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帝点了点头,赵瑁此人没什么本事,人倒是老实本分,所以他才把他放在礼部尚书位置上一直没动。
“哦,周兴的儿子?是上一科那个探花郎吗?”周庭长得如此出尘脱俗,不久前朱善又向自己推荐过他,是以洪武帝还有些印象。
“正是。”
“看来那孩子是个好苗子,你可以提点提点。”
“是。”赵瑁恭敬地答道,心下却觉得有些不妙。这老实作答莫不是给自己树了个大敌了吧?看洪武帝龙颜大悦的样子,那周兴混了几十年没什么起色,可别让他借着儿子的才气爬上来,日后骑到自己头上才好。
第32章:立后风波(上)
皇后大丧,洪武帝下了旨令,外地藩王须二十五日大祥之后才能进京祭拜,但藩王们多是收到消息后就准备出发,无论远近,大都是堪堪算着在二十六日就到了京师。二十七日释服之后,难得众兄弟聚于一堂,太子便在东宫设了晚宴。
但遇到这等大丧之事,虽然洪武帝定下的守孝二十七日之期已到,皇子们仍旧是身着素服,再加上大家平素与马皇后感情都很好,眉间俱是戚戚之色,太子也不过是备了些素食,几兄弟对饮清茶而已。
席间,朱棣端着茶杯坐到了朱椿身旁,兄弟两碰了碰杯,朱棣问到:“十一弟,父皇特意定下以日异月的规矩,只须守孝二十七日,听闻你特意请求继续为皇后守孝,推迟婚事,二十七月后才迎娶蓝家闺女,可有此事?”
朱椿点了点头,“确有此事。”他这四哥,平日与自己往来甚少,今日却主动过来搭话,颇有些奇怪。
“十一弟可真是有心了,你这等大孝的行为,母后泉下有知也会感动罢,只不过让蓝家姑娘再等上两年,永昌侯恐怕气坏了,再者你也年纪不小了,还是早些完婚的好。”
朱椿轻笑道,“无妨,蓝家姑娘今年才十四,等上两年也好。”他原就奇怪母妃为何迟迟不提自己大婚之事,估计就是等着蓝玉的女儿长到适婚年龄吧。
“那也罢,为兄只是望你早日诞下子嗣而已,”朱棣笑了笑,话锋一转,“之前平定云南一战,昨日我正好见了沐晟,听说十一弟勇猛得很啊。”
云南南部未定,洪武帝下旨让沐英坐镇云南,平定各部族,蓝玉却已经于前几日率军班师。奇怪的是沐晟竟然没有留在老爹身边,也请返后军之中了。不过,沐晟怎么会和四哥说什么?四哥话中的水分甚大,他的消息,还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呢。
“在四哥面前,王弟怎敢担‘勇猛’二字,我不过是个闲职监军罢了,没干什么活。”他这次南征大部分时候龟缩在后方,老实本分“监军”,并未率军冲锋,就是不想第一次上战场就锋芒外露,引人口舌。
“十一弟谦虚了,我倒是听说在曲靖白石江,你率一队骑兵,解了沐晟之困,还把达里麻给打残了。”
朱椿心中一凛,四哥连这等细节都知道,这事绝不可能是沐晟告诉他的,那就是说他的耳目已经遍及军中了?真是不简单呀。
“不过是凑巧撞见,要不是永昌侯大军赶到,兴许四哥今天就见不到我了。”
朱棣一笑,倒是没有再追问,起身端着杯子与其他皇子叙旧去了。
不一会,朱桂气急败坏地闯进来,一屁股坐到朱椿身边。
朱椿赶忙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到:“干嘛慌慌张张的,那么多兄弟在这里看着,收敛点。”
朱桂心中有气,仍旧嚷嚷着:“你让我怎么冷静?刚才我去求见母妃,她居然不见我,真是岂有此理!”
“她自然不会见你,这个时候你少折腾,没看我就没去给母妃添乱吗?”朱桂估计也是担心皇后过世母妃伤心过度,想去探视一番。这心思本是没有错,但是他也不想想这等新后待立的时刻,他们都是成年藩王,不管什么原因去后宫探视,总会落人口实。
“为什么?”朱桂还有些不服,以他这样的猪脑子,完全揣摩不出他哥这番话的含义。
“别问为什么了,总之你这段时间给我安分点,世家官员家里都不许走动,那些个烟花之地更是少去。”
形势果然如朱椿所料,三月过后,陆续有大臣上书洪武帝另立新后。
皇后掌管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后宫大小政事,可以说责任重大,马皇后死后,中宫之位空缺,洪武帝也没有交代由哪位嫔妃代掌,时间久了,后宫恐生变乱。大臣们能忍到现在才上书请愿,已经算是考虑到洪武帝对马皇后的深情,憋了很久了。
这雪片一般的奏折中有半数只是请皇上速立新后,未提及人选;另外一半还提出了人选供洪武帝参考,而其中大部分的建议都指向一人——惠妃。
惠妃虽然是除马皇后之外,跟随洪武帝时间最长的妃嫔,但是没什么外戚,那么多文武大臣为她说话,让洪武帝很是不解。偏偏她那两个在宫外的儿子,洪武帝一直派人盯着,也没什么动作。
所以……这件事情果然是代表惠妃众望所归了吗?看看自己手中这本奏折,写得还颇有道理——
“惠妃乃孝慈高皇后之妹,素有贤良淑德之名,立朝以来,多辅佐皇后处理后宫事务,膝下育有三子二女,为后宫妃嫔所处最多,实乃新后最佳人选。”
洪武帝讽刺一笑,身为皇帝,就不得不把自己家事放到朝堂上让人品头论足的,也算是一桩悲哀。可惜高位之上,私事也是国事,他还不能拦着他们上书。不过……立后之事,他心里自有打算,强势如洪武帝,断不可能被臣下意见左右。
当夜,洪武帝便去了长阳宫。长阳宫内,孤灯一盏,惠妃仍然身着素衣,在灯下为姐姐诵经。
“皇上。”见皇上驾到,惠妃赶忙起身行礼。
“爱妃请起,诵经莫要太晚了,保重身体要紧。”洪武帝上前搀起惠妃,无论惠妃对后位有没有野心,她对马皇后的感情,洪武帝都不怀疑。
“是,皇上,您也要保重身体呀,这几月来,臣妾看着您都老了不少。”
说人老了本不是什么好话,但是洪武帝此时听着倒觉得是大实话,结发夫妻阴阳两隔,他若不悲伤才显得薄情。
洪武帝叹了口气,转了话题,“不说那些了,这几日朕收到不少大臣所上奏折,建议尽快另立新后。”
惠妃垂着头,未置一词,洪武帝顿了顿,继续说到:“爱妃,你意下如何?”
惠妃闻言,抬起头来答道:“皇上,这是您做主之事,但凡皇上下了诏令,后宫无人不敢不服,怎需要问臣妾的意见呢?”
洪武帝看着惠妃坦荡的目光,心里忽然有些失望。他究竟希望惠妃怎么回答呢?深明大义说不应另立新后?她陪伴了自己三十载,要求她不求回报一味付出未免苛刻。
毫无疑问,惠妃是后宫之中他最宠爱的妃嫔,因此,洪武帝对她的感情,与对马皇后敬重居多不同,反倒有一丝普通男人在爱情中的执拗,总觉得就算自己无理,心爱的人也应该无条件支持自己。于是,洪武帝难得做了一件头脑发昏的事情,继续追问到:“那么……爱妃,你可有意入主中宫?”
惠妃垂下视线,答到:“皇上的决定,就是臣妾的意愿。”
洪武帝不知道,惠妃藏在衣袖中的手默默握成了拳,她在赌一件事情,那便是朱元璋对她的感情和负疚,虽然胜算很渺茫,但是如果赢了,她便可以堂堂正正取得她和椿儿本该拥有的东西。
这样的回答果然滴水不漏啊,郭翠娥从来都是这么个冰雪聪明的人,洪武帝甚至有时候觉得如果惠妃生成男儿身,必有一番大的作为。然而……这个回答让朱元璋很失望,他对惠妃太了解,是以明白如果她没有入主中宫之心,便不会这么说。
“你歇着吧,朕出去走走!”朱元璋心灰意冷地走出了长阳宫,身为皇帝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他是一个明君,就注定不会是个好丈夫。
第33章:立后风波(中)
长阳宫那日的对话无人知晓,催促皇上早立新后的奏折有增无减,群臣举荐的人选还是绝大部分指向了惠妃。直到那日早朝——
刑部尚书尹性出列请奏册立新后,呈上与各部两名侍郎、七名郎中的联名奏折。洪武帝将太监呈上的奏折拿在手里,冷笑一声,很好,他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孝慈高皇后尸骨未寒,你等却为个人私利反复催促朕另立新后。朝臣与后宫勾结,是为大逆不道,来人,把尹性等人拖出去斩了!”
洪武帝一声怒吼,殿外一队禁卫军立刻冲了进来,将尹性和两名联名的侍郎拿下,不一会,禁卫军首领回来禀报,已将三人处决完毕。
一个正二品、两个正三品的官员,顷刻说没了就没了,剩下那七人由于品级未到,没在朝堂上,想来下去之后也是活不了的。
然而十个人算什么,洪武帝杀人就是这么随性,一百个一千个他也照样眼睛不眨一下就杀了。用现代领导学的理论来分析,洪武帝这种人是典型的魅力型领导,他的个人吸引力、感染力和影响力都非常强,他的信念已经深深影响到这个国家的每个人,他构建的框架足以引领明朝走向强盛,于是不管杀了多少人,总是还有数不清的人前仆后继愿意为他卖命。这就是朱元璋敢杀尽功臣,并且定下明初四大案,而仍然能开创洪武之治的原因。
所以,在洪武帝杀鸡儆猴之后,殿上有幸站着的官员都不禁腿有些软,一边后怕一边庆幸犯傻联名上书的不是他们。
然而这件事还没完,洪武帝既然说下“朝臣与后宫勾结”这样的话,那么后宫中被勾结的人是谁?既然朝臣推举最多的是惠妃,那么被勾结的自然就是她了,不是也必须是。
于是,散朝后不久,惠妃就被软禁到了乾西宫,也就是当时后宫中较为偏远的冷宫。
当日傍晚,朱椿和朱桂就得到了惠妃被囚禁的消息。
“哥,我就是过来知会你一声,你别拦着我,我要进宫去找父皇理论!”当下,朱椿正叫了夏子凌在堂中商议,朱桂突然大吵大嚷地冲了进来。
朱椿气得直呼其名,“朱桂,你以为你去了能有什么用?别成天只知道捣乱,给我乖乖坐着!”
朱桂仍是不依不饶,“母妃也没亏待你啊,你怎么那么坐得住,最近我听你的话,呆在府里什么都没做,母妃身居后宫能做什么,朝臣举荐母妃,分明是众望所归,与母妃有何干系,我看父皇是老糊涂了,居然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母妃关了起来。”
对这个脑子被猪啃了的弟弟,朱椿难得气得眉毛都扭在了一起,上前就是“啪”的一个耳光甩了过去,“这样的话,你以后再敢说第二遍,我就打得你爬不起来!”
“哥?你居然打我?”朱桂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一贯温文尔雅的哥哥,虽然他是知道他内里是个武力值爆表的人,但是一贯被惠妃宠惯了,他现在也是个藩王了,这么被自己老哥一巴掌下来,还是一下子被打懵了。
“打你的就是你!我告诉你,京城各种人码眼线众多,我这里也不见得极度安全,这话要是被人传了去,你觉得后果会是一个耳光这么简单吗?”父皇在这件事背后的考量,哪里是他这个猪脑袋弟弟想得出来的。
朱椿这么一说,朱桂终是冷静了三分,想想刚才那句话,还有他父亲锦衣卫监视群臣的手段,不免有些害怕,呐呐地坐了下来。
“这件事情我想母妃必然自有计量,再说以父皇对母妃的宠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此刻我两还是静观其变,不要给母妃惹事的好。”朱椿又好言相劝了几句,终是把行事暴躁的朱桂劝了回去。
朱桂走后,朱椿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夏子凌,“此刻我兄弟不便四处走动,你替我把这封信带给沐晟,让他将信亲手交给蓝玉。”
夏子凌看着朱椿郑重托付的眼神,心下一暖,道:“是。”这样危机四伏的时刻,这样重要的事物,朱椿能托付给自己,显然对他已经是极信任了。
夏子凌不敢耽搁,出了蜀王府,迂回了一盏茶的功夫,确定没有被人尾随之后,就来到沐府。沐晟接了信,也深知其重要性,当夜便前往永昌侯府,亲手将信交给了蓝玉。
蓝玉接了信,并未当着沐晟的面拆开,而是谈笑风生与沐晟一边喝茶,一边聊了一会无关琐事,待沐晟走后才拆开了信封。
“收手”,一张信笺上只写了两个字。蓝玉刚才淡定的面容忽然一变,朱椿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自己?
蓝玉虽然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永昌侯,在朝中的人缘却是极好的。这其中有两个原因:一是常遇春死后,他的部下、朋友俱转而依附于自己,并且由于他当年是徐达的先锋,甚至徐达的旧部也有不少与他交好的;二是常遇春的女儿是朱标的妃子,常遇春死后,常氏将自己这个母舅视之为父,他与朱标的关系素来很好,朱标在朝中又颇得人心,尤其是一干文臣,大多拥护他。接收了这两拨势力,蓝玉比起同样地位的侯爵,党羽可谓多了不少。
这次推立新后,大部分官员是自发行为,然而他确实也在背后推波助澜了一把,尤其是推荐惠妃的那一拨人里,绝大部分是他指使的。但是他做得极为隐秘,选取的人也都不是淮西派。例如那尹性,便是出生江浙的官员。这样的情况下,连皇上都猜不透背后究竟是否有人指使,蜀王为何会想到呢?
莫非是……惠妃告诉了他什么?蓝玉旋即自嘲地笑了笑,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这么说,抑或是蜀王自己发现了什么?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但蜀王所提的收手,确实是该收手了。洪武帝圣意已决,他既然可以杀十个人,便会不惜为了此事再杀更多的人。这且不论,将惠妃关入冷宫的行为,更是说明此事已无回旋的余地。
不过……蓝玉暗暗握了握拳,心下道:翠娥,但愿你有办法自己摆脱困境,否则我也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
第34章:立后风波(下)
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立后风波,被洪武帝不到半日的整治就弄得蔫了劲。文武百官不敢再置一词,甚至连闲暇时谈及后宫之事也避之尤恐不及。而且,这一番平静一直延续了三个月,直到天气渐热,不知不觉到了三伏时节。
某日午后,洪武帝收到一条密报——十九皇子朱橞顶着大太阳悄悄送了一只冰桶去乾西宫。南京的夏日又闷又热,宫中多是统一在冰窖中制了冰块,分发给各宫贵人放在形状如冰箱的木橱中散温。
乾西宫偏远,自然是分不到这样的福利了,是以朱橞顾念母亲受苦,把自己的冰桶送了去。
洪武帝听了这则密报,禀退众人,坐了半响,终究还是去了朱橞那一趟。
“父皇!”八岁的朱橞正在看书,见父皇进来,赶紧起身行礼。
洪武帝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书卷翻了翻,“橞儿在看唐史?”
“是,这几天老师正讲唐史呢。”
“橞儿看到哪了?”
“禀父皇,刚看到贞观之治。”
洪武帝沉吟了片刻,道:“父皇知道朝臣们常拿父皇与唐太宗比较,觉得父皇喜欢滥杀人,不若太宗皇帝虚心纳谏、和善待人,橞儿觉得呢?”
这样的问题如果被问的人换做朱椿,自然可以左右兼顾,给出一个让洪武帝满意的答案。但是拿来问一个八岁的孩子,未免太过刁难。不过朱橞从小聪颖好学,深得朱元璋的喜爱,朱元璋内心还是对他会如何回答充满了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