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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凌风 下——by林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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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揉了揉太阳穴。

“麝云坊里面,有中原的探子。”

“什么?”我一愣,“是谁?”

“不知道!”仁渊烦躁道,“总之是骆柏年安排的人,被东袁王黄雀在后盯上了。”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既然是青楼里的探子,越是长袖善舞嫌疑越大,毕竟有了名气才能接触到更多京城里有身份名望的人。如此说来,莲珊确实脱不了嫌疑,仁渊的顾虑很有道理。

可我却不信那人会是莲珊。

“我也希望能像你一样相信此事与莲珊无关。”仁渊看出了我的想法,“可是凌风,由死到生走了一遭,我不愿再给任何事情轻易下结论,就算不是莲珊,她肯定也接触过那人,什么时候走露了消息恐怕都是不自知的。”

他又补充了一句:

“这种时候离她远点,对她也是好事。”

“说不定我不就该回京,这样于顾玉晴也是好事一桩。”我苦笑。

“你若真这么想,当初就该顶住压力无论如何也不娶她,如今她已是你的妻,自然是休戚相关的,你不好,她也不会好过。”

“何曾有压力,一时赌气罢了。”我直白道。

“一个样,我倒觉得你这也算是误打误撞,叛离经道固然能活出新路子,可未免太疯狂了,有顾玉晴在后面扯着你,也免得……”

他忽然住了口,半响才说:

“总觉得你如今就像山林里的晨曦一样,待太阳高升也就散于无形了。”

“你那些鬼魅趣志气看得太多了些。”我刚驳他一句,忽然就控制不住猛然咳嗽起来,半响才生生压了下去,喉咙里有淡淡的腥甜。抬头一看,仁渊定定的看着我,面色苍白如纸。

我不忍见他这样,只得寻些宽慰话来。

“回京后我自会好好调养……你放心,皇上既然知道我给自己下了盅,就不会再如此放任下去。”

“当初就不该帮你瞒下这事。”他似入了魔障一般,“是不是我以为的好,到头来还是误了你。”

我从未见过仁渊如此模样,忙推他道:

“与你何干,我自己种下的因如今也是食其果罢了。”

他却只是看着我,目光沉沉,半响一推碗碟站了起来。

“如今既然见到了,彼此也好放心些,我们就此别过吧。”

我一愣,想想他也是急着赶往燮城的,若不是为我大概片刻也不会在此耽搁,随即颔首。

“也好,战乱刚平,你一路小心些。”

转脸仁渊已又是谈笑晏晏的模样,仿佛刚才的事已半点不留心上。

“这个固然,等事情稍定我自会返京寻你,只是怕赶不上你儿子的满月酒了。”

我不欲再聊起这个话题。

“平安无事就好,那个赫连肆星不是好对付的,我几次差点载在他手上,对他你留多少个后招都不为过。与这种奇人交锋,无论文斗武斗,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怎么对我连这点信心都没有。”他笑笑,“在中原的时候东袁王与我聊过他,说他‘煌煌如炬,冉冉若曦’,你不说我也会对他用一百二十个心的。”

“如此最好。”我点点头。

仁渊从窗口往下一看。

“你的马车已经修缮好了,这就启程吧,赵玉熏恐怕还盯着你,你不说原因自有你的道理,只是别着了他的道。好在他已被我伤了元气,再要养精蓄锐怕也拖得到你回京了,快些走吧。”

我总觉得自己还应该再说些什么,聊了这半天感觉还是漏了不少没交代,可仁渊一脸自有主意的表情,反倒令我觉得自己过于矫情了,于是只扯开嘴对他一派轻松的笑,起身下了楼。

待坐上了马车,车轮一动的时候我忍不住掀开帘子往那酒楼窗口看去。出乎意料,仁渊还站在那里目视着我的马车,四目相对之时他似乎身子微颤,从窗口离开了。

“侯爷,您身子感觉如何?”言良在旁关心道。

“我要休息一会儿。”

“是。”

闭上眼睛,仁渊注视我马车的眼神又浮现于脑海,他是想对我说些什么却又没说。可他原本打算对我说的是什么呢?

是时间让我看不懂他了,还是原本我就不了解他?

如此碌碌十几日,我终于回到了京城。进城门的那一刻,我想起自己离开这里时那凄然的心境,忽然觉得萧瑟而无趣。这世间之事岂会如心所想的,人这一生,或惊奇,或残酷,总没有个平稳,我哪怕狠心无情也绝不了自己的心机,幼时的苦楚因他人而起,那如今的呢?如今所受的苦自是我难忍又不能弃的,既然仍有所求,就必得经历求不得,众生所受苦难或许大同小异,可我只能痛我所痛,感我所感,这样的我,也不过是个眼界有限庸俗至极的凡夫俗子,又有何资格指责他人所为呢。

“先去周府。”我吩咐言良,言良稍一迟疑还是告知了车夫。

我实是不能马上静下心来去和顾玉晴谈孩子的事。

马车在大榆胡同一拐,就来到了周府所在的街道。待停稳当了言良扶着我下了车。

“你先把东西送回侯府。”言良怕我在这住下来似的抢着吩咐车夫。

我微一斜目,他被吓得噤声。我这才转身吩咐另外一个人道;

“你随着回去,告诉夫人我回去的晚,她如今是有身子的人,并不必等我。”

对方忙答应着去了,言良虽然还是低眉顺眼的站在那里,却是大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如今我人既然回来了,难道还会甩袖再走不成,真不知道他担哪门子的心。

“凌风!”舅母听到消息早已迎出府来,一把携了我手,满脸惊喜。

“你这孩子,怎么不声不响的就来了?我们还以为你会先去定安侯府给老侯爷请安,再不然也是得回趟自己的府邸,都派了人在两边等消息,你倒来了这里。”

她不等我回答又上下打量我,随即盈盈欲要落泪。

“气度更沉稳了,只是人瘦了好些,到底在外面吃了怎样的苦……”

“好端端的,舅母不必伤感,自古行军打仗哪有不吃苦的呢,连皇上都御驾亲征至今未归,我不过是为了社稷略尽绵力,又算得了什么。倒是舅舅受委屈了。”

“他如今好好儿的,你也平安归来,我这心也总算能放下个一时半会。”舅母擦擦眼睛,“看我都高兴糊涂了,哪有站在风口说话的,快进来。”

我见她高兴,也不缩手,由了舅母往屋里带,她边走边语调欢快的说:

“正好你媳妇也来了,眼下正和瑄儿在一块儿呢。我原本怕瑄儿年幼冲撞了她的身子,可你媳妇真正是个好的,竟能哄着瑄儿规规矩矩坐在一旁玩。待孩子出生后你肯定省事,玉晴一看就是能看住孩子的,顾大人好家教,养出来的女儿人品样貌都没得挑。”

我乍一听这话条件反射想停下脚步,舅母却只拽着我往前走,一路絮絮叨叨令我无从插进话去。

看来舅母对我的情况也是大概知情的,会说这么些也是怕我不去见顾玉晴。她的掌心温暖,言谈间尽是一片好意,我既然做不到置之不顾,只能由着跟去了。

虽然我眼下不愿去见她,可既然已经碰上,总不能避而不见自己有身孕的发妻吧,说起来岂不是跟个笑话一样。

就在我试图沉下心来应对的时候,厅堂里传来一阵小孩子银铃般的脆笑声。

“这孩子,我一不在还不知是怎么麻烦你媳妇的呢。”舅母歉意道。

我还未及表态就跨了进去,立马撞上个软软的小身子。原来是小瑄看我进来了,就跑过来一头扑进我怀里。

“表哥,你带了西域的骆驼回来吗?”

“那东西太大了,表哥带不来,但表哥给小瑄带了别的玩意儿。”我从身上摸出一个有活扣的银环带在她手腕上,这银环大小尺寸正是为小女孩打造的,带上去不紧不松刚刚好,活扣上镶了一粒光润的大南珠,环身则刻了只长尾玄鸟,眼睛由红宝石组成,身上的羽翼则是镂空雕刻后由一块水色极好的玉石镶入,由尾至头正好连环一圈,玉上的羽毛更被雕刻得分毫不差,那玄鸟看着是极传神的。

毕竟是小女孩,一下就被这阳光下忽闪忽闪的东西迷住了,高兴的咯咯直笑,一直用手转着看。

“这么贵重的东西,你给她也只白糟蹋了,不定明天就被拆得七零八落。”舅母责怪道。

“这东西并不贵重,原就是用来逗孩子笑笑的,舅母何必如此认真,我倒不好意思了。”我说着就将小瑄抱起来,她今日穿了件石榴红的小褂,脖子上套着个金灿灿的璎珞,份外可爱。

“我们这样人家的孩子难道还用不得个银手环?舅母只管宽心。”一个坐在背光处的妇人扶腰站起来道。

说实话,顾玉晴长什么样子我早忘得差不多了,可眼下只一看身影却立刻将那些日子与她相处的情况想了起来。她原本就仪态娴雅,眉目标志,如今做了母亲自然更多了一种温厚的感觉,令人觉得亲切。

我不知该用何种口气对她说话好,只能无甚表情道:

“你怎么来了舅舅这里。”

顾玉晴穿了件白玉兰散花绣裙,腰上系块碧水色的鸳鸯玉佩,梳着堕马坠,耳边上带着一对水珠子似的琉璃线坠,更兼大起来的肚子令她看着有一种弱柳扶风的味道。

“你这双身子的人闹什么,还不快坐下。”舅母忙上前扶她坐好。

我心念一转,正想先放下小瑄,谁知小家伙死死挂住我脖子,只黏着不撒手。

“表哥身上有花的味道。”这孩子笑嘻嘻的说,将脸贴着我颈脖领口处使劲嗅。

“你这孩子只顾顽皮,表哥好不容易回来就看你贴着了,还不快下来让你表哥表嫂说些心窝子话呢。”舅母笑骂她。

“不碍事的,等孩子出世后怕更要麻烦侯爷多费心管教,能先跟孩子接触接触也好。”顾玉晴微笑道。

“瞧你说的,一家子有什么麻烦不麻烦。”舅母笑道,“就看凌风每次对我们瑄儿的耐心劲,为人父后定是个上心的,你倒用不着担心这个。”

61、云散风拢

顾玉晴一手抚着显形的肚子,温柔又坚定的说:

“侯爷待我好,待孩子肯定也会好,往后这孩子总归是要托付给侯爷的。”

“傻丫头,都说些什么呐,见到夫君还讪讪的。”舅母到底从我怀里将小瑄接了过来。

“快扶玉晴去里间坐,你舅舅去拜访王大人了,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我带瑄儿下去换身衣服,你们小夫妻许久未见,想必有的是话要讲,雪雁、紫甘,你们俩好生照顾着夫人。”

一旁的婢女忙应了,上前扶着顾玉晴去了里间,舅母乘此时又对我说:

“你舅舅回来见你子嗣有望,可高兴坏了。”说着抿嘴一笑,带着小瑄走了。

我头皮发麻,左思右想的良久,最后还是一跺脚跟着进了内室。

顾玉晴已在水墨软垫上坐好,正喝着红枣茶吃着白玉糕,见我脸色阴沉,也不问我,更不抬头看。

“我待你好?我自己怎么不知道,舅母面前也是乱说得的?”靠在门框上,我故意离她远些才开口。

“我心里属意侯爷,侯爷也娶了我,这还不叫待我好么。”她温婉一笑。

“你这么说,未免太也廉价。”

“即使一根芦苇,若是真心喜爱的,自然能胜过一旁的珠玉。”她吮了口茶,不再吃了。“我所求的,于我来说自然就是贵重之物。”

“还是这么口齿伶俐。”

她大概用不了太久就要生了。来得时候我总想,即便再厌恶,看在她有身子的份上,说话还是要和软些。可真到相见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心平气和的说任何话,倒不是真厌恶她到如斯地步,只实在想不到在如此情况下该怎么让事情风平浪静的过去。对她说,这孩子是个罪孽吗,还是要对她说,我根本就不想要这个孩子——哪样都说不出口,这,毕竟也是我的孩子。

其实我并不厌恶顾玉晴,我只是不爱她罢了,如此一来却更没有办法将话随心所欲的摊开来说。

“侯爷,嬷嬷说孩子还有两个月就会出生,能不能请侯爷给这孩子起一个名字呢?”她眼中盈盈,根本不在意我话里那些刺。

“……就算是男孩子,满月前取好名字也就行了,何必这么着急。”

“侯爷惯爱说笑,若生下了这孩子,皇上哪里还能容我活命,侯爷不趁早想来,我怕是永远不会知道了。”她微有惆怅,“等到了九泉之下,不知道孩子的名字我又该如何帮他祈福。”

我呼吸微一停顿。

“你不会死,别想这些没用的了。”

“侯爷何须说宽慰话,能为了这孩子牺牲,我心里很快活,总算没辜负自己这一生。”

“你这一生还长,哪能如此快就决定,我说过不会让你死的,自然言出必行。”

“自然,侯爷回来见我,不就是想劝我将这孩子拿掉么,”顾玉晴用一种保护似的手势护住肚子,半响又将手放下了。

“侯爷,您要不要来摸一摸小世子?”

“说不定是女儿,你别这么肯定。”我左顾而言他。

“您来摸一摸您的孩子吧,您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算要遗弃这孩子,也该当面自己告诉他一声。”

我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听了这话竟真鬼使神差的走上前,在她身边半跪了下来。

刚伸出手去,又停住了,一个想法忽然在脑海里浮现。

只要手碰到顾玉晴的腹部,再稍加内力,她定然流产。

我被自己瞬间反应出来的残酷震撼到了,我骨子里血液真的就那么冷么,正常人会有这样的想法吗?如果我真的已经冷血到如斯地步,为什么魏光澈的一个眼前却能令我沸腾呢。我为了魏光澈付出了那么巨大的心力,为何就不能留些许怜悯给这无辜的孩子呢。

见手停在了半空,顾玉晴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腕,她的掌心异常温软,有着纤细却牢固的力量,她将我的手放在那膨起的腹部上,自己的双手则指尖交错伏在我的手上。

碰到那柔软又带着体温的裙纱,我不由颤抖了一下,忽然觉得她肚子里有什么东西跟着一起动了动。我茫然抬头看着她,她对我微笑,这时那动静又来了,像隔着她的肚皮轻轻碰了一下我的掌心,如羽毛般轻柔微弱,却像电流一般直通到了我的心里,又痒又麻,还带着些微的喜悦与酸楚。

“孩子很喜欢你摸他呢。”顾玉晴道。

她的手很温暖,覆在我的手上,此情此景令我不知为何想到了‘家’这个字。

“这是孩子在动吗?”我傻傻的问她。

她点头,眼泪忽然大滴大滴的落了下来。

一直以来,我总觉得顾玉晴是做好了所有准备才嫁过来的,她也一直表现的很适应,无论我是冷淡还是尖酸刻薄,亦或是无情残忍,她总能应对的很好。可现在看着那落下的眼泪顺着她的指缝一点点渗透到我手面的肌肤,我忽然发现这种事是不会有人能够准备好的,她亦不过是无奈承受罢了。初见她时毫无印象,娶她时亦无所感,甚至那一夜之欢也被当成难咽之物草草丢在脑后,可现在,我第一次觉得她像我的亲人。

与对魏光澈那激烈如鸠酒般的情感不同,顾玉晴忽然就令我明白了发妻在男人心目中的位置,那是没有血缘的亲人,是愿意托付信任的人,一个愿意为丈夫生儿育女的妻子,自然能在这过程中与丈夫建立难以言说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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