最有力的办法就是抱团结盟。崔氏与卢氏的结合,不仅是权力与金钱的挂钩,更是河北与山东的联盟。
眼看着,除夕近在眼前。
清河府张灯结彩,红布绸缎,百花齐绽。但府里头的人,心情却没有那么喜庆。
山雨欲来风满楼。明白的人心里都明白。
乔然又明白又不明白,却也没有多问。崔砚总有忙不完的事,乔然白天很难见到他。只有晚上,自己快睡着时,崔砚才会来尘梦楼,天还没亮,他又走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腊八。大阳王朝的假期从腊八开始,一直放假到元宵。乔然心想,要是在现代,那大家不都乐疯了。
腊八当天。
宫里的钦差大臣到了清河。
崔千雪说,该来的果然来了。
众人开道,恭迎圣旨。
这是杨景璃亲自送来的圣旨。
孔雀氅衣,黑金袍,紫金冠,富贵泼天的衣着强撑不住少年老成的气度,前呼后拥的架势也无法掩盖他孑然一身的寂寞。
霜霜已经死了。
杨景璃环视正堂里的人,津津有味地观察崔氏族人的表情,尤其是崔砚。
“崔氏喜事将近,本王过来讨杯喜酒,可否?”
崔砚淡淡地笑说道,“屈尊王爷了。”
杨景璃扬了扬手,身后卑躬屈膝的太监就高高举起金边红釉的盘子三步一跑地上前。
托盘里摆着一道黄橙橙的圣旨。
杨景璃拿过圣旨,一下一下地敲打自己手心。
“崔砚,崔二公子,听说你们崔氏从来不会接任任何官职。”
“崔氏无心政治。”
“这真是我听过最好笑的话了。”杨景璃笑了几声,又咳嗽了几声,虽然与杨景琉有着相同的容貌,却没有相似的体格,杨景璃是个病秧子,从他瘦弱的外形就可以看得出来。
“如果崔墨在这,倒想看看他作何反应。”杨景璃拿圣旨指着崔砚,“你大哥近来与苏日部落走得很近,谋反之心昭然若揭。”
崔砚顺势接过圣旨,一没跪拜二没叩首,他的语气彬彬有礼,神色却掩不住地傲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崔砚展开圣旨,眼睛从上到下,从右到左,一字不漏地看完,他的目光久久停在玉玺的鲜红印章上。
“如何?可满了你的心意?”杨景璃期待着崔砚露出“真面目”,甚至巴不得他抗旨不遵。
但是崔砚毕竟是崔砚,堂堂崔氏的二公子,何等风浪没有经历过。
崔砚十分平静地卷起圣旨,什么话也没有说,就交给小虎。
小虎接过圣旨就退入了偏厅。小虎刚进去,崔千雪独身一人从偏厅出来正堂。
“千雪见过王爷。”
杨景璃侧目,“崔大小姐,百闻不如一见。风姿卓越,果然是天下第一美女。”
“王爷抬举。”
崔砚扶住崔千雪玉臂,轻声问,“姐姐,你出来做什么?”
崔千雪拍拍崔砚手背,给了他温暖的笑颜,她又上前一步对杨景璃说道,“崔氏双喜临门,王爷可要赏光多留几天。”
杨景璃:“哦?还有喜事?”
崔千雪:“正是千雪的喜事。”
崔砚心里一震,面露忧郁,刚才那道出征的圣旨,他都可以安然相待,现在听崔千雪这么一说,反而感到大事不好。
“崔大小姐有何喜事?”杨景璃脑子里回想着这些天来朝廷和江湖的消息,都未曾听说崔千雪有什么动静,这个绝世美女虽然漂亮,但按年纪来说已经是老姑娘了,可她除了全国各地到处收账做生意,其他方面并不多事。今天这是怎么了?
“数月前,千雪在蒙古边境收购兽皮羊毛等货物,无意间与一男子相识,我们一见钟情,情投意合,欲结百年之好。最近我弟弟崔墨,就在为此事奔走。”崔千雪娓娓道来,“我要嫁的人,是鞑靼族苏日部落的王子,是苏日可汗的继承人。”
崔砚望着崔千雪,杨景璃也望着崔千雪。
崔千雪十分镇定又冷静,上扬着嘴角,保持得体的微笑。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二弟去边关镇守,正好一道送我出嫁。”崔千雪语气轻快还带着喜悦,“苏日族一天不与我朝开战,就一天不是我朝的敌人。自然,我也有婚嫁自由的权力。”
杨景璃气急攻心,大怒,“你们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自古两邦和亲,只能奉皇上之命,岂有家臣结外权之理?你们这是无视皇权法度!”
崔千雪依旧不急不慌地应对,“男有情女有意,正当婚嫁,有何不可?王爷若觉得千雪远嫁外族是大逆不道,尽可报案大理寺。”
杨景璃颤抖着身子,几次想反击又被咳嗽堵住。
崔千雪吩咐小狼倒上热茶,端到杨景璃身边。谁知杨景璃毫不领情地打翻在地。
杨景璃恨恨地扫过崔氏姐弟的脸,掉头就走。
崔砚:“王爷留步。”
杨景璃咬着后牙甩袖回身,袖口的龙纹迎风欲飞,“不必再说。”
“齐王曾说自己与众不同,是真正心怀天下之人。可否是我记错了。”
“本王自认为鞠躬尽瘁,只为大阳黎民。”
“既如此,怎不见你有所作为?我无官职亦非兵,皇上一声令下,我就可以去镇守边关,肝脑涂地,在所不惜。我的姐姐,女流之辈,抛下家族离开亲人,路远迢迢委身屈嫁鞑靼蛮夷,只为保全家国平安。如今你终于成为齐王,还整日执着于权势争斗,唯恐天下不乱。请问王爷,自你登上这个位置,有做过何等利国利民的大事?”
崔砚这番话每字如针,针针见血,杨景璃气血翻涌,喉间腥甜,“你竟然敢这样跟我说话!!!”
“二弟只是直言不讳。”崔千雪火上添油,“我们看王爷整日空闲,担心你年纪轻轻非但帮不上皇上忙,还误了国事。”
崔砚料准了以杨景璃的心性,最受不得激怒,接着见机行事,“王爷莫非忘了,你从小来到山东,我就是你的老师。明王圣主,莫不尊师贵道。”
杨景璃口吐鲜血,当场晕厥。
太监手忙脚乱扯着嗓子叫侍卫们抬人,“清河崔氏胆大包天顶撞殿下!你、你、你、你们……”
杨景璃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混乱无章地走了。
下人们收拾正堂,崔千雪走入偏厅,崔砚也跟着进入。
“姐姐,你这是要做什么!”
一进偏厅,没有外人,崔砚脸色大变。
“别怪我一直瞒着你。”崔千雪面露歉意,“着实为无奈之举。”
“是大哥逼你的?”
崔千雪摇摇头,掬着一抹清淡地笑意,人如百合纯粹,又似叶零花残。
崔砚双手握拳,一身怒火无处可泄,“偌大的崔氏家族不至于要女人去牺牲。”
崔千雪拉着崔砚在自己身边坐下,温柔地手心覆盖下,崔砚的拳头松了开来,姐弟俩双手相握,待崔砚冷静片刻后,崔千雪徐徐说道,“二弟,还记得你受伤时跟我说的话吗?你说崔氏又要渡劫了,而此劫干系重大。我们都是崔氏儿女,家族存亡,生死关头,你叫我如何坐视不理?姐姐我只是个女人,但女人自有女人的办法。元宵之后,我出嫁,你出征,你我一路相伴,彼此心里都多了一份信念。我走后,崔墨边关有你,苏日部落有我,三弟也可以趁机摆脱人质身份,从京城平安回来,家族生意有他接手。而且我们还有卢氏联盟,他们一族富可敌国,范阳这个地方又是京城的咽喉所在。只有这样处处发力,步步为营,崔氏才能恢复平静。”
崔砚很久都没有说话。
崔千雪一直没有放开弟弟的手,她知道崔砚心如明镜,只是……
任谁都无法无情无欲,尘世人,尘世事,千头万绪无可了。
芳景凋零,高烧烛,漏声长。
自从乔然来到清河府,卢明珠的所住的凉馨阁,再无崔砚踏足。
然而今日,崔砚披星戴月而来。
他说,“明珠。我们需要孩子。”
卢明珠停下正在刺绣大阳王朝疆域的绣图,她刚刚纳锦完黄河上流,针脚还留在几字形的右上一点。
终于有他给不了你所需的时候了。
卢明珠心里却是无比沉重的,她不讨厌崔砚,也不讨厌乔然,但她讨厌这般戏弄的命运。
她慢慢地走到床边,慢慢地脱下衣服。
崔砚从后面抱住她,“我知道你很难过。”
卢明珠靠在崔砚怀里,没由来地呼了一声叹息,“崔砚,我不难过。日子已经很难过了,我们都不要再往坏处想。听说你要出征,我日夜赶工,想亲手绣一副王朝地图送你远行,愿它伴你平安。”
崔砚低头埋在卢明珠的颈间,“明珠……若有一天你有了喜欢的人,一定不要放手。”
“我不会让自己有喜欢的人。从出生开始,我这辈子就注定要回报家族。崔砚,我们都一样。”
崔砚抱起卢明珠,平放在床上。
卢明珠闭上眼睛,像睡了过去。
崔砚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心里的歉意如洪水猛兽。但——他仍俯身下去。
孩子,崔氏与卢氏之间,必须要有孩子。婚姻是盟约,孩子是纽带。
利益掺溶骨肉,联盟才更有保障。
要想生存,就不能寡断。
北风呼啸,卷起残枝断木砸到门板,惊醒了在等待中瞌睡的人。
乔然揉揉眼睛,哈欠连连。一摸外床,还是空的,还是冷的。
他裹着被子坐了起来。听到脚步声问,“小狼?”
小狼从素白幔羽的床帐后冒出脑袋,她提着牡丹灯,灯火摇曳,在她眼里跳跃。
“公子,你怎么还没睡啊?”
“你躲在后面做什么?”乔然撑着下巴,一脸无聊,“想陪我睡觉?”
小狼恼火,哼一声道,“我好心留在尘梦楼伺候你,你还拿我取乐,小心我告诉二公子,找你麻烦!”
提到崔砚,乔然玩笑的心思全无,“夜已深,他是不会来了。”
“二公子他……特别忙。”小狼看向别处。
“算起来他是该去一回凉馨阁了。整天跟我这个大老爷们处一块算咋回事?”乔然自嘲地笑了笑。
“谁说二公子是去了……去了卢小姐那里……”
“这还用别人说?自从我来了,崔砚就没去过别的地方睡。”乔然下意识地揉揉后腰,酸疼酥麻,“卢明珠对崔砚没有男女之情,我心里还稍微过得去,可是崔陵,唉,真怕哪天我就横尸街头了。”
“陵大哥才没有那么凶残呢,以前那个齐王杨景琉——”说到这里小狼才反应过来多嘴了,赶紧换话题说道,“卢小姐肚子不争气,今天又不是头一回,换别人早怀上了。”
关于死去的齐王杨景琉,乔然无心过问,人都死了,还八卦个屁。崔砚身边的人,不止他一个。关键是,只有女人才能传宗接代。哪怕在现代,文明社会,很多地区很多国家都重男轻女,别提如今是生活在封建的古代。
眼下情况,青鸦生死未卜,不知所踪。崔陵回到清河就跑去西北高地守城,连府里都没踏入半步。过完年后,崔砚和崔千雪,一个远征,一个远嫁,前途难料。卢温玉三天两头写信过来,乔然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
事绪纷繁,心烦意乱,不知怎样才好。
乔然捏了捏眉心,摆摆手道,“困了,我接着睡。你也去睡吧,女孩子熬夜对皮肤很不好哦,我可不想小狼丫头未老先衰。”
小狼摸摸自己的脸,危机感油然而生,提着牡丹灯就回耳房睡觉去了,“公子有事叫我啊!”
“好好好,你快去吧。”乔然说着翻了个身,依旧睡在里侧,他睁着眼睛,感觉灵魂游离失所,心也没有归处。
就这么,醒着到了天亮。
新桃换旧符,爆竹声岁除。
今天,是今年最后一天。
崔卢大婚,如约而至。
三十五.
朝日初上,晨光熹微。小狼早早地候在尘梦楼里,跟守楼的侍卫嘀嘀咕咕,交代这样那样的事情,她哪里想到乔然也起了个大早,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一个惊讶一个呆楞。
小狼:“公子,外面鞭炮声太响,害你睡不好了吧……”
小狼刚才跟侍卫们嘀咕的话,乔然多多少少听去了些,他直眉瞪眼地,好像真没睡醒似的,连声音都懒懒的,“你们放心,今天我不会出这个楼。”
小狼神色尴尬,心虚,又莫名地觉得愧疚,她手放到背后,打着手势叫旁人都退下,她迎上去一边给乔然穿戴整齐,一边轻言细语,“公子,你别多心,今天这个场合……”
“小狼,你不用担心,我都理解。”
本来小狼已经想好了该怎么说才最委婉又明白,谁知她刚起个头就被乔然一句话堵住。她正在给乔然梳头的手都僵了僵。
忽闻门外有人传话,说是卢明珠身边的丫头过来了。
小狼手腕一转,替乔然束起头发。快步走去开门。
来的何止卢氏的丫鬟,正主也跟着到了。
“卢小姐!”小狼诧异,只能侧过身子,给卢明珠让出进来的空当。
外面天空灰蒙蒙地,还没有全亮。卢明珠穿着寻常的衣裳,简单素净。全身上下除了发髻上斜插了一支红嘴蓝鹊的雕花笼,再无饰物。
乔然很自然地起身,目视她走进来。
“卢小姐。”
卢明珠朝着乔然彬彬有礼地笑了笑,她又对小狼,以及自己身后的丫鬟吩咐道,“你们先出去,我与乔公子有要紧的话。”
小狼犹豫地看着乔然,她向来不喜欢卢明珠,自然不会听她的吩咐。乔然朝小狼点点头,小狼这才不甘不愿地往屋外退,关门前还说道,“公子有事叫我,我一步也不会离开。”
乔然说,“好,你去吧。”
卢明珠:“他们都很喜欢你嘛。”
乔然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卢明珠坐到了杞梓木方杌上。
卢明珠落落大方地就坐了下来,她面带微笑,开门见山,“崔砚还不知道我来找你了。之后若他问起,你直说便是。”
乔然置之一笑,“无妨。”
“今天我与崔砚成亲,满城摆尽婚宴,往来宾客非富即贵,谁都得罪不起,如今崔卢两氏,箭在弦上,每走一步必须加倍小心,所以——”
“卢小姐,我都明白。”
卢明珠低低的“嗯”了一声,沉默半响,复说道,“对不起,是我们太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