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长命锁
红光照亮了半边天边,烈火灼得人皮肤发烫。山间起了夜风,苏莞烟看着蔓延出来的火势,远远地退到了破庙外面。
荒山明显不如先前般死静,浸在墨色里的树丛间晃动着黑影,断断续续地传来踩踏草木的声音。难不成是引来了野兽?苏莞烟心下一惊,两脚定在原地不敢移动。
似乎是注意到被发现了,低微的摩擦声一下子消失,黑影安静地埋伏在粗大的树干背后再找不到。藏于黑暗里的“野兽”也在静静地观察自己的猎物。
时间像是被无限制地拉长,每一下心跳都放地极慢,身后的热浪一波连着一波,冷清清的一袭白衣都要被烤成焦黄,苏莞烟不觉得炙热难当,反倒是觉得后背阵阵发冷,脑门、手心具是一片汗津津。
僵持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树丛里走出一小支队伍,为首的人身骑黑马,墨绿色外袍绣着暗金色的花纹,黑色内衬,高高束起的发冠上嵌着颗乌黑透亮的宝石,俊朗的五官映衬着跃动的火光更显立体,黑色的眼眸里流淌着异样的光彩。
面色青白、半身血迹,后背微微勾起,一双杏眼瞪得溜圆,像极了炸毛的小狐狸。好生狼狈,却也极有意思,向来不怀好心的韩辛辰实在是没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苏美人,莫怕!本王来救你了!”
是他!好歹没有性命之忧,苏莞烟才要松一口气,可转念一想又是一个机灵:“他怎么来了?若是他问起要怎么解释?无论如何,苦苦保持的‘男宠’标准好形象基本毁完了……”
等不及演完内心戏,编好一套又一套的说辞,韩辛辰长臂一揽已将人带上了马。呼出的温热气息喷洒在耳边,痒得苏美人不得不歪头躲开,缩紧身子。
“躲什么啊?”韩辛辰收紧双臂,抱得怀里人躲无可躲,瞧着苏美人满脸慌张,心里就像是被一只毛茸茸的小爪子挠,喉咙里压着低低的坏笑:“苏美人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斗得过李曼,打得过疯子勾!如此能文能武的妙人儿,还难得留了一分‘痴情’,更是不牢本王操心费神,实乃天上掉下来的宝贝……莞烟,你说我说的对是不对?”
“王爷谬赞”,苏莞烟不再躲闪,僵着身子任由他搂抱,摸不清他的意思,短短几句话的时间脑子里已经闪过了或甜味腻歪或腥风血雨的好几个版本:“莞烟不过男宠之身,王爷说得什么能文能武也不过偏爱之词,这话是哄我开心的,又哪能做真呢?王爷会疼人,那是我的福气。”
关于疯子勾苏莞烟只字不提,韩辛辰也没有追问下去的意思,收紧缰绳,掉头便往山下走,直到了山脚,才指指黑夜里晃动的陌生身影,叹声道:“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仆人。小哲在我王府呆了三年有余,也没见着有什么过人之处,可到了你苏美人身边不过几个月,就长了大本事……”
悬了一路的心根本不敢有丝毫松懈,这时候又听见他开口调侃,苏莞烟警觉地转过身,正对上一双包含戏谑的眼睛,只得万分忐忑地柔声问道:“小哲一个下人,他又能有事呢么本事?”
“苏公子怎么能以出身论高低?”韩辛辰有意板出满脸正色,一张嘴却是嗤嗤笑道:“小哲单凭一张嘴就说动了安平培养几年的暗卫,你说他本事大不大?话说回来,此次也要算本王欠他一个人情,要不是他通知及时,只怕是苏公子现在要独自在这荒郊野岭谋生……你说啊,要是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本王那歹伤心啊!”
事情算是有了眉目,苏莞烟沉下口气,也懒得计较他那副洋洋自得的嘴脸,静静地听着韩辛辰絮絮叨叨:“本王前脚离开豫州后脚就收到密件,沿途派出去的军队很快就发现了你们的行踪。本打算今晚来个英雄救美,让苏公子再感激涕零一次,哪知道你自己倒处理的利落,白瞎了我这准备半天的行头!”
救人不急,重点竟然全放在了一身衣服上!苏莞烟听着气恼,顺着他的话撇嘴道:“哪里白瞎了!我瞧着王爷这身衣裳好看之极!威武霸气最衬得上您的尊崇身份!”
原以为他会黑下脸,或是反唇讥讽几句,没想到苏美人竟然这么配合,如此反倒是没了说下去的意思,韩辛辰兀自干笑两声,贴在苏莞烟的耳边轻声道:“通风报信的暗卫安平肯定是容不下他了,不然,苏公子赏他条性命?”
明知道是韩辛辰在自己身边多加了个眼线,苏莞烟也不带半点犹豫,点点头回应:“如此启不是好得很?从来是珠月欺负小哲,现下小哲总算是找着个可以说得动的!”
“说到珠月本王想起个事情”,韩辛辰挺直腰杆,若有所思地长叹口气:“听传来的消息说,小丫头被疯子钩吓掉魂了!”
就知道她不叫人安心,苏莞烟锁起眉头,哭笑不得地啧啧嘴:“王爷府里的奇人可不老少,小哲算一个,珠月也要算一个!活脱脱的现世宝,干的那些事儿让人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她呀,也就给人添堵的本事排得上一等一!”
“别说的那么嫌弃,我瞧着你待她挺好的”,韩辛辰扁扁嘴,眼睛微微弯起,轻笑着夹紧马腹,扬鞭加速。
连续两天都没有休息,苏莞烟都不记得自己是何时靠在韩辛辰怀里睡着的,只知道一睁眼,天已大亮,一众人早入了县城。
受了战争影响,街上的人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街边开门的铺子还不到三分之一,其中将近一半还合了半扇门扉,时刻为打烊做着准备。
“王爷,在前面的铺子那里停一下吧”,苏莞烟活动活动胳膊,侧过脸勾起嘴角,大清早便丢给身后人一个充满魅惑的浅笑。
韩辛辰以为是他饿了,正打算招呼着众人下马,才发现停的地方竟是在银器铺子前。苏莞烟翻身下了马,不消一会儿便从铺子里走出来,手里攥着一个红布小包。
“买的什么?”韩辛辰坐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苏莞烟,完全没有把人拉上去的趋势。
扬扬手里的东西,苏美人半分认真半分调笑地回复道:“给珠月买的长命锁!王爷不是说她吓掉魂了吗?以前潞州的老人总说,吓掉魂就把小时候戴的长命锁拿出来镇一镇!估么着珠月可能没有,我就想着不然买一个长命锁回去,给她驱驱邪!”
最关心珠月的是他,尖牙利齿把人嫌弃到要死的也是他,韩辛辰看着阴影里的“小狐狸”忽地心头一片柔软。早逝的母后关心的只有父皇又亲近了哪个妃嫔,父皇心心念念的却是画卷上的“阿楚”,安平唯唯诺诺地跟在身后却只把他当主子看,纵然是贵为王爷,却没有谁将他这般关心,韩辛辰开始有些羡慕那个傻呵呵的小丫头。果然嘴硬心软的美人最是人间难得的尤物!
楚军的大营暂且驻扎在县城外十里处,韩辛辰到达时,还不到用午膳的时辰。苏莞烟眼尖,一进大营就看见最大的营帐外依旧是灰扑扑的小哲在探头探脑。
苏莞烟从马上下来,跟在韩辛辰身后小声问道:“他们也到了?”
“初九发了密信然后亲自护送他们来的”,韩辛辰指指苏莞烟后边的黑衣男子,挑起眉毛解释:“初九从前是我的暗卫,现在随你做侍卫。莞烟,以后没事不要再见安平!他不喜欢你……”
“早瞧出来了!”苏莞烟心里默默感叹一句,抬眼扫过小哲,便随着走进帐子。一进门,正对面是张长桌,桌角堆了厚厚一摞子案卷,两边十几把椅子一字排开,干干净净找不着一件修饰用的器件。
珠月蜷缩在左手边末尾的椅子上,红眼睛、红鼻头,小脸浮肿,浑身一抖一抖地干抽。
“哭太久,眼泪有点跟不上了”,小哲悄无声息地绕到苏莞烟身后,声音轻飘飘的:“公子,你去安慰安慰她吧!这丫头有点迷糊了,她死活认定你被疯子钩杀了!”
“快把眼泪攒起来,等哪天我真死了,你就可着劲儿的哭,哭他个七天七夜,让全锦阳府的人都知道,我苏莞烟也算没有白来一遭。”
看样子当初的一句戏言她倒是记心上了,苏莞烟万分无奈地朝韩辛辰笑笑:“我去看看她,这一个两个尽给王爷添麻烦。”
珠月看到苏莞烟时整个人还是迷瞪的,盯着瞧了好一会儿才“哇!”一声大叫,接着据说已经哭干了的眼泪又奇迹般地涌出来,肿成桃儿的眼睛努力地一眨一眨,哑着嗓子嘟哝:“公子,我……我以为……以为你死定了呢!”
抱怨的话说不出来,苏莞烟把长命锁挂在了珠月的脖子上,拍拍她的脑袋,笑得无限柔和:“人呢?只要多做好事,将来就能长命百岁。我有珠月小善人攒的功德,哪有那么容易死?”
第三十六章:激战前夕
算准了通州此番必是一场血战,韩辛辰带着大军不远不近地停在城外五十里,任由凌淮陌的加急密件送得比一日三餐还准时,几万人就是死活不肯再前进一步。
入了深秋,白日渐短,接近申时,太阳已经懒懒地挂在西侧城墙头,远方天空盖着一滚一滚的厚重云彩,只在缝隙间透出一两束色彩渐深的光华渐渐晕开,染得半边天空都是红色。
血光漫天可不是个好兆头!杨时令在城墙上巡视一周,撇撇嘴,双手撑住墙头,向前探出身子,微眯起眼睛看着不远处的尘土后黑压压一片军队,叹息道:“秦军就压在眼皮底下,他们倒好,都等着看大戏!”
“还不就是那么点心思,巴不得咱们和秦王拼光了,怎么可能真的出手相助!”副将周同拉下脸,黢黑方正的面孔上两道浓眉拧成疙瘩,环抱双臂,愤愤道:“他们哥几个自家人打自家人,到头来倒霉催得却是咱们!五打一的打法,那就是拿命去赌!谁把城墙后面的命当命,刀口子一亮,顶在前面的不是当兵的,就是城里的老百姓,但凡有点本事的,一拍屁股早跑得没影子!”
“我不跑!我陪着你们!”
冷清清的声音吓了杨时令一跳,正说得慷慨教的周同也一下子消了声,回过头愣怔怔地看着一身死白的凌淮陌,嘴角抖了抖,梗着脖子反驳:“凌大人在如何?不在又如何?一没兵,二没粮,就算是通州上下同仇敌忾也不过是拿血肉堵缺口。可以堵一时,难不成还能堵十次八次!将损兵尽,死一城的百姓,也不是给别人铺路!”
这话说往小里说,不过几句抱怨之词,但要深追究起来便是军前蛊惑人心,掉脑袋的大罪!平时说说也就说说了,但凌淮陌可是齐王的心腹,此番来通州便是督战的,哪能在他面前胡说八道。杨时令脸色变了几变,一肘子打在周同的小腹上,大步上前急声道:“凌大人千万莫与周同计较!操蛋玩意儿没读过几天书,脑子想哪说哪,一张狗嘴尽会瞎咧咧!屁都有响、有臭味儿,他说的话连个屁都不如!”
“末将的确是个粗人,不懂得弯弯绕绕,但所说之话句句都发自肺……”周同气呼呼地开腔,成句的话没有说出来,小腿一歪被人踹了个踉跄。
“发你娘了个肺啊!”杨时令向来以儒将自居,被老部下逼到极致也顾不得风度,五官扭曲,长脸拧巴地都像是卷了边:“凌大人……凌大人……周同不知好歹,千万不要和他见识!大战在即,此时杀将有失人心,不如让他带兵守城将功补过!”
“凌某人何时说过要杀他?”素白衣裳裹着消瘦的身体被风吹得像是挂了白帆的旗杆,凌淮陌垂下眼敛,手里拂过胖猫油光锃亮的皮毛,后背挺得笔直,顿顿语气,有意拉长声音:“读书少无碍,好在今日凌某人有空能教教他。《军谶》曰:军井未达,将不言渴;军幕未办,将不厌倦;军灶未炊,将不言饥;军战未止,将不言败!周副将今日之词足可以动荡军心论处,的确该杀,但凌某人愿意听杨将军的劝告留他一条生路……来人!拖周同下去赏军棍三十!”
杨时令长舒口气,看着立在一边吹胡子瞪眼睛的周同不觉皱起眉头,低声应和道:“凌大人打得好!对付粗人就这个法子走管用!”
“打得时候也别闲着,找个口齿清楚的给他念念《军谶》,刺激刺激走走心”,凌淮陌扬起嘴角,配着惨白的面色,笑得有些诡异:“为军之道贵在粗中有细,该看的书杨将军最好督促着周副将也看看。免得让人家笑话,我们齐地的将领也像是秦人一样就知道杀人……”
“杨将军?”沉默片刻,凌淮陌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将声音提高唤了一声杨时令,接着自顾自地往下说:“杨将军,你说我们手提屠刀,心里装的应该是菩萨,还是罗刹?”
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杨时令左思右想半天,只得咧嘴笑笑:“末将心窄,既装不下地狱的罗刹,也不敢玷污九天之外的菩萨。我带着出生入死的一票兄弟,守着身后的一方百姓,谁要杀他们,就和谁死拼到底!就是将来到了地府,被阎罗爷盘问起来也是问心无愧!凌大人,末将以为人活着还是要简单点,老婆孩子热炕头最好不过。世道乱就说明聪明人太多,天上地下的都忙不过来了。”
“所以说聪明也没什么好的”,凌淮陌笑了起来,狭长的一双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勾,不带一丝嘲弄:“杨将军,人难得看得懂,又看得透!”
杨时令没有接话,逆着晚霞看向浸没在一片红光中的凌淮陌。从来惨白不见血色的脸上被度了一层红晕,森冷的眼眸里花开了一汪柔和,城墙头上的大风吹得发丝乱飞,好像在一用力就能把眼前的男人刮散架。
良弓讲究张弛有度,弦绷太久要么断裂,要么彻底失了力度。杨时令暗叹口气,第一次有点可怜人前威风八面的凌大人。
终究是自己手下的兵,打起来没有下狠手,可三十军棍也不是随便玩玩的。皮糙肉厚如周同也足足养了五天才从床上爬起来。
掰着手指头算算,秦军从蓟县折回,堵在通州城下已经将近半个月,不打不闹安安静静地像是等什么时机,杨时令一天能把城墙巡视十几遍可死活就是瞧不出什么异样。
十月廿八,大利西方,五行走海中金之向,宜出行,忌动土。
晨霜降了一地,杨时令怀揣着手站在城墙边,低头看看终于有了动作的秦军,抬头看看过了食时依旧是灰蒙蒙一片的天空,习惯行军打仗的人往往会有异于常人的直觉,在今日,这种极端不好的预感压得他浑身难受。
“秦人的耐性终于是磨没了”,杨时令啧啧嘴,转过身看着身后的凌淮陌道:“今日怕是不太平,凌大人又非守将不当留在城墙上。”
凌淮陌立在原地没有动弹,像是完全没有听到杨时令的话,指指埋在云层里的太阳道:“秦人迷信,他们是算准了今日才行动的。平日总是提心吊胆,现在来了反让人松下一口气!”
“凌大人不该呆在这里”,杨时令一点也没有被他注意力,死咬住一点不松口:“秦军随时可能攻过来,凌大人应当早些避让!”
“我说过要陪各位守在这方寸城墙上”,凌淮陌脸色僵硬,目光犀利刺人,嘴角平成一线,丝毫不容人再有疑惑:“城在我在,城亡我亡!”
话音刚落,身形一晃从天而降的利箭便贯穿了肩窝,接着飞箭如雨点般落在城墙上。血红在白衣裳上晕开成一朵大花,杨时令接过周旁侍卫递过来的盾牌快速扑到凌淮陌身边。过量失血,本就惨白的脸孔这时候已经看不出活人的气色,单膝着地撑起身体,后背却一如往常挺得直直,还有那只常年伴在他身边的花猫也静静地蹲在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