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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凌风 下——by林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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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一松,一个我没见过的瓷瓶子掉在地上砰的摔裂了。

这一声虽轻微,却狠狠刺激了我的神经。

“舅舅。”

我有些哆嗦的唤了他一声,又握住他的手晃了晃。

“啊,无事,我就是有些累了,年纪大了,真撑不住。”他笑容清浅,甚是温柔。

“这瓶子里是什么,您刚刚服下了什么?”

“我回周府的时候,许统领给我这一瓶东西,陛下的口谕,让我自行决定是服下此药还是说个明白。”

我大骇。

“您快呕出来!我这就去找大夫。”

“凌风!”他忽然站起来死死抓住我的手,眼中泛起虹色光泽。

“没用的,宫里的药,再救不回来。姐姐临死的时候,曾托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可卫淳山却愿意给你一个正大光明的次嫡子名分。他给你了栖身之地,给了你容见于世的身份。我本想将你抱来周府做养子,可终碍于脸面还是同意你留在卫府。当年该更坚决一些的,我早该想到,只一个侯府嫡子的身份,你又怎能过得好……”

他忽然倒下,我瞬间方寸大乱,根本无暇顾忌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小舅舅!”

“你听我说,若我亲自抚养你,你不会是如今的性子,现在说什么都迟了,只是你要记住,是你母亲,是周家对不起卫淳山,所以就算是这般你也不要恨他,你的母亲也是,当初也是为你考虑过的,你要恨就恨我,千万不要恨他们。”

泪从他的眼角渗出。

“舅舅对不起你,可你要好好活着,日后,日后小瑄真要找你报母仇,你就是不顾念旧情,舅舅也不会怪你。”

我后脑勺如被狠狠一击般晕晕沉沉,口里只是道:

“舅舅,您一定撑住,我这就找御医来。”

他掌心不真实的发烫,脸上微薄的血色却如同被风带过一般很快没有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好孩子,要记得舅舅跟你说的,离开这里……那个人,那个人于你终究是不可能,你何苦再走前人的伤心老路……”

小舅舅的手忽然松开,我却紧紧回握住,他嘴角处有残破血色如幻影的蝴蝶一样在视线所及处翩然起舞。

抱着他在冰凉的地上跪下,明知道已是徒劳,我却还是声声道:

“小舅舅,您坚持住,我这就去找御医来。”

浑身不受控制的颤抖着,那安静的尸体也因此而有了微微动静,可到底在手上一寸一寸变凉,我大惊,原本被抽空的力气忽然回了来,抱起小舅舅就往门外冲去。

守在外面侍卫见状忙拦住我。

“侯爷,皇上有命,周大人他不能……”

一眼见到小舅舅如此模样他也似乎吃了一惊。

“侯爷您稍安,小的这就去请御医。”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你没看到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凄厉得吓人,“等御医来还要多久,我这就要带着舅舅去找大夫!”

更多的侍卫出现了,抓住我不让我迈出周府一步。我竭尽全力也挣脱不开,又不愿将小舅舅放下,眼前的一起似乎渐渐褪去了色彩,只除了舅舅唇边那抹残红,人影晃动,却都是狰狞而陌生。

明明知道来不及了,我却再无法往前一步。

不知过了多久御医终于来了,见我死死抓着小舅舅不放倒也没说什么,只是伸手一试鼻息再一搭脉,跪下道:

“侯爷节哀。”

“节哀什么……这是我最后的亲人了。”我抬头看天,天是什么颜色的,蓝色,灰色亦或者是黑色,其实也无甚差别,低下头,小舅舅的脸像熟睡了一样。

“侯爷,”身边有人在说话,“侯爷节哀,还请先把周大人放下吧,皇上马上就要来了。”

我木然转头,对我说这话的是禁卫军统领许方然,他嘴角泛着一抹不知是凄凉还是残酷的笑容。

“药,是你给他的。”

“是我给他的。”他一口承认。

“到底是皇上的意思,还是你假传了口谕。”

“你自己觉得呢,知道真相的唯有我和皇上,你信皇上吗,还是宁愿信我?可惜纵然杀了我也永不会得知谁才是害死周世林的元凶。”

许方然的眼眸冰凉却又有着狂热。

“我不会告诉你的,我要你在怀疑中痛苦一辈子!除非,除非你让莲珊活过来。”

“到底是谁害死他又有什么区别呢,这是我最后一个亲人了。”我转过头又重复了一遍,话语却像撞击在石头上一样,断了生机。

不知是谁上前掰开了我的手,将小舅舅从我手中接了过去,我木然的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将小舅舅带走,手臂却还保持着原来抱着的姿势。

73、空杯兰影

我被关进了大狱,理由当然杀害朝中重臣,小舅舅身为太史令,他的死必须有人给这世间的悠悠之口一个交代,至于那个人为什么是我——其实我不正是最合适的人么。

纵然我并没有杀了小舅舅,舅母确是死于我手,这个罪名说到底也是公道的。

我吃惊的是魏光澈并没有立即将这个罪名坐实,他只是下令将我关押,然后与众臣再做商议。

还商议个什么,所为若非我所为,所欲却实是我所欲,纵然我并非存心,一切也是因我而起的,就让这一切从我这里结束吧。

但愿我从来没存在过。

大理寺少卿丁为良亲来提审我,他刻板的宣读怀疑我犯下的罪名之时,我打断了他的话。

“在何处画押?”

“什么?”丁为良停下来诧异道。

“在哪里签字画押?”我平静的看着他,“不论罪名是什么,罪人卫凌风统统认罪,不劳丁大人和皇上费心了。”

“卫侯爷,此事还有待商议,皇上也并未下旨要对你用刑。”

“无所谓,我对一切罪名均无异议,秋后问斩也好,斩立决也罢,大理寺要忙的事情想必不少,何苦为我多做耽搁,就是皇上,”我冷冷一笑,“皇上日理万机,罪臣无能,只望少给皇上更添烦恼。”

“……下官此番不过是来问明情况,侯爷再心急也要先经提审。”

“那是你们的事情,不要再来问我了,我早已无话可说。”

丁为良叹息一声。

“侯爷可有话转达给皇上。”

我盯着大狱内潮湿的墙壁,什么也不说。

“侯爷若有话只管说,下官保证会转达给皇上。”

“……”

“三日后下官还会前来,侯爷这几日若闲了不妨好好想想。”他犹豫了一下又道,“侯爷还是宽心些为好,纵然罪名落实,侯爷最多也不过削为平民流放千里,于性命是无碍的。”

按理他此刻是不该说这些与我听,丁为良的态度微妙得厉害,是魏光澈有什么别的意思,还是他自有看法,我猜不透。但在大狱这几日,并无一人苛待我,除了环境恶劣些,连一日三餐都是可着王府的标准送进来的,狱卒也均是客客气气。

但眼下我对这一切不可能有任何感激,我是真的累了,这一段我走了好长好长的路,终于走到了自己也不知是在何处的地方,最后也就在这里倒下了。

遗憾么,后悔么,好像都没有,又好像都一点。等死是一件不好受的事情,但若是不死,想着那什么都失去了的未来,我却更是怕得哆嗦,那白茫茫一片冰凉大雾的未来,我是再没有勇气往前走了。

不知道丁为良对魏光澈禀明了什么,到晚上狱卒带着芸妈妈来了。

“什么也不要说。”我止住她欲开口的表情,“芸妈妈你来了,这很好,不要劝我什么,也不要哭,既然来了就陪我安静坐一会儿,然后就回去吧,妈妈年纪也大了,回去自个儿好好的过吧。”

芸妈妈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却真的没有落下来。她隔着铁栏握住我冰凉的双手,只是用力搓着,似乎想让我的双手热起来。

我看着她忍耐着的样子,还有眉眼间那些深深浅浅的皱纹,我记事起她就已经不年轻,却也没像现在这般衰老的如此厉害,完全是老妪一般。

“母亲若还活着,现在也是老太太了吧。”我淡淡道。

“夫人她怎么会成老太太呢,夫人总是世间最美的人。”芸妈妈理所当然的回答我。

“你们都说她很美,可那又如何呢,若没了那些画,还有多少人能记得她当年的模样,美人年年有,她能被人记住的原因并不是因为美貌,而是因为悲惨罢了。”

“是么,对于老奴来说,自夫人离世后老奴就再没见过可称为美人的女子了。”

芸妈妈的手有着厚实的热度,在回忆起母亲的瞬间,她就如同在热水中逐渐舒展开的碧绿茶叶一般,变得温润轻盈起来。

“哥儿是长得够像夫人的,可夫人有自己的那份气韵,老奴书读的少,形容不来,可曾听旁人说过,夫人若笑起来,连大寒日的风也是不忍迎面刮上去的。她真是美得与周围人都格格不入,可又叫人忍不住的去怜惜。”

“这话,以前你从未对我说过。”

“哥儿还小的时候,有些话怕说了你藏不住,白惹老爷不快。等哥儿长大了,这些话你也不爱听了。”

“那个女人的事,我真的毫不关心。”

芸妈妈的手顺着我的话有了一刻的停顿。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从来也不了解,我只知道,她对我是特别的残酷。”

出乎意料,芸妈妈这一回并没有代为辩解,只是淡淡道。

“或许吧,夫人这一世也就错了那一回,可就这一回,不仅害了她自己,也害了哥儿你,地下若有知……”芸妈妈叹息一声,“老奴也说不好夫人她会不会后悔。”

“她有的应该不是后悔,而是怨怼吧。”我恶毒的说,“我落得如今这个田地,安知不是因为她在地下作祟呢。”

“哥儿胡说什么!”芸妈妈的指甲掐入我手背上,声音也提高了。

我一把抽回自己的手。

“回去吧,我不愿再听那些陈年旧事了,实在有不明白,黄泉之下我自会去问她。”

“哥儿至今还在怪夫人么,若是能选的,夫人也不会撒手西去。”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体质不易堕胎只能将我生下来,这我怪不得她,可既然是不想要的,那生下来就该掐死才对,倒白留着任人欺辱,我不信她想不到。”

芸妈妈哑了嗓子。

“谁说夫人不想要哥儿的,夫人初怀哥儿的时候一直车马劳顿,险些儿胎就不保了,不知道私底下喝了多少坐胎药才将哥儿保住,若不是因为快保不住了逼着大夫强行催产,夫人也不至于……哥儿难道就没想过,为何你的哥哥姐姐们生下来的时候都顺顺利利,到了你反令夫人没命?”

潮气顺着墙透过来,全身都有一种冰凉黏着的烦腻感,可我开不了口制止芸妈妈。

“哥儿一直责怪夫人,可曾想到夫人得知自己要不行了的时候,是怎么样舍不下哥儿的,她明明快不行了,却硬是要老奴扶着她坐起来最后抱一抱孩子,她抱着你,眼泪流个不停,只是命人转告舅爷,让他一定将你带去周府好生照料。你的哥哥姐姐,还有老爷,夫人都像是忘记了一样,心心念念只记挂着刚出生的你!”

“这可不是扯谎么,若母亲真那么再三交代过,舅舅怎么可能还让我留在卫府。”

芸妈妈面色凝重起来,却是不答。

“行了,她待我如何事到如今也无甚意义,就当彼此是不相干的人吧,她是被蛮夷胁迫不得以有了我的,又怎么可能真的实心疼爱呢。”

“哥儿万万不能这么想。”芸妈妈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若说三个孩子里,唯有你才是夫人最想要的。”

她隐忍许久的泪终于簌簌落下。

“事到如今,纵然于夫人名节有损老奴也不敢再瞒着了,夫人并非是被人拐走的,她,她是与人私奔的!”

“什么!”我打了个寒颤。

“夫人是自愿与那个忽兰人走的,老奴当时就劝阻过,可夫人心意已绝……”芸妈妈大哭起来,“后来那蛮子死了,夫人更是一定要保住他的孩子,这其中该有多难,哥儿,夫人确实有错,可千错万错,她也不是存着心要对不起你的啊。”

小舅舅弥留之际说的那些含糊不清的话,似乎在此刻有了新的含义。

“那么舅舅最终还是将我留在了卫府,是因为……”

“是老爷他将事情的始末告知了舅爷,舅爷也是真真吃了一惊,自认周家对不起老爷。老爷成全了夫人的名声,容她生下孩子,又愿意给这孩子一个名分,舅爷就是说破了天也再不好强行将孩子带走的,舅爷的为人哥儿再清楚不过,既然心里有愧,往后必然处处忍让了。”

“父亲为何要执意留下我呢。”

“这……老奴也不明白,但是哥儿,老爷这些年固然待你算不得好,可也不算为难吧。”

“何止不算为难,眼下想来简直是有情有义到了极点。”我苦笑连连,“不打不骂,吃喝无虑,可不是很好了么,是我当年不懂这些内情,非要和大哥他们比。”

“哥儿什么也不知道,难免心里不平。”

“你这些年来从未对我说过这些,口风真紧啊。”

“我若早早将这些说了,难道哥儿就会觉得好过些?”

怕是不行的,我懂芸妈妈的意思,不说这些我不过是愤而不平,可若说了,怕是更会压抑难解,连原本该做出来的样子都不会了,该变得何等卑微小心。她不说,确实是为了我好。

“母亲她,竟然会留下二子和丈夫与一个忽兰人私奔。”

“夫人她待人素来和气,性子也一贯柔顺,和老爷成婚初初那几年,虽说不上何等恩爱,也是相敬如宾的,只是以老爷的性子,纵然十分在意夫人也未必会宣扬出口,相比之下那忽兰人不懂礼数,言语间……夫人她从小家教甚严,哪里识得过这等口无遮拦之徒,一时新鲜也是有的。”

我再没有对她开口,她也似完全沉浸在那回忆中了。直到狱卒上前请她出去,她也只是哀哀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恳求。

我脸上的表情想必早就溃败得不成样子,只是看着她离去。

她说了这么些,是想让我从那些过往里汲取最后些许温暖么。真想不到,母亲居然甘愿为了一个京中质子抛弃一切,卫尚高和大姐均比我大上八九岁,当年事发想必已经能够记事,若母亲真就那般一去不归,若父亲不肯忍下那口气,他们怕早沦为京中笑柄了。

父不父,兄不兄,我早知自身并非真正无辜,却也不曾想到会是如此令人仇恨。

那个天真的妇人在做出这等惊世骇俗之事时到底是在想什么,是过腻了京中锦衣玉食的日子想找点新鲜刺激,还是那忽兰王子真有如此大的本事令她心醉神迷。这当然已经无从得知了,但有一点却是在何等情况下都不会改变的,母亲她,对我确实是特别的残酷。

我没碰晚上的膳食,只是等夜深之后拔下发间青簪,用那尖锐的一处极小心的划开了自己左手腕间,再用牙咬住簪头,将右手腕间血脉也划开。完成之后我如释重负,青簪掉落在衣襟间,我靠着墙身子一寸寸的滑了下去,到底左手腕割得深些,那些深色近黑的血很快染红了周遭地上铺着的麦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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