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毒郎君闷哼一声,一掌已向后击去,身后一人被他一掌击出数尺之外,撞在雕花木门上,连人带门一起跌落在地。
那人一连吐出数口鲜血,雪白的中衣上沾满了鲜红的血迹,如一枝枝折枝桃花凄艳地绽放着。
五毒郎君背心处被一柄匕首刺中,闷哼一声,吐出几个字,“原来是你。”
苏锦衣趁他吹箫控蝎,不但燃了海龙香来驱散空气里迷魂散的毒,并且趁他后方空虚,攻了他个措手不及。
墨九见五毒郎君已经受伤,衣袖向空中一挥,口中喝道,“都出来吧。”
两旁的树林里,几十名黑衣人鱼贯而出。为首的,正是墨鑫、墨圜二人。
原来他知道五毒郎君必有后手,是以随同燕慕北等人出现之时,便埋伏了一帮人马在四周。
夜空中,墨九长剑在手,语声凌厉,“五毒郎君,你杀我无数武林同道,此地便是你埋骨之地。”
五毒郎君面色阴沉,突然之间,只见他墨发飞起,口中发出如狼嚎般的一声声尖啸。
墨九心中微觉不妙,待要举剑向五毒郎君攻去,只听得沉闷的嘶吼之声自地底传来。接着,阁楼前的地面一震骚动,几方巨石被拉开,露出几个石穴来。众人只见几十个全身赤裸,高大强壮,皮肤黝黑的光头大汉手持巨斧,从地穴中涌了出来,一字排开挡在五毒郎君身前。
五毒郎君笑得阴沉,“墨庄主,能让本君动用这批药人,你也算有本事了。今日,你就好好尝尝这铜墙铁壁,刀枪不入的药人的滋味吧。”
说话间,他一声尖啸,那些药人已经举起巨大的铁斧,向墨九等人攻去。
墨九等人举剑与那药人对阵,五毒郎君却是一边操纵药人发动凌厉的攻击,一边后退到门边,抄起地上昏迷的苏锦衣,飞身窜入地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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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襄阳城外的一个村子。
苏锦衣是在一阵凉入骨髓的心痛中醒来的。
“啊——”
他喉咙干哑,疼得撕牙咧齿。
耳边却听有人唤道,“长卿,长卿你怎么了?”
苏锦衣疼得冷汗连连,口中只道,“化石散,给我化石散。”
只听那人道,“你等等,我去给你找。”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锦衣边感到一股温热随着冰凉的水进入喉间。
渐渐地,随着那一股热流的注入,体内被冻得几乎冰住的部位才如冰雪初溶般开始解冻。
他的意志也渐渐变得清晰。
苏锦衣睁开眼,一张熟悉的面孔跃入眼帘。
他面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徐钺。
苏锦衣此时甚是虚弱,轻声道,“息锋兄,怎么是你,我这是在哪里?”
徐钺握着他冰凉的手,柔声道,“这是襄阳城外的古井村。”
苏锦衣又问,“五毒郎君死了吗?”
徐钺道,“死了,背心中剑,死在墨九手下。后来打扫战场,收拾的人可能认为你死了,将你扔在死人堆中。我比较晚离开谷,恰好经过,发现你气息尚存,便将你救下。你伤得极重,在给你疗伤的时候才发现你居然戴了人皮面具。”
苏锦衣心中苦笑:我死了,他连看都不愿看一眼么?
他想到墨九的无情,心中直如槁木死灰。
“哇”的一声,竟是又吐出一口血来。
“长卿……”
徐钺握着他越发冰凉的手,将他抱入怀中,痛心道,“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你,害你受伤……”
苏锦衣凄然一笑,“息锋兄,想必你现在也知道我的身份了,像我这种人,有什么资格活在世间,得到世人的同情?”
徐钺见他伤心欲绝,安慰道,“我不管你是谁,今后只要你活一天,我便对你好一天,今生今世,我们再也不分开,我再也不要你受到一点伤害。”
苏锦衣看着徐钺眼中流露的真情,想到他赠玉之情,尊重之心,一时之间竟是心如刀绞,不知如何言语。
此时,一个穿着麻布衣衫的少年手上捧着一只粗瓷碗进来。少年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眉眼甚是清秀斯文,见了徐、苏二人相拥而抱,先是一愣,随即释然道,“徐公子,药煎好了,你给苏公子喝下吧。”
徐钺点头,从少年手中接过碗来,对苏锦衣道,“长卿,喝药吧,你受了很重的内伤,这是调理内伤的药。”
他恨的人已经被他杀了,他爱的人无情得连他的尸体也不愿看一眼。苏锦衣原是觉得生无可恋,然徐钺一番盛情,少年眼中的期待,他却是无法拒绝,只得张开口,任徐钺喂他喝药。
如此一来,徐、苏二人便在古井村中住了下来。
苏锦衣虽被五毒郎君折磨得满身是伤,情状极是惨烈,但毕竟是外伤,在药物的辅助下,调理了十来日便好了。同时,在徐钺的悉心照料下,他的内伤也渐渐痊愈。只有九转噬心丹的毒,每日折磨着他的身心,要靠服食剧毒的化石散来抵抗。
他此时武功已然恢复,却是心灰意冷,待在村子里不愿离开。他不离开,徐钺自然也从不提离开之事,就这样在村中陪着他,坐看日出日落,云起云没。
转眼便过了三个月,冬去春来,村头的柳树已开始抽出嫩绿的新芽,带着露珠儿的青草从地里冒出来,绿油油的。山坡上成群的牛羊在暖洋洋的春阳里惬意地啃着青草。冬眠的动物从沉睡中醒来,连村里的猫儿、狗儿也开始发情,洋溢着生命的蓬勃的气息。
去冬一场大雪,覆盖了冬麦,田地里抽芽的麦苗长势甚旺。想到丰收在即,村民们脸上都洋溢着笑意,将春节的喜气带进了新的一年里。
村口有一池莲塘,四周山花烂漫,塘中新荷初绿。此时,一个穿着宽袍广袖的白衣男子在茵茵碧草之上席地而坐,男子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沉静的气息,及腰的长发披散在白衣之上,那头发的颜色,竟然是铁灰色。
“咚”的一声,一颗石子投入水中,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打破平滑如镜的湖面。
男子微微阖上了眼,白得几乎可以看到皮肤中的血管的脸上是看不清的神情。
此时,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从村子里走了出来,看到莲塘边的白衣男子,远远地唤道,“苏公子,原来你在这里,饭好了,回去吃饭吧。”
那白衣男子便是苏锦衣,那少年名叫连生,是村里寡妇张大嫂的独子,因家中清贫,难以自给,徐钺见连生长得斯文干净,便花钱雇来给他和苏锦衣洗衣做饭。
待连生微喘着气跑到苏锦衣身边,见他仍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又唤道,“苏公子……”
苏锦衣睁开眼,看着连生,幽幽道,“连生,我的头发是什么颜色?”
连生早得徐钺吩咐不许告诉此事,此刻看着那一头灰蒙蒙的长发,他不会说谎,吞吞吐吐地道,“黑……,黑色,公子的头发是黑色。”
苏锦衣摸摸他的头,莞尔一笑,“傻瓜,明明就是灰色,我都不介意,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难怪屋里连一柄铜镜也没有,原来徐钺是怕他发现自己的头发因服食过多的化石散,丹铅之毒沉浸在头发中,一头青丝变成灰发而难受。
连生稚气的脸上微微发红,不知所措地握着苏锦衣的手肘,“公子,我……”
他情急之下,手上微微用力,待放开时,苏锦衣手腕处已经红了一大片。
“公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苏锦衣站起身来,轻声道,“走吧,我饿了,回去吃饭。”
徐钺外出办事去了,此时不在谷中,苏锦衣与连生回到茅屋中,果见木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青菜豆腐,蘑菇笋丝,韭菜鸡蛋,还有一碗白米饭。
饭菜不但不沾半点荤腥,且都是凉的。
化石散的热毒极为猛烈,必须以冷水冲服,且饮食之中,须不茹荤腥,尤忌热辣之物。苏锦衣服食化石散半年有余,早已习惯。
连生看着苏锦衣坐下,神情恬淡地吃着又淡又凉的饭菜,虽是习惯了他不能吃荤腥,不能吃热菜的生活,然而此时,看着他那满头灰发,不由得也是眼圈发红。
晚间徐钺回来,见苏锦衣屋里熄了灯,想他已经睡下,便不再打扰,只命连生烧了一桶热水,抬到他屋中,只待洗去一身风尘。
原来苏锦衣并未睡着,木床上的他此时正是冷汗连连,浑身发抖。他以强大的意志力抗衡着九转噬心丹的毒性。
今夜,他没有服用化石散。那化石散把他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宁愿就死此了,也不愿再靠服食化石散苟且偷生。
他抱膝而卧,疼得满床打滚,身体承受不住,已是翻身而起,冲出屋外,想借着夜风让自己的头脑清晰一点。
他刚一冲出门,却见对面的茅屋中灯火明亮,透过纱窗,可见一个男子正在解衣,赤裸的后背面对着他,背心处竟有一条尺来长的伤疤。
次日一早,徐钺推开苏锦衣的房门,“长卿,起来吃早饭了。”
然而,“吱嘎”的一声,木门打开,简陋的茅屋中却不见苏锦衣的人影。
木桌上放了一封书信,徐钺走过去,展开一看,上面只写着两行字:
三月十五,武夷山莲花峰相待,不见不散。
第19章
半月后,闽南凤凰城。
凤凰城的得名,来自城北三十里外的凤凰山。传说此山中曾经出现过凤凰神鸟,后来山民们在山下建城,便取名凤凰城。
此时已是午时,城东的兴和茶坊内坐了不少人,人们一边喝着香浓的铁观音,一边听茶坊里的说书艺人说书。
只听那说书人道,“众位客官,须知我闽南武林,门派虽不及中原武林多,然近年来,名剑山庄在江湖上却是名声大噪。你当是何原因?”
那说书人手上惊堂木猛地一拍,接着道,“只因这名剑山庄出了一位绝世奇才。你道这人是何人?他就算名剑山庄的现任庄主——墨九!”
说书人顿了一下,又接着道,“各位看官,今日我们要说名剑山庄的墨九庄主,便要从名剑山庄的来历说起,众位看官应该知道,那名剑山庄就在我凤凰城外三十里的凤凰山上。一百年前,据说山顶的天池中出现了一柄龙泉宝剑。那宝剑正是当年张华所遗失。当时有一位异人,姓墨名蓝田,正是他发现了那柄龙泉剑。他武功高强,便仗剑在在凤池边上建了个山庄,成为了名剑山庄的第一任庄主。”
“那墨蓝田有一位娇美如花的夫人。你道他夫人是谁?他夫人便是当年武林盟主史问鼎的幼女,有江湖第一美人之称的史玉烟。只因墨蓝田来路不明,史问鼎反对他二人的婚事,他夫妻二人这才偷跑到凤凰山隐居。后来墨夫人生下一对龙凤胎,男孩儿后来继承了名剑山庄,女儿却嫁入前朝皇室,成了如意夫人。这样又传了几代,传到前任庄主墨垣手上,名剑山庄已极是衰微。尤其这位墨庄主娶了十几房夫人,一连生了八个儿子,都相继夭亡。”
说书人说到此处,茶坊中便有人高声问道,“说书的,那墨庄主的第九个儿子,可就是九公子?”
说书人又一拍惊堂木,道,“没错,那墨垣庄主的第九个儿子,乃是其正室夫人所生,正是当今名剑山庄的庄主墨九。你当他为什么要叫墨九?”
下面又有人高声道,“为什么?”
说书人继续道,“只因墨垣庄主听信一个老道的话,说他命中克子,儿子要娶贱名才养得活。那墨垣想自己一连死了八个儿子,对那老道自是深信不疑,然他毕竟是武林世家,孩子总不能像贩夫走卒一般取个阿猫阿狗的名字。后来便决定只以他的排行作为名字。且说九公子出生不到三年,他父母皆病重,他母亲沉疴在床,在去世前派人将他送到了莆田山少林寺,拜了慧远大师为师。众位看官可知?这九公子竟是天生的武学奇才,一点就通,又勤奋好学,在少林寺中一呆就是十二年,深得慧远大师真传。”
说书人又拍了一下惊堂木,继续道,“转眼间,九公子到了十五岁上年纪,正是英雄出少年。这一年,他拜别恩师下了莆田山,回凤凰山中的名剑山庄接任庄主之位。”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众位看官可知,那时名剑山庄早已控制在他叔父手中,他的几个幼弟,也都由其叔父教养。他叔父欺他们兄弟年少,不但霸占了他父亲的姬妾,还想夺了他的庄主之位,处处掣肘于他。可是那九公子不但学艺精深,小小年纪便将少林武学与墨家剑法融会贯通,且十分精于智谋,继承庄主之位不到数月,便将他叔父的势力洗了个干干净净。”
那说书人又说了一堆墨九如何剿杀了杀手集团“黑刺”,如何与武林盟主燕慕北一起带领群雄攻入五毒谷,消灭五毒郎君的英雄事迹。俨然已是一部墨九前传。
茶坊中坐了不少江湖人,此时正是听得群情激动,便有人高声问道,“那九公子这么出色,可有什么风流韵事?”
说书人微微一叹,“这话说来也奇怪。名剑山庄前任庄主墨垣风流成性,一生与无数女子厮混,娶回家的就有十几房,可是这九公子的性格,却与他爹完全两样。据说他生性冷淡,女孩子见了他心中虽是钦慕,却都惧着他的威严都不敢表白。他如今活到二十五岁上,庄上竟是连一个姬妾也没有。”
台下已有人哈哈大笑,“这九公子,该不会是在少林寺里当和尚当久了,不懂得女人的滋味儿了吧?”
观众中又有人道,“你别胡说,我听说啊,那九公子与史家庄的三公主已经定亲,今年下半年就要成亲了。”
又有人道,“他祖上不是也娶了史家的小姐史玉烟么,这么说来,这史家与墨家是要亲上加亲了?”
一名红衣女子娇声道,“这有什么,我看啊,九公子可真是一往情深的人,他既与三公主定亲,便不再沾染其他女子。我要是能嫁给他那样的男人,就是死也愿意了。”
墙角的茶桌边坐着个灰衣灰发的老者,佝偻着背在那喝茶,听到那一句,“就是死了也愿意”,便看了那红衣少女一眼,见她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长得还算美貌,心中微叹,你若见识过他的无情,断然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原来这老者正是苏锦衣所扮,他一路奔波,回到闽南,只为了弄清一件事,那就是五毒郎君是不是真的死了。
苏锦衣万没想到的是,他路过凤凰城,在这茶馆中喝口茶,竟然听了这么长篇的传奇。
原来年底,便是墨九与史南湘的婚期。
这些日子,他想通了,他痴恋墨九十年,当真是水月镜花。墨九的心,墨九的情,永远停靠在他无法触及的彼岸。
他欠他一命,还他便是。
只是情爱二字,他此生不愿再提。
苏锦衣就这样思想着,扔下几枚铜板,算是茶钱,之后便出了茶铺,骑马往城北凤凰山而去。
苏锦衣之所以走了半个月才到闽南,只因他为了克制九转噬心丹的毒,皮肤变得越发地脆弱。
他一路驰骋,马背上垫着厚厚的坐垫,白皙得几乎透明得手上虽然缠着厚厚的棉布,却仍然被马缰勒出青紫的瘀痕,鲜血渗进缠手的棉布里,他怕伤口溃烂,不得不每日都要换一次。缓马骑了半日,到凤凰山下已是入夜。苏锦衣对此地原是极为熟悉,便在山下村子里找了间废弃的茅草房住下,直到次日,才改扮成菜贩的模样,雇了几个人,前去名剑山庄送菜。
名剑山庄伙房每日都会从山下菜农那里采购蔬菜、禽蛋、肉类等食物,是以见了苏锦衣等人,并不奇怪。
苏锦衣与众人一起将菜篮抬进伙房后,便借口要去小解,悄悄地溜出伙房,溜进别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