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行云乱糟糟的脑袋耷拉着,消瘦的侧脸轮廓生硬,像是在地底掩埋太久的花岗岩。叶沛涵摩挲着他的肩膀,一时间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情绪。
“我不想治疗了。”半晌,齐行云才哑着嗓子来了一句,叶沛涵惊讶,脱口问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齐行云偏过脸去看向窗外的浓浓夜色,声音轻渺如烟,“我只觉得累,想休息了。”
叶沛涵皱眉盯着他思索了好一会儿,突然,他走到齐行云面前抓着他的双肩迫他抬头起来看着自己:“你是想休息一阵子,还是想休息一辈子?”
肩膀有些疼,齐行云感觉到置于自己肩头的手掌微微颤抖,他费力地抬起眼睫看了叶沛涵一眼,看到他骤然刷白的脸色,突然心虚地低下头。
“啪——”地一声,右边脸颊被狠狠掴了一掌,火辣辣的疼痛感瞬间将整个右颊麻木,齐行云木然地看着黑色地毯里隐藏的织纹,忘了言语。
“妈的,你想死我现在就废了你!”恶狠狠的话抛出来,叶沛涵的娃娃脸在灯光下有些狰狞。
齐行云慢慢扭过头来,张了张嘴却还是说不出一句话,心思转念之间,身体再度被撞倒在地毯上,回过神来时,叶沛涵整个人已经坐在了他的身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他。齐行云看着他狂乱的表情和微红的眼眶,心里突然一滞,已经到了嘴边的一句“与你无关”还是没说出口。
就是这愣神的一秒钟,叶沛涵的拳头突然砸了过来,原本剧痛的额头彻底冒起金星来,恍惚中,他听到叶沛涵一声一声在自己耳边怒吼:“你他妈干脆就死在国外啊!你回来干吗?你干吗要去找我?你不是要催眠吗?我答应你还不行吗?你个混蛋!齐行云,你个混蛋,成悦有什么好,值得你这么多年念念不忘,甚至不想要活了?”
耳鸣得厉害,那些模糊的话语在耳边吵吵嚷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却又匆匆消散,像是一滴墨掉进了一大杯水里,迅速稀释。
依稀能感觉到是脸颊上一拳一拳落下的疼痛,他想还手,好几天未进食的身体却使不上丝毫的力气,在他想着就这么被打死也不错的时候,却隐隐约约感觉到肩膀上洇湿的液体,很烫,他一个哆嗦渐渐回过神来,耳边是叶沛涵断断续续的呓语:“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他妈地在美国自生自灭得了,老子保证不看一眼!你个混蛋,为什么要来招惹我?我帮你不好么?为什么要这么作践自己?你个混蛋,混蛋……”
喉头艰涩,像是堵了一团棉花,齐行云只觉得肩处太烫,烫得他的心皱成一团,他抬起手想要拍拍身上那个看起来很难过的人,可是手抬到半路,还是无力地垂了下去,同时,意识陷入一片黑暗。
齐行云再次醒过来时已经是清晨了,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他睁开眼,意识慢慢回笼。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左手冰冷,连接着床头悬挂着的输液瓶。正疑惑间他就听到了叶沛涵沙哑的声音:“你醒了?”
他扭头,便看到了刚醒正揉着眼睛的叶沛涵,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亮闪闪的,眉眼之间带着刚睡醒的懵懂和慵懒,看起来像极了小孩子。
叶沛涵见齐行云一直盯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扭头说道:“你晕过去了……话说,你到底几天没有好好吃饭,好好休息了?”说话间,他的眼神飘忽得厉害,心虚极了,支吾了半晌,他最终还是道歉:“对不起,我不该揍你。”
“揍”这个字眼让齐行云觉得有些滑稽,正想笑,弯唇的时候却感到一阵疼痛,他这才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脸破相了。
“咳咳……”叶沛涵咳了咳,假装正经地看了一下输液瓶,调了下不用改变的速度,继续说道:“我叫朋友过来的,说休息几天就好,你最近要多吃点营养的东西。”说着,他起身打了个电话叫了早餐,“我一个朋友开了一家私人会所,早餐做得不错,你忍忍,半个小时就能到。”
齐行云看了他一会儿,闭上了眼。
“那个……”叶沛涵的声音再度响起,在接近空荡的房子里有浅浅的回音,齐行云依旧闭眼,只是抿唇表示自己在听。
“我……那个,对不起……我昨晚太冲动了……”
齐行云听着,依旧闭着眼。
良久,就在他以为叶沛涵不会再说话时,他的声音突然再度响起:“那个……不作为医生,只是我自己……我想要你留下了,可以吗?”
短短的一句话用了将近半分钟才说出口,话尾带着清晰的颤抖,淡淡的回音极轻地消散在空气里。齐行云听到了,心底的某个地方像是被轻轻拨动了一下,有些疼,但也有些暖,很久违。
他想睁开眼看看叶沛涵此刻的表情,也许是沉默地太久,他刚睁开眼,就再次听到叶沛涵急急道:“你要是敢走我就告诉成悦你的事情。”
视线就那么一僵,齐行云蹙起眉头,盯着他通红的脸半晌,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了,我不走了。”
叶沛涵一愣,嘴角扯了扯,最后还是牵起一丝弧线,只是那双亮晶晶的眼,有些黯淡,看不清倒是是喜还是悲。
第十四章:了解
“要治疗的话,我要先了解你的基本情况,美国那边转过来的资料不是很清晰,我希望从你口中得知你自己的事情,而不是去问别人,你愿意和我聊聊吗?”
叶沛涵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少了戏谑,圆溜溜的眼睛里透着郑重,齐行云在纸上写写画画的笔尖停顿,他抬起头,看了对面的人一眼,半晌,才微微点了头。
叶沛涵暗地里松了一口气,悄悄松了僵直的肩背,拿起笔做好记录的姿势,“你能和我形容一下父亲对于你的感觉吗?”
“沙沙……”的声音继续着,齐行云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声音淡淡:“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去世了,听我妈妈说他是死于车祸,我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真的吗?你不会觉得少了父亲你的人生缺少了安全感吗?你小时候不会觉得很难过吗?”
齐行云微微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那不重要,都已经过去了。”说着,他侧了一下脑袋,继续说:“我要是因为这个不开心,妈妈会伤心的,她本来就很辛苦了,我不希望她有更多的烦恼。”
叶沛涵愣了一下,静静看向他,眼底的光微微颤动,他敛了心绪,端正态度,语气却不自觉地放缓了很多:“那和我聊聊你母亲吧!”
“她是个很普通的女人,很爱我,给了我她能给的一切。”齐行云手中的笔速放缓,叶沛涵注意到这一点,继续问道:“她是病逝的?”
“嗯,她太辛苦了,父亲的车祸并没有拿到多少赔偿金,她为了生活费和我的学费最繁忙的时候一天打四种工,太累,积劳成疾。”
“她一定希望你能过得幸福。”这句无意识的喟叹带了些怜惜,不过两人都没有发觉,叶沛涵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脸上平淡至极的表情,觉得心里隐隐作疼。
“除了考取一个好的大学,我并有完成她多少期待。有时候我想,幸好她不在,如果她知道我是一个同性恋,一定会以我为耻。”
“你怎么会这么想?”叶沛涵的声音有些拔高,表情急切,“现在这个社会同性恋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你妈妈要是还在也一定能理解的。”
齐行云搁下笔,双手的食指和拇指绞在一起,眼神因为陷入回忆有些悲伤。
“我妈是个很传统的女人,善良勤劳,但有些固执,知识水平不是很高,对于一些非主流的东西总是难以接受。我们之所以搬家就是因为我们原来的小区有一对拉拉,我妈怕那个坏境会影响我的成长,宁愿辛苦也要搬离房租相对便宜的地方,殊不知,她的儿子长大之后,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同性恋。”
叶沛涵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嘴角苦涩的笑弧。
“孤儿寡母到了一个新地方很容易受人排斥的,那时候,那个小区的孩子不愿意陪我玩,说我是没有爸爸的野孩子,只有成悦一个人……”
像是意识到自己说到了成悦的名字,齐行云愣了一下,然后停了下来,话尾轻轻,如烟消散,眼神悠长而又充斥着绵绵的喜悦和悲伤。
叶沛涵心里像被刺了一下,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叔叔和阿姨都是知识分子,为人和善,对我和妈妈很照顾,也经常叮嘱成悦和我一起玩。成悦自小就活泼,加上成叔叔是体育老师,一直让他锻炼身体,所以打小他就特别能跑能跳,而且特别有正义感,小区的男生和女生都服他。我还记得他拉着我一起玩的那天,有个胖小子不同意,说‘成悦,他是个没爸爸的野孩子,我们不要和野孩子玩!’成悦当时就火了,凶道‘没有爸爸就是野孩子吗?你这是搞歧视!要不得!’,小小年纪,两人言语不和就打了起来,当时成悦赢了,以后就没人敢说我坏话了,当时,他也挂了彩,脑袋左侧磕在石头上,留了个疤。”齐行云说着,嘴角愉悦地弯起,还伸手比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左侧的地方,“后来被头发挡住了,除了叔叔阿姨,只有我知道那块疤在什么地方……”
叶沛涵只觉得心里被刺的感觉又来了,很难受,他眼神闪烁了几番,还是忍不住说了句:“也许现在温然也知道了。”
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对面的齐行云脸色“刷——”地白了,灯光下,他长长的眼睫在眼底投下一层乌黑的影,淡色的唇抖了抖最终紧紧抿了起来。
叶沛涵只觉得心里堵得更厉害了,侧过头去低低说了声:“对不起……”
齐行云低头呆呆盯着面前满页的“好”,没有再说出一个字。
叶沛涵叹了一口气,关掉录音器,说道:“今天就先到这里吧,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说完,他收拾好东西拿起自己的大衣。
齐行云依旧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叶沛涵咬咬牙,最终还是妥协说道:“明天这个点我还会过来,拜拜。”
齐行云的眼神依旧落在纸面上,空落落的,叶沛涵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第二天的聊天依旧。谈话结束后,叶沛涵在齐行云零碎的叙述中知道了那个纸条的事情。当他再次起身告别的时候,齐行云突然问了他一句:“你说,如果当初我写下这个‘好’,然后准时去赴约,我们现在是不是就在一起了?”
从第一天开始内心的堵滞感一直延续到现在,叶沛涵命令自己拿出职业精神,却还是莫名其妙地有些火气,说出的话也残忍了些:“这种无意义的问题你自己明明知道答案的,又何必问我?过去的事情怎么都回不来了,人要活得开心就不能永远陷在过去里!”
齐行云抬起头看他,隔着远远的距离,叶沛涵看见客厅水晶灯的细碎光芒落进他黑魆魆的眼底,一下子就没了踪迹,如同,最深的黑洞。
多看一秒,就要被悲哀淹没。
叶沛涵垂下眼睫,敛去过度释放的情绪,半晌才顿顿说道:“幸福是一个太高端的词汇,达不到的话就去追寻快乐就好,不管是浅薄的还是深重的,如果连这个都是奢求,就去追寻平静吧!”
“不对,平静才是最奢侈的。”齐行云接了一句,然后将桌面上的纸撕碎丢进垃圾桶里。
叶沛涵看着他不咸不淡的脸色,火气更甚,突然赌气一般说道:“我一定会让你快乐的!”说完,又觉得不太对劲,脸色微红,补了一句:“这是我的职业宗旨。”
齐行云站在窗前,一手插着口袋,然后扭过头看他,脸上的表情似喜似悲,看不清晰。叶沛涵看着窗户里倒映出的修长身形,像要溶于夜色一般,他一个冲动,疾步走上前不,一手紧紧抓上他的胳膊,低吼道:“我一定会的!”
齐行云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到愣了一下,看着他稚气的娃娃脸因为坚决满脸熠熠生辉,突然有些想笑,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嘴角泛起缓缓的弧,轻轻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谢谢。”
叶沛涵也愣了,头顶传来温柔的触感,他只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热气都从毛孔里喷发出来,在他的脸爆红之前,他急忙转身开门离去。
齐行云有些不解,看了看空空的手心,慢慢收紧手指,然后看向了窗外。
兴许是寂寞了太久吧?
电梯里的叶沛涵,一手抚着跳得欢快的心脏,瞪大圆溜溜的眼睛看向电梯镜子里脸色通红的自己,张大嘴巴不敢置信。
叶沛涵,你他妈一定是有病!
再次见面时,是一个星期后。叶沛涵戴了一副黑框眼镜,配着那张圆圆的白白的脸,整个人脆生生的,活脱脱一枚高中小男生。
甫一进门,他也没看齐行云,只是将手里的旅行包往地上一放,然后将手里的机票往茶几上潇洒一甩:“下午飞成都的飞机,麻利地,收拾行李去!”
齐行云看着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卧室的样子,一脸不好表现的惊悚。
叶沛涵见他没反应,走过去就往他往卧室里推:“快点快点!时间紧迫!放心,酒店什么的我都订好了,你就宽心吧!”
“你发神经啊!”齐行云轻轻挣开他,终于蹦出了一句话。
叶沛涵抽了抽嘴角,翻了个白眼,“你不是答应成悦父母会去四川看他们吗?”他看到齐行云听到成悦的名字时表情像被蛰了一下,忽略心里不舒服的感觉,他像故意没看见一样继续说道:“而且你出国那么多年,难道不应该回去扫扫墓吗?”
“我已经去过了。”齐行云低头看他,说道:“之前回国之后我就去过了。”
叶沛涵笑嘻嘻地踮脚想要摸他的头,只是踮起脚努力伸长手却还是够不上,他恼羞成怒,粗鲁地将齐行云拉弯了腰,然后在他头上狠狠蹂躏了一把:“乖孩子!”
齐行云:“……”
第十五章:旅程
在“适当的转换环境对病情有好处”的宗旨下,齐行云坐上了飞往成都的飞机,开启了一段用叶沛涵的话说的“治疗之旅”。
妹的!是谁前几天说现在的状况不适合去旅行的?敢情什么话都被医生说了是吧?
“这当然不同了,你当时是想一个人去,现在有我在,一切OK!”
齐行云看着不知道在得意什么的叶沛涵,嘴角抽了抽,侧过头去看窗外的云朵。
“诶,你看那边的那朵云像不像羊驼?”
他的身体移了过来,抵在自己的胸口处,下巴被他的头发丝拂弄着,有些痒。
没有听见回应,叶沛涵疑惑地抬起头,正巧对上齐行云微微垂下的眼,视线相接,两人都有些愣神,叶沛涵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进他深深的眼底,一时间有些头晕目眩,而齐行云则是看到他圆圆的眼睛里带着些棕,阳光透进来便是流光溢彩,他一顿,忘了呼吸。
“先生,您要的毯子。”空姐甜美的声音不适时地响起,叶沛涵连忙坐正,然后低着头接过毯子。
“不好意思,打扰了。”听到空姐这语气有些不对劲,叶沛涵本能抬头,就见到人家掩着唇笑得意味深长,视线还不断地在他和齐行云之间转来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