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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中鸟——by猫七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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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喻然哗地翻一页杂志,叹气,“果然还是要来。”显然,请一位日日围在他身旁的佣人并非出于他本人的意愿。她因此碰了一颗钉子。

她耐住性子道,“你该服药了。”

他扬起一张雪白的小面孔,丝毫不友善,“医生小姐,我觉得我很好,不须吞这些五颜六色的鬼东西。”

医者最怕侍奉两种病患,一种神经兮兮,分明身强体健,却竟日疑神疑鬼怀疑自己患了癌病。另一种则更可怕,明明已病入膏肓,却讳疾忌医,一味强调自己好得很。眼前的这一位,恐怕就是后者。

“昨日刚受过伤,今天最好不要下床走动,安心静养最好。“

“多谢关心。”他站起身来,走了出去,留尹芝一个人站在原处,十分尴尬。

一日过得十分慢,足过一世纪才看到落霞满天。

尹芝到花园散步。在红白两色玫瑰中流连往返。一头妖媚绮丽,一头清雅素净,都自成一格。倘使人间有仙境,这座有着奇怪名字的洋宅名副其实。她记起父亲家里来,三个人挤在一间唐楼里,统共只得20坪大小。推开门绝无清越的花香可言,反倒是那股令人作呕的油渍味经久不散。人同人,生来殊途。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她回头,是那位慈祥的厨娘。

她手中拿一把大剪刀,剪下两只红玫瑰来。

看到尹芝,咪咪笑,“尹小姐也爱这花。”

“美得令人目眩。”

他俩在一头的石凳上坐下来。厨娘将花瓣放在鼻尖,仔细嗅。

“花同人相似,也有美人与粗人。玫瑰最美,得世人垂爱最多。”尹芝道。“可周身带刺,叫人亲近不得。”

厨娘笑,“沈少令你为难?”咦,她倒十分通透。

尹芝闭口不答。

她兀自说,“美貌的人多半心气高。沈少人不若先生谦和,偶尔使小性,但心地不坏。”

尹芝吁口气。

夜里,睡一张陌生的床。

半梦半醒。听到一阵低沉的琴声,呜呜咽咽,像婴孩在啼哭。是谁竟夜不寐?想着想着却又坠进迷蒙的梦里。再一张眼,天光白的耀眼。

07.玫瑰之身(下)

再一张眼,天光白的耀眼。

堂姐拍他额头,“下人还敢睡到日上三竿?”

夏日夜短,一觉如同眨眼。她起身看钟,刚刚六点钟。

“厨娘五时刚过就起,时间充裕才不手忙脚乱。”

“是是是。”尹芝含混应,抓一件白棉布裙套上身。

还早,家主房内还无动静,她无事做。干脆去到书房中找书看,总好过空着一只脑子。可站在足有两人高的书架下举目望去,她着实无可奈何,横竖千八百本,悉数为法文抑或日文,她却只通国语同英文。

好在书房中有电脑,许先生答允她随意用其中未加锁的两部。她打开来用浏览器读网页,好奇心忽然作祟,她在检索框中敲出“同性恋”三个字。她之前对这样的恋爱模式全无概念,一度认为不过是亲密无间的一对密友,可自从住进许宅,她渐觉不对劲。她发现许先生是同沈喻然同房的,她进过那间屋,知道只有一张床,床上两颗枕头一条被。

她全神贯注地翻看检索结果,那些毫不避讳的解释令她心跳加速,血在血管里哗啦啦地大声流淌。他仿佛剥去了家主一重多余的外壳,看到更真实新鲜的他们俩。不知不觉已过去一个钟头,她才想起自己险些误了给给沈喻然送药。慌手慌脚地关了电脑,脸上的潮红都来为来得及退去。堂姐在楼梯的转角处碰到她这幅样子,不禁问:“做什么去了,热成这幅样子。”尹芝方觉自己如何狼狈,搪塞几句忙去盥洗室抹一把凉水在脸上。

勉强镇静,去履行职责。

自昨日起她已不想再见沈喻然。可人在屋檐下,焉能不低头。为一点生计只得硬住头皮去喝生活递过来的全部苦水,绝不敢卖弄自尊。

她伸手敲门,无人应。

里头反而想起叮叮咚咚的钢琴声。这曲调十分耳熟,她一时半会却想不出名字来。

她等了一等,最终还是推门而入。

沈喻然端身坐在小厅的琴凳上。

他已穿戴整齐,上身一件白棉布衬衫,外头随意挂一件鹅黄色开司米,领口用藏蓝色的缎带打一只结扣他,愈发显得整个人清丽素净。他头发略长,厚实浓密,一侧放耳后,一侧额发微微遮住额头同眉脚。都会中的大多数年轻男女偏爱花哨,男生多半染发,穿透视装,破洞裤,忽而见打扮端正的沈喻然,顿觉耳清目亮。昨日同他的怨气也消散大半,果真貌美占得诸多好处。

她默默站在他背后,安安静静听他演奏,那修长细白的指头在琴键上跳跃,赏心悦目。一曲终了她好歹记起这支曲子的名字来。从前住校舍那会儿,茉莉十分喜欢,时常用CD机放来听。

“《水边的阿狄丽娜》?”她脱口而出。

“你也懂钢琴?”沈喻然头也不回。

乐器大多奢侈,她这样的穷家女怎有资格懂,听过而已。尹芝将手中的药递过去,沈喻然冷冷回绝,“不是说了不要?”

尹芝说,“可以,我无所谓。”

沈喻然转身,眼眸十分清亮,“当真?”

“照顾你服药是我的职责,但倘若你不喜欢,我无意强求。”

沈喻然抿住嘴,不说话。那神情如同十七八岁的少年正为一道生涩的算术题迷惘不已。

“不过,不吃药身体不会吃不消?”

他忽然嘴角朝上翘,似乎想笑,却又绝不是笑,“这药定然医得好我?”

这问题太刁钻,神医也答不出来。

世上许多病症,均无药可医。不过世人仍旧孜孜不倦寻医问药,不过是为抓住那一丝渺茫的生希望罢了。尹芝通晓这样的道理,只是这不是一位医生同他病人应有的对话。

“不试一试怎么会知道?”

“生同死都是我的事,由我自己选择,我一早选择顺其自然,也一早准备好承担任何后果,同任何人均无干系。”

这样可人儿,却时刻戒备,拒人千里。

“活下去有多好?”沈喻然忽然问。

“至少有幸,住过这种普通人梦都梦不到的大屋。”

他听罢举头四下环顾,半晌幽幽叹,“用钱换来的一只匣,令你羡慕?”

尹芝说不出话来,这是“万钟俸禄于我何嘉?”的道理,人活一世,所求不同。锦衣美食并不能令人人都快乐。

又听他问,“医科毕业,为一点薄酬,只得低就,仍旧觉得活着好?”

她只得再度哽住,轻轻将药碟放在一旁的小几上,丢盔弃甲逃了出去。

生活确苦,苦不堪言。时而低谷,须得奋力向上爬,时而高峰,却又高处不胜寒。可人人都在努力活着。

她回去卧室,倚在沙发头垂头丧气。

堂姐在一旁修剪指甲,难为她不用里里外外做事。

“不肯服药?”她问。

尹芝点头。十分无奈。同堂姐讨教,从前的医护如何应对如此冥顽的雇主。

乃娟一笑,“早前的一位是一位阿婆,侍奉沈喻然多年,如同半个母亲,沈喻然十分敬她,她的话,他自然听得下去。”

“那她现在何处?”

“年逾古稀,已撒手人寰,而今葬在安静的墓园里。”

“多久的事?”

“不足半年。”

“然后就找了我?”

“不不,之前还有一位女士。那一位十分精悍,沈喻然厌倦服药,她便索性将药片碾成粉末,投进他的茶杯中。”

尹芝大骇,这怎么了得。

“又不是唬弄孩童,只一次就惹得沈喻然大发脾气。”

“即刻赶走了人?”

“山中招来一位懂医术的工人不容易,不好轻易赶人走。何况那女士很不简单,许家总归先生做主,她不知在先生耳边吹了风,反而是喻然刁钻任性。先生两头安抚,一直留了他两个月。”

“后来如何。”

“无法无天至偷偷将抗生素投入一道菜中,吃得全家人头晕呕吐。”

“简直发疯。”

“是,后来到底被辞工,听说果然精神有些问题,是位偏执狂。”

由此沈喻然对医护十分有偏见。前人欠债,而今要尹芝这后来人偿还了。她不禁头痛。

乃娟安慰道,“不必担心,先生不会轻易辞退你,你尽力就好。”

08.乐土

一星期后,路姓医生终于伤愈复工,只是腿还有些跛,上起楼来颇为吃力。手头又拎着一只大纸袋,尹芝过去帮忙,他倒一怔,

“新来的医护小姐?”

尹芝大大方方,是,叫我阿芝。

路医生粗眉大眼,鼻骨高挺,一幅客家人样貌,各自同许先生一般高大,十分英俊。

“为讨好喻然伟棠果真下足功夫,找个医护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

好大的夸奖,尹芝忙道谢。

“路俊辉。”对方伸出手,“以后我们是搭档。”目光真诚。

尹芝忙回握,“请多指教。”

两人一道去看沈喻然,他正倚着一张藤椅在露台看云,棉布衬衣外随意加了件洋红色的针织外套,细瘦修长的手指交缠扣在胸口,可知路俊辉方才的夸赞实在是溢美之词,眼前的这位才是十足十的美人。

路俊辉将手中的纸袋在他眼前晃晃道:“足跑了十几条街,诺,腿都跑断了。”他拿自己的伤打趣。

沈喻然转身,咬着下唇朝他眨眼。

路俊辉朝尹芝摊摊手,无奈地笑。

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沈喻然横他一眼:“你好人做到底,帮我塞到柜子下的抽屉里去。”

这时堂姐进了来,跟路医生寒暄几句,又将手中的一盅清水燕窝递给沈喻然。

“又是什么?”沈喻然不肯接。

“厨娘一早上的心血,你莫伤她心。”

“早晨吃那么多,胃里挤得紧巴巴,实在填不下。”他皱皱鼻子,声音软软撒娇。

堂姐伸手捏他的面颊,“还敢说,若不是你吃得少,那天怎么会在浴室晕倒。”沈喻然早餐吃得的确少,一定要许先生盯着才见他像受罪般抿完半杯牛奶,眼前的煎蛋用筷头戳得千疮百孔也难得放一块在嘴里。那些补血的药膳想送进他嘴里更是比登天还难。

“许伟棠每天念已经够婆妈,乃娟姐你快放了我!”

路俊辉在一旁笑他,“女人都是洪水猛兽,你不知?”

背地里,尹芝问堂姐,“今天有何安排?”

路医生过来,她一时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你有功课要做。”

“我一早不是学生。”

“路医生一堆话等着嘱咐你,恐怕三天两夜说不完!”

于是一整天,尹芝跟在许家供职十几年的路姓医生背诵药理,这样那样,名目繁多。需谙习每种药效,用药时间,用量,禁忌,副作用。好在尹芝脑子还灵光,否则绝不比背功课来得容易。边背诵心里又乱想,这些药当真是给一个人吃?哪里治病,林林种种混在一起,如饮砒霜!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天色忽然暗下来,继而风雨大作。韶韶怕打雷,堵着耳朵躲在卧室里不肯出来。路医生今天不回市内,在起居厅里翘着两条腿看电视,尹芝用工整日走过来醒脑子,见她过来,笑着招呼坐在一旁。

“山中居然收得到电视信号。”

“怕沈喻然寂寞,这里装了雷达,世界各地节目均能收到。可惜难得见他看一回。”

电视里播放一期脱口秀节目,主持人妙语连珠,刚听两句,尹芝便笑起来。这是多么轻松的娱乐,打发时间的最好消遣。

“那他平日里干些什么,见他常关在房中一整日。”

“也许看书,他近来极少说起私事。”

“他不下山?”

“走多几步,关节处会出血,伟棠十分担心。“路君解释道。

“其实不做太过剧烈的活动,便无大妨碍,何必因噎废食?”

“爱一个人,他就像你身上的一块伤,轻轻一抚也痛,他打一个喷嚏,你担心他患感冒,他当真感冒,你又担心他莫不是癌症?患得患失,小心翼翼。”

尹芝不答话,心里不知这是福是累。

“有件事拜托尹小姐。”

“前日我提着的那只纸袋,可还记得?”

尹芝点头。

“小然喜食臻味坊的辣味,常叫我帮带。日后你是他最近的人,无法瞒你,特来摊牌。”

“他需维持饮食清淡。”医生怎好这样由着病人。

路俊辉耸肩,“人既活着,总有嗜好,无病人因偶尔食辣味殒命。无伤大雅,有何不可?”

尹芝不由得笑起来,“横看竖看,您像个庸医模样。”

路医生听罢大笑,全不计较,“我无非是比人更接受现实。病人添多一件衣,多食一盅补药,病亦不会因此痊愈,这些不过是爱他的人补给给自己的心里安慰。”

尹芝心悦诚服“是这个道理。”

“可伟棠他太过紧张,由爱生怖。所以,但求你守口如瓶,否则我们全体被开除。”

尹芝轻轻点头。

这话题略显沉闷,路医生忽然提议,“可要喝点酒,香槟如何?”

“我不懂红酒,随便。”

路君手指朝下指了指,“地下室的酒窖有丰富的收藏,要不要过去看看?”

老宅之中竟别有洞天,尹芝饶有兴味与他去探秘。

酒窖大得出奇,在上头开一只天窗,室内温暖明亮,节次鳞比地酒瓶码在木架上,令人叹为观止。

“远至十八世纪,最近也有数十年历史,都是沈喻然的收藏。”路君说。

尹芝摇头,“他居然有此类爱好。”

路医生笑:“不信?当年的他无酒不欢,千杯不醉,整个都会我不信有人是他对手。”

那是怎样的沈喻然,尹芝无从想象。

他俩取来两瓶三十年代的香槟上去,坐在酒窖中的一张桃木桌前投杯换盏。雨变得急促,抬头看天窗,似有一条河流自头顶流过。

路医生交尹芝握酒杯的方法,各种讲究实在多。尹芝觉得十分有趣,自打住进许宅,还未这样轻松过。

酒至微醺,路君拉起她道,“走,同我去参观。”

尹芝不明就里,路医生但笑不语。

原来地库的另一头,是间游戏室,里边陈设各种可以想见的娱乐设施,甚至于已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弹子机。尹芝啧啧称奇。但稍一经手便发现,这些哄人开心的玩意早已被主人束之高阁,上头蒙上厚厚的尘埃。

“来打乒乓球。”路医生手中拿着两只步子自哪里找来的红色球拍掷给尹芝。久不运动,不足一局,尹芝便大汗淋漓。

心里却觉得有趣,她停下来微微喘息,“这样好的东西,荒废了可惜。”

“许伟棠耗尽心血想造一片乐土,只可惜……”

“可惜什么?”

路俊辉耸耸肩,不再说下去,转而指向另一扇门,“去那看看。”

又藏什么明堂,尹芝十分期待。

沉重的红木闭合的两扇门被推开,里头光线幽暗,空气湿暖,竟是一间放映室。路君拨开灯,尹芝不由得赞叹此中的华丽,深棕色的地毯,绛紫色的丝绒座椅,容几十人前来观影绝不是问题。这里想必也曾热闹过,在一个风雨明晦的傍晚,有一众男女坐在这里看二三十年代欧美爱情片,手中都擎着酒杯,好不惬意。路俊辉叫她过去看放映机,她并不懂这些,只听他介绍这都当年一流的设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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