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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凌风 下——by林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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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皮猴,说了多少次不许坐在桥边,掉下去可怎生是好。”

“我水性可好,怕什么嘛。”

“这日头了还不家去,你娘又该念叨了。”

“我要等爹一起回去,”那孩子笑嘻嘻的,“刚才有个像神仙一样的大哥哥吹笛子给我听呢,回头我学了也要吹给妹妹听。”

这芦苇笛子还是幼时小舅舅教我的,我自己在家偷偷练了好久,结果有一次被父亲看到了,他虽然没说什么,我却明白这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也就再也没碰过。虽说如此,可那芦苇笛子,我其实是很喜欢的,没想到隔了这么久,还记得怎么吹。

那布衣汉子四下看去,并没有发现拐进巷子的我,也就将儿子的话付之一笑,带着他回家了。

我却在靠在湿漉漉的巷角粉墙上,全身脱力。

我此刻还能挂念的不过只有小舅舅一人。

他若安好,我就并非真的一无所有。

想到此节,混沌的内心终于出现一丝隙缝,像扎入了倒刺,却令神志一点点清醒,如刀锋上的利痕,化日之下闪着白光,将旁的统统压下去。

70、擦肩而过

玉晴头七那日,我终于返回周府。

凄凄惶惶的月色,我没从正门进去,只是从下人走的侧门过了来,不出所料,主院挂了锁。我推醒喝醉了歪在旁边的守夜小厮,舅舅和我近来都不在这府里,下人们越发躲懒了。

“谁啊大晚上的,”小厮蹂了揉眼睛,看清是我一骨碌爬起来。

“侯爷,您回来了!”

我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他开门,他瞅了一眼我腰上挂的剑,犹豫片刻终还是应了。

门若无声息的开了,我站在原地顿了顿才进去。时辰已不早,可却有轻柔的歌声从里间传来,间或还夹杂着小女孩抽抽搭搭的哭泣。

廊下婆子见是我,忙进去禀报了,不一会儿出来说:

“夫人请您进去呢。”

我刚踏进去小瑄就从椅子上跳下跑来依偎到我身边,脸上泪痕犹在。

“表哥,家里到处都挂着白色的帐帘子,小瑄好害怕,爹为什么还不回来。”

我抱了抱她。

“不怕,你爹很快就会回来的,小瑄是个乖孩子对不对。”

“嗯,”她犹犹豫豫的点了点头,又问我:

“表哥,表嫂呢?”

“小瑄!”舅母走过来握住她的小手,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好了,让姆妈带你去睡觉吧,娘有事情要和你表哥谈。”

“我不!”她忽然倔强起来,“我怕……”

“好几天了一直这样,问又不说,你到底在怕什么?”舅母的耐心也似被磨光了。

“不怕不怕。”我蹲下来将小瑄抱在怀里。

“小瑄是好孩子,没什么要担心的。”我看着她晶莹透彻的眼睛认真说,“有表哥在,表哥已经回来了,再没什么能伤害到你。”

她穿着素服的小小身体紧紧倚在我怀里,像探寻温暖的某种小动物。

我亲了亲她柔滑的小脸,手也禁不住颤抖起来。

“小瑄,你回自己房里乖乖睡下数一百,要是没数到一百就睡着了,表哥明天就送你一个小礼物。”

“要是睡不着呢。”

“不会,你闭上眼睛数,闭上眼睛,想着表哥在这里,你娘也在这里,你又不是一个人,有什么好怕的呢。”

“可是,可是他们说这屋里有鬼……”

“谁在你面前胡说八道,”舅母不高兴道,“你又不是两三岁,这种下人乱嚼舌根的话怎么还能往心里去,赶快去睡觉。”

“乖,世间没有鬼怪的,别怕。”

“表哥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因为……因为这世间没有鬼怪能比人更可怕。”

她似乎因为我的话而困惑不已,舅母唤乳娘进来将她抱走,这回她终于没再哭闹了。

“亏得你回来,这些天小瑄晚上不熬到睁不开眼总不肯去睡觉,我连玉晴过世都没敢仔细跟她说过,就是恐她害怕,没想到下面的人偶尔一露口风,倒把她唬得更紧了。”

“小孩子眼睛干净,怕是看见什么也未可知。”我淡淡道。

舅母眼中有一抹浮于暗色的光。

“这些天,你都去了哪里?玉晴好歹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发丧后顾大人就扶枢回了顾氏的老家,这不合规矩,既然已经过了门,又没有被休弃,哪里还有埋骨娘家的道理,这与顾大人脸上也不好看。我倒是想劝,可你人都不在,你舅舅又滞留宫中一时回不来,我一个妇道人家实在也是拦不住他们。”

“拦什么,人都已经不在了,顾大人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既然顾家都不介意,我这样的人难道还好意思跟他们计较什么名声。”

舅母叹口气,伸手顺了顺耳边滑落的发丝。

“你这几日在何处落脚的,舅母不是不体谅你的难处,只是有些事难道一个人就能想通了?”

“我在等。”

“等什么。”

“我在等什么,舅母您不是很清楚么。”惨然的笑,“不过是在等一个契机,又或是在等一个奇迹,实在等不到了,这才不得不回来。”

她认真的看着我。

“凌风,这些天的变故你想必已经精疲力竭,去歇息吧,有什么话明日起来细说,夜深了,你留在我屋子里也多有不便。”

“这几天玉晴看着好多了,你不在家的那段她日日为你悬着心,等孩子出来后你可要多疼爱着她一些,少往那些个下九流的地方跑,没个缘由也别早早的就置上妾室,之前你总爱耗在麝云坊,你舅舅为此担心不小。要我说,那些地方的女子再绝色又有什么好,水性杨花,不是都说戏子无情么,不过白白诓了你钱财套了你的话去。”

我将她当日对我说过的话一字不漏的重复了一遍。

“你这是何意?”舅母蹙眉道。

“舅母,你从何处听闻‘麝云坊’这三个字的,京城青楼那么多,你怎么如此了解我的去处,舅舅最是尊重妇仪,不会跟你谈论这些。”

“京中最有名的不就是麝云坊么,我也是出阁妇人,闲了多少也会有听闻,不过随意举例一说,何曾细想。”

“那套了我的话去又是什么意思,我一介虚职武官又有什么话好套的?”

“也是顺嘴白嘱咐一句,万事总该存个小心。”

我笑笑,拿起桌上的茶一口喝干再坐下,喉咙却还是干渴得滚烫。

“其实,在西凉的时候我和舅舅曾一度以为两人都回不来了,那时候舅舅细细说起过他与邵姑娘的往事,他对我说,此生能与邵姑娘相逢,是他最大的运气。”

“哦,年少往事总是让人回味的。”舅母脸色一白,缓缓说道。

“是啊,何止回味,简直刻骨铭心。”我刻意将所知道的一切真假参半的说起来,“舅舅与邵姑娘两情相悦之时,舅母您一家还在邵府上卖命吧,您和邵姑娘在身份上何止天壤之别。我一直奇怪,舅舅即使与邵姑娘错过了,也该找个与身份相宜的大家闺秀才对,怎么会拖了那么久之后娶了您呢?”

舅母放于桌面上的手指一缩,我不等她开口自顾自往下说道:

“但是在西凉听了舅舅的一番话之后,我忽然就明白了,舅舅他,从不曾有一日将邵姑娘从心底略微放下过,得不到她的人,能得到她身边的物件日日相伴寄托哀思也好——贴身婢女,可不就是能答会说的活物件么。”

“你在说什么!什么物件!我是周世林明媒正娶的夫人,是你的舅母,你竟然敢对我如此无理放肆……”

“舅母?您自己也该知道这不过是个面子上的称谓罢了,若是舅舅不曾遇到邵姑娘,若是邵姑娘没死,又何来您这个舅母呢。”

“你现在立刻给我滚出去,莫要等我叫人来。”

“若是不怕下人多嘴您大可叫人来,”与她激动的情绪不同,我心里一丝波澜也没有,只是机械的将这些天想好的话一字字呆板说出。

“舅舅曾说您最是善解人意,若不是有您在,他连一个可以聊起邵姑娘的人都没有,可是,他不知道您其实最恨的人就是邵云霄吧,也是,再是忠心,已经死了的人哪里比得上自己的丈夫重要,您也是个女人,这世间没有几个女人能心甘情愿的与人分享丈夫,更何况您连邵云霄的替身都算不上,大概只能算是舅舅寄托哀思的影子。”

我的话终于彻底激怒了舅母,她伸出手啪的给了我一巴掌,我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

“闭嘴,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是,世林他是喜欢过那个邵云霄,可是她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十几年了你不知道吗,我是恨她,除了出身我又有什么比不上她,她不过比我强在命好,这个死人,活着的时候光明正大的支使我,死了还要阴魂不散的抢我的丈夫,当初在市集上初遇世林的人明明是我,是我啊!可她顶着主子的名号,轻易的就能通过我结识他,活该她死了,死的好,就是死的太晚了!”

“你如此恨她,这些年却又不得不逼着自己在舅舅面前装模作样,想必不好过吧。”

我阴沉沉的看着她扭曲的脸,那个昔日温婉的妇人如今脸上只有被不断拉扯开的怨毒。

“你恨邵云霄,可她已经死了,所以你就将恨转移到我舅舅身上了?”

“不,我没有!”

“那你为何要将邵云霄与舅舅的旧事泄露出去!”我拍桌而起,心中怒意如翻江倒海一般涌上心头,一个妒妇如此草率的决定,却将多少人牵扯其中。

她张嘴看着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是没有怀疑过你,知道此事来龙去脉又活着的人世间能剩几个,”我轻笑,“我不信舅舅那般聪慧的人真的对你至终无一丝疑心,恐怕是不敢也不愿相信罢了,自己孩子的母亲,十几年的枕边人竟然能罔顾昔日情义恶毒至此。”

“我是恨着邵云霄,可从没想过伤害世林分毫。”她颓然坐下,这时我才发现,她发间已经夹杂了好些银丝,刻意的梳妆也未能全然掩住。

“他是我心心念念向佛祖求来的良人,我怎么会害他呢。”

“你将邵氏宝藏的线索透露出去,难道不是害他么。”

我以为舅母还会矢口否认,没想到她却默认了,半响才说:

“那天晚上,月色特别好,我们一家坐在后院赏月,他握了握我的手,问我冷不冷,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衫给我披了,还抱着小瑄给她讲月宫婵桂的故事。自从小瑄出生后,他提起邵云霄的次数越来越少,我看着他,这么些年,他总是显得遥不可及,可那一刻,月光下的他却忽然变成了一个温柔对待妻小的普通人,我想,也许,只是也许,时间总会将我们两人之间存在的另外那个人带走,毕竟世间唯有一个我,才是能和他共同拥有这样细水长流日子的人。

可就在我们准备回屋的时候,他忽然说,‘小瑄左耳垂上,新长了一枚褐色的痣。’邵云霄的左耳垂上也有一枚这样的痣,这我知道,我震惊的是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并没有吃惊或感伤,而是像做梦一样,是那种沉浸在悠长恬淡梦境中的安详表情,这个梦他做了多少年,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像邵云霄活着的时候一样,只需淡然等待,他们俩就一定会再度相见。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他根本就是故意选择活在过去的时间里,我和小瑄对他来说算什么,就像被风无意卷进屋内的叶子一般,在或不在,于他都不是真正值得在意的事。”

大颗泪水从舅母眼中落下,停不下来一般,她伸手掩住脸。

“哪怕我等他一辈子,他也不会主动从这个梦里醒来,他看着我却在想邵云霄,这我认了,可他看着我们的女儿,竟然也在试图寻找邵云霄的影子,我们的女儿和邵云霄又有什么关系!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是再也忍不下去了。

只要他将属于邵氏的秘密告诉皇上,日后心中有愧自然不能再如这般回忆那个女人了,凭他的性格,就算要说出来肯定也只是告诉羌无的皇上,凭皇上的为人和周氏的地位,他不会有事,只要他愿意将这个秘密分享出来,只要他不是唯一知道的人,他总不会有事的。就算事情闹大最多丢了官职,那我甘愿和女儿跟他一起吃苦去,哪怕是流放也愿意。

我就是要逼着他从梦里醒过来做选择,要是执意保守秘密,周氏会有灭顶之灾,就算我在他心里不算个什么,还有小瑄呢,我不相信他平素对小瑄的疼爱也是假的。”

“可你没想到,比起你和小瑄,比起周氏一族百年的根基,舅舅他却还是选择帮一个死人保守秘密。”我凉凉的说,“不论发生什么,舅舅他会选择的,永远都是邵云霄,你明明该比谁都懂得这一点。”

舅母放下手,脸上的表情像哭也像笑,如砧板上的鱼一样干涸乞求的看着我。我颤抖的手放在腰间的剑柄上,慢慢的将剑拔了出来。

“你知道这些天我都在忙什么吗,没了内功,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练习以前学过的剑法,总算捡起来一点了,至少还够帮舅舅清理门户。既然你已经承认,我也不需犹豫,最后只再问一句,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不,凌风,”她颤抖如风中的树叶,“你不明白,我要在这里等他回来,只有我一个人能将他等回来,纵然他当年爱的是别人,可我一直等,他还是来到我身边了,我不能死,我……”

她话没说完,我的剑已经往前一送轻易刺穿了她的咽喉。

“莲珊死了,骆柏年会以为舅舅已经将秘密告诉皇上,没必要再盯住不放,所以舅舅总会回来的,至于你,我不能再让舅舅承受任何风险,所以你一定得死。”

拔剑而出,舅母喉头喷射的鲜血染红了半张桌子,她倒在地上,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我蹲下帮她阖上眼皮。

终于得到了原本不可能的人,却又算计着要得到对方的心,这世上的痴人何止她一个。人死债清,已经没有谁对不起谁了。

站起来,却发现门廊处站着一个小小身影,是小瑄。

她显然是自己偷偷从床上爬起来的,估计外间的婆子们早偷懒睡去了,没有人发现她来,这孩子身上还穿着单薄的寝衣,一言不发的打着颤,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只是因为冷。

我不知道她在那待了多久,又听到看到了多少,只是眼下我手上还握着沾满她母亲鲜血的剑,又能对她解释些什么呢。

我扔下剑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将这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我往日最疼爱的表妹留在这充满血腥味的的地方,留下她一个人睁着丧失魂魄的眼睛呆呆看着惨死于血泊中的母亲。

71、汝为何来

我回到了自己的嘉远侯府,安心等待着。我已经等过了很多人很多事,无所谓再多等几天。流言蜚语几乎在一夜之间如新雪般飘落于京城的所有角落,有人说我是违背上意,被故意栽赃残害长辈的恶名;有人说我是得知了御史周世林要坏事,赶忙杀了他的妻室划清界限以表忠心;还有人说我根本就是个丧心病狂疯子,人至艳则成妖,无怪乎会被卫氏革名。

芸妈妈和言良寸步不离的守着我,他们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敢问,却出奇一致的担心我会自寻短见,有一晚我什么话也没留就出去了,回来只见芸妈妈两眼泪汪汪的,一副准备给我收尸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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