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化身无赖的蜀王,夏子凌颇为无奈地道:“好吧,现在就走,不知王爷有没有提前嘱下人备好客房?”
已经大半夜了,他可不愿麻烦府中下人再起来为自己打扫房间。
朱椿状似漫不经心地道:“这等事情,还需你考虑吗?”
没想到到了蜀王府,朱椿所说不用他操心的结果就是……朱椿直接把他带到了自己寝宫之中。看来这在自己家中还是到蜀王府,形势都没甚区别?
“……”夏子凌顿了顿,道:“王爷,您府中那八百间房间难道都住满了吗?怎的寒碜到要将客人请入自己寝宫之中?”
“没住满,但没人居住的都未曾打扫,本王一贯体恤下属,怎好为了这等小事扰人清眠。”
果然好有道理,夏子凌虽然也不愿麻烦别人,但……
“王爷,王妃不在府中,你就如此放肆么?”
朱椿轻蔑一笑,“她在与不在,与我有何干系,她又不曾在我这里留宿过。”
夏子凌只当朱椿的意思是不喜妃嫔留在自己寝宫过夜,索性他对别人闺房秘事没有兴趣,便没有再问下去。
“睡吧,再折腾下去天都要亮了,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朱椿说罢已经宽了衣径自躺到龙床内侧,留出了三分之二的床榻给夏子凌。
夏子凌看了朱椿的背影片刻,轻叹一声,终是脱去外衫在外侧躺下了。其实蜀王府这龙床很是宽大,两个成年男子共躺并不觉得拥挤,只是……这样的逾越之举,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被迫屈从了。
从悬崖之下返回之后,夏子凌觉得他与朱椿的关系似乎很难回到从前的状态。那短短两日的亲近、拥吻,甚至只是“曜瑄”这个隐秘的称呼,都让两人心中已经积累许久的感情进一步发酵。
要忘了那两日的种种,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安于君臣本分,谈何容易?夏子凌觉得此刻他与朱椿之间,就像是勉强用一层薄纱遮掩着,欲盖弥彰,倘若被什么催化一番,二人的关系就会变得再也无法控制。
之后几日,成都城中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城中巡防的兵力突然多了三四倍。夏子凌知道这是赵信调集了川内的兵力布防成都,如若蜀王有什么动作好备不时之需。
其实初入蜀地之时,夏子凌就直觉张景此人有问题,却没想着那么快对他出手。之前他谋划的治蜀之策,没有个一两年难以全面实施,在有些起色之前,他本不欲分心考虑其他。
这一次番人入寇事件真可以说是一个巧合。如若不是那奇怪少年出现,这千余番人根本成不了什么气候,或是在叙州便被镇压,或是被赵信率两万人剿灭,总之朱椿都不会有机会获悉蜀中官员上下勾结、加重赋税的内|幕。
而现下已然知道了蜀地百姓深陷水深火热之中,便不能坐视不理了。是以,现在下手或许仓促了些、也凶险了些,却是没有选择的。
大军进入四川地界应当七日内就能到达成都,张景等了两日,不见夏子凌有回复,甚至于还得到了夏子凌搬到蜀王府中常住的消息。
第三日,张景再也按捺不住,找到蜀王府上来了。现下情形已经与几日前大为不同,为免被扣做人质,张景自然不敢入府,只是在门口等候,并且身边带了诸多士兵保护。
夏子凌知道这是决战前的最后一次谈判,张景此时,应该正处于濒临决断的时刻,是等死或是拼个鱼死网破,就在一念之间。是以,虽然朱椿万般阻挠,他还是坚持要见张景一面。
“张大人。”夏子凌在王府大门之内朝张景抱了抱拳。
朱椿最终妥协的底线是让他切莫出府,于是此时夏子凌身后带着一拨侍卫,站在蜀王府大门之内,张景身后则站了一大帮官兵。二人不似见面交谈,倒更像是要决斗一般。
张景见了夏子凌,脸色不善,眼中透出淡淡的怨毒之色,片刻后强扯出一个笑容,道:“伯嘉,你那日所言莫不是骗为兄的吧?”
此时此刻,二人再惺惺作态以兄弟相称,未免矫情,夏子凌并未与他套近乎,直言道:“张大人,你治理蜀地七载,所作所为应该心里有数,我再如何为你说情,你觉得就能逃脱罪责吗?”
张景闻言,面色更加阴沉,正要出言,夏子凌却继续说道:“但诚如张大人所言,你所考量,也与我朝官员体制有关,并不是你一人之过,我已禀明王爷,念你治蜀七年、甚为辛劳,虽犯下欺上瞒下大罪,或可向皇上请命,饶你不死,只判个充军流放之罪。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我看你还是束手就擒吧,否则大军来到,你的死期也便不远了。”
夏子凌所言,算是将形势完全挑明了,张景看着他,沉默片刻后“哈哈”大笑了两声,“夏子凌,我张景待你如兄弟,蜀王就藩以来,也好生伺候,不曾做下对不起王爷之事,王爷就一个‘充军流放’把我打发了,你觉得我能应允吗?”
夏子凌正色道:“张大人,你或许搞错了,这事是你求着王爷帮你,并不需要你应允。按照皇上对贪官污吏的重罚,能够免去一死已经是法外开恩了,你还想要怎样?”
“或者你觉得凭着川内的七万兵士,你就可以像明玉珍一样据有四川十余年之久?你定当已经获悉此番朝廷率大军来到的正是荡平漠北的梁国公蓝玉,你有把握将他击退吗?如若你胆敢伤害蜀王性命,便是罪加一等,到时候恐怕夷三族、诛九族是免不了了。”
夏子凌此番出来见张景一面,就是希望晓以利害能让他妥协,免去兵戈之苦。他刚才这番话,已经把该说的理都说到了,想着张景或许会思虑片刻,却不想他刚说完,张景便“嘿嘿”一笑,道:“对蜀王下手我自然也没什么好果子吃,但其实还有一个办法,能让蜀王站在我这边。”
有什么方法可以让朱椿站在他那边?张景的话让夏子凌愣了一愣,张景却趁势挥了挥手,他身后带来的官兵早有准备,两侧的官兵冲上去抵住了王府大门,然后其余人等直直奔夏子凌而去。夏子凌身后的王府侍卫出手抵挡,却被张景早早埋伏在王府对面屋顶的官兵放箭射杀。
一时间,蜀王府门口乱成一片,然而这片混乱之中,夏子凌一边出手与冲上来的四川官兵厮杀,一边分神注意到对面所射过来的箭矢仅止于自己身侧三尺之内,有他在的地方,敌军却是不敢放箭的。这么看来……张景是想要活捉自己?
就在此时,张景在官兵身后喝到:“不要管王府侍卫,给我活捉下蜀王的男宠,便是那个青衣直缀之人!”
那日离了夏子凌那里,张景便令心腹暗中监视夏子凌的宅邸,却见蜀王夜里一身夜行衣入了夏子凌院中,随后二人一起回到王府,夏子凌便再未迈出王府半步。
张景也算是个聪明之人,之前他就觉得夏子凌无官无职,跟在蜀王身边却是比王府长史等五品官员更受器重,一直想不出蜀王何以如此?直到那日深夜蜀王亲自出马,将夏子凌带入王府,张景才突然脑子一转——听闻京中达官贵人喜好附庸风雅、圈养男宠,他见夏子凌不是娘气之人,原本没往这处想,现下回想起来,才惊觉蜀王看夏子凌的眼神,倒是比看一般人要温柔几分。
既然蜀王那么看重这个小白脸,或许将他攥在手上,可以作为一个小小的砝码,胁迫蜀王包庇自己。穷途末路之时,张景这突发奇想,脑子倒是还算转得挺快。
张景声音颇大,夏子凌虽在激战之中,听到“男宠”二字,顿时目露凶光。
好你个张景,爷爷我不发威,你就当我是孙子了?!夏子凌先前顾及无辜的四川官兵性命,出手多有隐忍,不想杀了自家人。现下被张景一激、怒意上涌,倒是不再手下留情,出手变得又快又狠,一把银剑舞动得只见光影,光影过处,围攻他的官兵顷刻间便倒了两三个。
第98章:蜀中肃贪(下)
张景不仅不听劝,还总结归纳出如此让夏子凌如此崩溃的结论,着实把夏子凌气得够呛。夏子凌一发起威来,张景才发现他以为的这个“男宠”还真不是普通男宠,动起手来甚至比他从川军中精心挑选出来的精壮勇士还要强悍几分。
夏子凌出来见张景,朱椿自然也不会呆坐府中,他早已布置好防御之策。夏子凌带领的王府侍卫刚与张景交手,他便令埋伏在王府高处的火铳手准备攻击。
门口两方人马扭打在一处,火铳这等危险之物自然不能往人堆里射,但张景令弓箭手放箭之后,火铳便可派上用场了。蜀王府侍卫之中大约有一个百人小队的火铳兵,人数虽然不多,在夏子凌这个后军中首屈一指的火铳神手的调|教下,却是出色得很。
十几发火药往对面楼上一射,顿时哀嚎声一片,冷兵器哪里是火铳的对手。火铳克制住川军弓箭之后,门口的战斗又回到了旗鼓相当的状态。夏子凌适才奋力一战,终是带领王府侍卫险险将川军抵挡在门口处。
这第一拨较量下来,其实也不过是片刻功夫。夏子凌与川军激战正酣,一道黄色的身影闪身加入了战局。
“王爷……”夏子凌惊愕地唤了一声,赶忙一剑将面前之人刺死,退后两步脊背与朱椿抵在一处。
朱椿特意穿了王袍出来,想来是有震慑川军之意,士兵们虽然听命于赵信与张景,毕竟是朝廷之兵,见到蜀王难免手软。
“一剑毙命,这可不是你的出剑风格呀,心情不好?莫非是刚才张景说你是本王的男宠,你心中不快了?”
“……”情势如此凶险,朱椿这厮居然还有心情调笑,夏子凌没好气地应了一句,“王爷,现下恐不是讨论此事的时候吧?”
朱椿轻轻一笑,没有再捉弄夏子凌,飞快地挥出银枪击退一名靠近的川军,而后转向夏子凌道:“别怕,我会保护你。”
夏子凌上了那么多次战场,从不觉得以自己的能力需要别人保护。但朱椿说出这话之时,他竟然还是心中一暖,适才的愤怒和担心王府被攻破的紧张感一扫而空,心境复又回到平和。
这么小小的一句话居然让自己如吃了定心丸一般,蜀王对自己的影响力果然匪浅,夏子凌轻叹一声,道:“王爷保护好自己便好。”
“那不行,我早与你说过,你在我心中是最重要的。”
夏子凌看了朱椿深沉的黑眸一眼,道:“那好吧,保护王爷的任务就交给我好了。”
夏子凌说罢,不再与朱椿交谈,专心应对起敌人来。张景合七万川军之众,要拿下蜀王府其实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他们到底能撑多久?但愿他布置下的一切,来得及解此困境。
见到蜀王加入战局的一刻,赵信便萌生了几分惧意,赶忙交代手下士兵不可伤了王爷,毕竟他们此番是以蜀王府出了贼人,危及王爷性命为由出兵的。下层兵士虽然不清楚缘由,只懂得听命战斗,但见蜀王身穿龙袍出战,心下一懵,下手仍是软了不少。
“不用管了,只管给我攻下王府,能捉活口更好,如若不能……也没甚大不了。”赵信刚刚下令,却被张景阻止了。
赵信犹豫道:“越川,这……若是伤了王爷性命,你我怎担当得起?”
“现下就担当得起了吗?”托夏子凌求情、活捉夏子凌二法不成,张景现下已顾不得许多了,若能活捉蜀王威胁大军撤兵固然不错,如若不能……与蜀王同归于尽,黄泉路上,有个皇帝的儿子陪伴也不亏了。
张景眼神几近疯狂,破釜沉舟地望着赵信道:“横竖都是一死,不过是早晚罢了,你还有什么好忌惮的?!”
赵信叹了一声,终于是顺着张景的意思将“莫伤蜀王性命”的军令换成了“不计一切代价,攻下蜀王府”。
四川三司长官中,他与王正孝二人皆是惟张景之命是从,也是因为张景此人关键时刻最有魄力。此番在蜀地加重赋税的行径败露,赵信是没有想到的。蜀地大小官吏均有获利,从而比其他地方的官员日子舒服许多,自然是不会上告的,偶尔有一两个不开窍的想要向朝廷上访,四川到应天路途遥远,张景在京中也部下了眼线,上访之人还没到得京城,已经被人咔嚓了。他以为张景的伎俩天衣无缝,他们可以在四川只手遮天一辈子,却不想此次蜀王出兵剿灭番人之乱,倒凑巧成了一个大大的变数。
然而事到如今,赵信没有选择,他已经与张景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唯有跟随他直到最后。至少朝廷大军到达成都还得有个三四日,而蜀王府……想来今日就可攻下。
王府侍卫对上人数三倍有余的川军,自然是战得辛苦极了,索性朱椿、夏子凌、张守等人都是久经沙场的猛将,合理调度各种兵种、并以火铳掩护,战斗持续了半日,蜀王府依然处于牢不可破之势。而朱椿本人,由于穿了藩王龙袍,士兵不敢伤他,在川军面前肆意杀戮如入无人之境,甚至于夏子凌遇险之时,蜀王往他面前一挡,便如肉盾一般,逼得川军士兵不得不硬生生收手。
尽管如此,夏子凌看着蜀王府门口以及广场之上血流成河之状,仍是痛心不已。此次的战斗和他之前经历的任何一次都不同,如若说危险,其实远不及在漠北旋风中心等待王弼救援那一次。但这一次的敌人却是我族同胞,大家同是保卫大明疆土的战士,却因为某些人的私欲而不得不兵戎相见、手足相残,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件可悲之事。
但是无论如何,他与朱椿早已商定此战必须坚持,只为了等待一个转机。张景或许认为他选择此日动手时机掐得恰到好处,其实不然。夏子凌怕就怕张景一收到大军入蜀的战报之后便急着下手,他这么拖了三日,形势倒还真就不好说了。
朱椿当日除了上禀皇上的奏折之外,也托了一封书信给蓝玉,言明蜀中形势紧张,请蓝玉便宜行事,这个“便宜行事”便是考验蓝玉决断力的时候了。张景与赵信两人将川内的兵力都调集到了成都,蓝玉入川后一路行来,若是能够窥到各处卫所防御松散、兵力不足,应当能估计到成都蜀王府的凶险。大军固然需七日才能到达成都,但遣一支小队急行而来,三日之内到达成都,却是大大有希望的。至于成都城内,夏子凌已经利用前两日的机会做了妥善布置。
于是,张景认为整个蜀王府是在负隅顽抗,朱椿与夏子凌却是苦苦支撑、等待援兵。蓝玉作为洪武朝最优秀的将领之一,夏子凌相信他定然不负所望。
守着这一线生机,蜀王府举全府之众,坚守了大半日,直到夕阳西下时分,转机终于来了——
王府侍卫正节节败退,川军已经攻至承运门之际,成都城内突然涌起一阵骚动,马蹄声、号角声给今日本已乱作一团的芙蓉城再平添了几丝嘈杂。
夏子凌、朱椿等人身在王府之中尚未听闻,张景、赵信二人一听属下来报,有大军入了成都城,顿时慌张若惊弓之鸟,二人登到高处一看,赫然见浩浩荡荡的军队鱼贯入了成都城,前面随风招展的朱红色大旗上龙飞凤舞的“蓝”字刺眼不已。
蓝玉大军到了?怎会如此?蓝玉是用什么速度才让七万大军入蜀三日便达到成都的?
张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中所见,然而赵信却雪上加霜提起蓝玉两年前在捕鱼儿海长途奔袭、两三日内就破了北元朝廷的战绩。是了,徐达、常遇春死后,蓝玉便成为如今洪武朝硕果仅存的第一名将,有他带领的军队还有什么不可能做到的?
捕鱼儿海战役之后,蓝玉的果干善谋、用兵神速已经在举国上下传如神话一般,远在四川的张景、赵信,并不清楚蓝玉当时是如何弃了粮草锱铢、破釜沉舟而战,只道蓝玉是军神一样的人物,是以三日之内便率天兵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