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到了槐风阁外,便听得阁内传出墨飞扬焦急的声音。
“九哥,你说玉官他到底被五毒郎君带到哪里去了?”
苏锦衣听说自己是被五毒郎君带走,徐钺的人影猛然出现在脑海中,心上竟是一凉。
又听墨九低沉的声音传来。
“十四弟,你先下去吧,我已经派人去找了,一旦有锦衣的消息,我一定第一个通知你。”
苏锦衣听得墨九说派人去寻他,也不知是真是假,该信还是不信。
又听墨飞扬又道,“九哥,无论如何,这次寻回玉官,你再也不要阻止我们在一起了!”
只听“啪”的一声,墨九竟是甩了墨飞扬一巴掌,怒道,“放肆,十四弟,你忘了你的身份吗?居然为了一个男子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你让你的先人如何含笑九泉?”
墨飞扬抹了抹唇角的鲜血,瞪着墨九道,“九哥当初答应过我,只要我好好练武,将来复兴李朝皇室,玉官的任务便由我来派遣。可是九哥却言而无信,背着我派玉官去刺杀五毒郎君,九哥你到底安的什么居心我不知道,可是如果玉官真的死了,你弟弟我也绝不会让你如意!”
只听墨九道,“墨鑫、墨圜,把他带下去,关起来好好反思,什么时候想通了再放他出来!”
墨飞扬一甩衣袖,“不用,我自己回去。”
突然间,墨九见院外的地面投出一道人影,喝道,“谁在外面?”
他见没人应答,待掠到院外,只见一道苍老而矫捷的背影,正跃出围墙往山庄外掠去。
墨九追了出去。
苏锦衣一连奔出数十里,身上的衣衫都被汗水湿透了,脚底已经磨出无数血泡,血水混合着汗液浸湿了鞋袜,棉袜粘进脚底的血肉里,撕心裂肺般的痛楚自脚心传来,较九转噬心丹噬心之痛,竟是一般无二。
他心知自己听得墨飞扬是前朝皇室后裔的秘密,若被墨九抓住,只要他不暴露身份,墨九一定会杀了他。得知五毒郎君已死之后,他是虽生尤死,墨九要杀他,他恨不得引颈就戮,可他现在知道五毒郎君不但没有死,而且还将他骗得如此凄惨。
他居然以为,徐钺是个好人,是这世间仅剩的同情他,怜惜他,尊重他的好人。
人畜无害,风流洒脱的徐钺与凶狠残暴,杀虐成性的五毒郎君竟然是同一人。
原来,这世间演技最好的不是他苏锦衣,而是徐钺。
无论如何,苏锦衣下定决心,在他死之前一定要杀了徐钺,不是为墨九,而是为他自己。
所以他不能被墨九抓住,他几乎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不顾性命一般地狂奔,此时才终于摆脱了墨九的追踪。
苏锦衣此时几乎全身脱力,却也是松了一口气。寻了一处破庙休养了两天,待手脚的伤好些,才离开破庙。
算算日子,距离三月十五与徐钺的约定还有十余日,可他的一双手原是用来握匕首的,虽然生了茧子,却是白皙修长,此时却是伤痕累累,再也不能灵活使用。
如果说什么人最珍视自己的手,那一定是三种人,大夫、绣娘,还有杀手。
对于杀手而言,没有一双灵活自如的手,便是丧事了行动的能力,无异烙下了残疾。
所以苏锦衣为了养好握匕首的双手,不得不放弃骑马前往武夷山的打算,只得在附近的镇子上雇了一辆牛车。
第20章
三月十五,武夷山。
山上空气甚是稀薄,莲花峰顶,一轮皓月高高挂在天空,犹如碎金银盘一般。
一个红衣男子持剑站在山崖边,山风吹起他铁灰色的长发,大红的衣摆在浩瀚的云雾间沉沉浮浮,飘飘荡荡,不似人间。
突听一声轻唤,“长卿。”
红衣男子转过身来,灰发童颜,一双漆黑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对面的紫衣男子。
紫衣男子正是徐钺,至少他此时的面孔,是徐钺的。
徐钺见苏锦衣不说话,又道,“长卿,你怎么不说一声就离开了古井村,还约我到这里见面?”
苏锦衣心中只觉得可笑,“徐钺,息锋兄,你到现在还要装下去吗?”
徐钺一脸不解,“长卿,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锦衣冷笑,“或者,我应该叫你五毒郎君,称呼你谷主?我真的很好奇,五毒郎君和徐钺,到底哪张才是你的真面孔,或者两个都不是?”
徐钺面色一沉,“你是怎么发现的?”
苏锦衣缓缓道,“那日你洗澡,我不小心看到了你背心的伤疤,你该记得,我就是留下那道伤疤的人。”
徐钺道,“所以,你就怀疑我了?你独身一人前往闽南,就是为了去找墨九确认我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苏锦衣道,“不错,我等着你露出破绽等了两月有余,五毒谷中我明明刺进了你的心脏,我不相信,你居然还能活下来。”
徐钺笑道,“我的心脏长得跟别人有点不一样,就像你的墨九,他完全不怕嗅到我的毒粉,他的鼻子不也跟普通人有些不一样吗?”
苏锦衣一震,徐钺又道,“可我还是很好奇,你怎么没有带着墨九一起前来赴约呢?杀我这种为武林立大功的事情,他怎么可能舍得错过?还是他根本和以前一样,只是拿你当刀使,早就放弃你了?”
他原以为会刺激到苏锦衣,然而没想到苏锦衣却道,“今天要算的是你和我的账,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徐钺放声长笑,震得山峰嗡嗡作响,“长卿啊长卿,我终究是低看了你。你知不知道,你如果永远和我在一起,我真的愿意让五毒郎君这个人从此在世上消失,并且解了你九转噬心丹的毒,你我做一对逍遥江湖的神仙眷侣,你说好不好?”
苏锦衣也是大笑,“五毒郎君,你忘了你在五毒谷中是怎么对我的吗?你对我的侮辱,我就是杀了你也不足以泄心头之恨。”
徐钺突然向苏锦衣走来,“长卿,我若知道那‘偷香圣手’白玉郎就是你,绝不会那样对你,你自问在古井村里,我可曾对你有半点不好?”
苏锦衣看着眼前这人,完全不敢相信他的体内居然有两种人格,一种残暴成性,一种温柔如水。
这人身体里,分明住了一只魔鬼!
苏锦衣微湿了眼,“可以告诉我,到底哪个才是你吗?”
徐钺伸出双手来,“长卿,过来,你喜欢徐钺,我以后就只做徐钺好不好?”
苏锦衣看了看黑云沉沉的夜空,兀地长笑,举剑便向徐钺刺去,徐钺连忙闪开,袖中铜箫出手,以箫格挡苏锦衣招招致命的剑招。
徐钺见他剑风凌厉,剑剑刺己要害,手上皮肤被剑柄划破,柄上染满鲜血。
“长卿,快住手,你的手不能握剑。”
苏锦衣对他的话置之不理,手上使劲,招式变化又快又猛,仿佛那只流血的手已经不是他的。
他攻势极猛,招招要取徐钺性命,自身门户便大开,徐钺若要想取他性命,却是极为容易。
然徐钺不欲伤他,出招时便有所保留,只是守而不攻,转眼见两人已斗了数百招,两人喘气都粗了些。
突然间,天上黑云遮月,渐渐的已经将吞去半边月亮。
徐钺的气息变粗,双目渐渐发赤。
苏锦衣看他面色,心知自己猜得果然没错,难怪每月的十五徐钺都会离开古井村,五毒郎君的弱点,果然在每月的月圆之夜。
事实上,苏锦衣只猜对了一半,月圆之夜的确是五毒郎君的弱点,但同时,月圆之夜的五毒郎君,也是最为可怕的。
只因为,这一晚的五毒郎君不是人,而是兽,一只被血魔功的热毒逼得狂暴成性的猛兽。
五毒郎君原本也日日服食化石散,不过却是修炼血魔功所需,月圆之夜阴气最盛,他淤积体内的热毒最难散发,造成他性格残暴,不是凌虐便是杀人。然他在一月前,血魔功已突破到第八重,已经能在此夜勉强控制住心智,是以才敢来见苏锦衣。待修炼到第九重,他便能控制体内热毒散发,不再受此折磨。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此夜竟是罕见的天狗食月,为天地之至阴。
五毒郎君此时热毒上涌,心魔已生,看着苏锦衣的双眸,已然血红。
如此一来,他手上铜箫夹带劲风,已电闪雷鸣般向苏锦衣攻去。
徐钺撑着尚存的一丝神智,“长卿,你快逃……”
立马,又嘿嘿冷笑,“小贱人,还不快躺下给本君操!”
苏锦衣一边挥剑相击,一边听他时而语带关切,时而口出而恶言,心下甚觉不解。
过了不久,徐钺口中的污言秽语越来越多,圆月已被吞噬得只剩一角微芒。
苏锦衣此时,已抱着与徐钺同归于尽之心。
只听得“叮叮当当”数声箫剑碰撞之声,一截断剑飞出,苏锦衣手中长剑断为两截。
徐钺手中铜箫一提一放,竟是击中苏锦衣握剑的手腕,手骨碎裂,断剑从手中脱落,摔在地上。
兵器一被打掉,徐钺竟是纵身上前,扑向苏锦衣,将他按在地上。喘着粗气,撕着他背上的衣衫。
眼见得衣衫尽碎,皮肤绽裂,徐钺已分开他的双腿。
苏锦衣血流如注的左手向后一翻,一柄雪亮的匕首已从袖间滑出,对着徐钺当心刺去。
刹那间,徐钺已握住他的左手腕,将他的手骨折断,匕首应声掉在地上,揉捏着他雪白的臀部,邪笑道,“长卿,我绝不会给你第三次机会。”
苏锦衣此时双手腕骨皆被折断,已知自己是必死无疑。
当下心灰意冷,竟是猛地一个翻身,胸口落在断裂的半截残剑之上。
此时黑云渐散,露出一截月芽。
徐钺见苏锦衣被半截断剑穿胸而过,大片大片的鲜血渗在大红的衣襟上,神智瞬间清明,“长卿,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明明知道我不会杀了你。”
苏锦衣冷笑,“因为我觉得你恶心,就算是死,也不想再被你强暴。”
徐钺握着他逐渐冰凉的手,感觉到这个人在慢慢地死去,竟是“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突然间,一柄剑刺入徐钺握着苏锦衣的手臂上,穿臂而过,犹自滴血的剑尖正对着苏锦衣的脸。
温润的血滴在苏锦衣脸上,苏锦衣微闭了双眼。
你,终究还是来了。
“放开他。”
夜色里,墨九一袭黑袍,站在徐钺身后,拔出刺入徐钺手臂的长剑,幽幽地道,“滚吧,我不杀你。”
苏锦衣见墨九身上略染风尘,道,“不能放他走,他就是五毒郎君。”
墨九听得此言,看向徐钺的眼色一凛,周身已泛起杀气。
只见他手中长剑挑、刺、剜、转,如浪一般涌动的剑花已向徐钺击去。
徐钺右臂被墨九刺了一剑,此时以左手使铜箫与墨九相斗,招式便有些缓慢,数十招后,大腿处又被墨九刺中。
墨九剑招凌厉,周身门户更是防守得密不透风,徐钺之前与苏锦衣走了不下数百招,耗了不少内力,行动起来便不如墨九轻巧。
突然,徐钺左手铜箫,右手用掌,向墨九胸口击去。
墨九见他一掌击来,也是运掌去接,顷刻间,两人已是数掌相接,只震得两旁树叶簌簌作响。
两人对了数掌,只见墨九猛地后退几步,退到苏锦衣身边。
而徐钺也向悬崖边跌步退去,“噗”的一声,吐出几口鲜血。
墨九长剑待要再度向徐钺刺去,只听徐钺道,“等等。”
墨九剑势微顿,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徐钺看了苏锦衣一眼,对墨九道,“你要江山,我要美人。把他给我,我助你拥有这个武林,甚至更多,哪怕是你想当皇帝,我也能帮你。”
墨九看向苏锦衣,问道,“你怎么说?”
苏锦衣微闭了眼,“九爷,属下今生最后再求九爷一件事。”
墨九道,“什么事?”
苏锦衣指着徐钺,“属下求九爷替属下杀了这个人。”
墨九道,“好。”
徐钺竟是哈哈大笑,“怎么,墨庄主,武林盟主你不要了,连整个天下你都不要了吗?”
墨九道,“我要,我自会去取,不必假你之手。”
说话间,长剑已向徐钺心口刺去。
长剑穿胸而过,徐钺竟是不闪不避,看着苏锦衣道,“长卿,没有我,你活不了多久的,我在奈何桥等你,做鬼有你相伴,以后的日子我也不寂寞了。哈哈哈哈……”
说话间,他竟后退数步,长剑拔出体外,胸口顿时血流如注。
徐钺大笑着身子向后一仰,已是跌入山崖之下的万丈深渊中。
墨九见徐钺摔崖而死,转身走到苏锦衣身边,封住他身上几处大穴,抱起他便往山下走去。
第21章
苏锦衣是在轻微的颠簸中醒来的。醒来是,他却发现自己被墨九抱在怀中。
墨九见他转醒,口唇干裂,便取了水杯,道,“醒了就喝点水。”
苏锦衣勉强喝了几口,茶水温热,他喝下后体内热毒发作,竟是又吐出一口血来。
墨九眼底转过担忧的神情,当下给他输了些内力。
苏锦衣打起精神,问道,“九爷,我们这是去哪里?”
墨九道,“神医谷,带你去疗伤。”
苏锦衣喃喃道,“为什么要救我?”
他看着墨九,又道,“重阳节那天夜里,我和十四爷说的话,你都听到了,是吗?”
墨九并不否认,点头道,“我的确听到了。”
苏锦衣又道,“所以其实那天晚上你来我房里,就想杀了我?只可惜你念我在你身边多年,不忍心亲自下手?或者你怕杀了我,无法向十四爷交代?不管怎么样,你明知道我杀不了五毒郎君,却派我去杀他,不就是想让我死在他手下吗?”
墨九抱着他的手颤了颤,半晌才道,“你伤得很重,不要想太多。”
苏锦衣自嘲地笑道,“别人不了解你,也许会觉得你完全没有必要杀了我,可是我懂,因为我和你一样,也是做哥哥的人,也疼爱自己的弟弟,万不愿看他有一段不被世人认可的感情。尤其十四爷是前朝皇室的后人,九爷你更不愿意看到他因为一个男人而误了前程。所以你才弃车保帅,不是吗?”
苏锦衣一口气说完,已是音声虚弱,气息奄奄。
墨九见他又吐了血,触到他的手,更觉得全身冰凉,一边替他灌输内力,一般抚摸着他银灰色长发,口中只道,“锦衣,你不要再说了,总之我答应你,等你好后我一定好好对你,绝不再负你。”
只可惜,此时苏锦衣体内九转噬心丹的毒性发作,已是疼得晕了过去,并没有听到墨九的话。
神医谷在莆田山下,谷主“妙手怪医”花玲珑医术高明,性情却极为古怪。只因这位花神医乃是一位女子,她做少女时曾爱上了一个年轻男子,不料那男子口口声声说爱她,私下里却与她的婢女暗通款曲。
这位花神医发现之后,便将那对男女逐出了神医谷,从此闭谷不出,只以为天下男子,皆是薄情寡性之徒。于是,她便在谷中立下一条规矩,凡来求医者,是女子便医,是男子便不医。
江湖中人以男子为多,是以到神医谷求医的男性皆被她拒之门外,不少人因此而死,久而久之,便落下个见死不救的怪医称号。江湖上皆传她是个长得丑陋无比,性格怪癖的老太婆。
墨九却知道,花玲珑事实上是个年方四十的美貌少妇。她终身未出阁,谷中的人便称她“姑姑”。
十八年前,墨九在机缘巧合之下与花玲珑却是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他年方七岁,被山中的一种毒蛇咬伤,那蛇名为金蟾,通体长着茹头一般的疙瘩,疙瘩内含有剧毒。他被蛇咬伤后,花玲珑竟是亲自上少林寺说是要为他疗伤。他当时并不知道那个美丽的花姐姐立过不救男人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