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有一次,一个出身望族的女子爱上一位贫穷的青年,女人的家人十分反对,这对情侣在私奔后日子过得十分辛苦,几乎朝不保夕。我用神力助那男子变得有权有势、富甲一方,原以为这样两人就会白首到老。却没有想到男人在富有后就开始纳妾,嫌弃与自己共患难的妻子已经容颜不再,动辄打骂。最终那女子不堪受辱,杀了男人的全家,自己也自尽身亡。
类似的例子屡试不爽,看着那一幕幕因我插手发生的惨剧,我开始明白作为力量强大的神明,若要关怀世人,也许多好的做法就是视而不见。
大爱无情。
当年白商对我说的那些话,我终于了解。
那时我最不喜欢的星临的冷漠,也是源自于此。
现在的我,只能仰望着天之瀑布的方向,看着这从昙华城落下的水流,希望它能带来一点星临的消息。
一千年的时间,也许真的已经不算短,偶尔从瀑布中,我也能捡到一些零星的属于星临的东西。
有时是一块衣袂,有时是一颗他戴过的饰品上的珠子。
我总能很快的认出来,将它们好好的收集起来,放在我枕头旁的木匣中。
这一天,细碎的水滴中流下一个小小盒子,我拿起来仔细辨认,发觉居然有些像“时之钥”的形状。
沉寂许久的心开始跳动,我猜其中会不会有星临留下的只言片语。
怀着这样的心情,我郑重的把它打开,其中果然传来星临的声音。
断断续续的,都是一些零星的片段,段落与段落之间相隔的时间仿佛也很遥远。这些被记录的话有时前后矛盾,有时情绪反复。
但我却从其中看到了那个最真实的他。在这里,他不再是那个无悲无喜的神只,他也会伤心,也会愤怒,也会失望,他有着与我一样的所有。
而我,直到今天才看明白其中的一切
……
我关上破损“时之钥”,这才发现风已经将濡湿的面孔吹干。
忽然觉得我们两个有些可笑,不是他等我,就是我等他,就在这样的等待中,漫长的岁月不知不觉的过去。
心底深处强行拉起的那根弦仿佛突然断了,那些被强行封闭的感情再次决堤。这一千年来,我从来没有想现在这样那么想见他,那么想看到他。
有很多话,我想同他讲。
那些原来不敢说的,那些来不及说的,将我的胸膛压迫得快要爆炸。
就在此时,我猛然听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草庐外响起。
“神尊,你在吗?”
那似乎是许久不曾再见的从渊,清朗的声线如今沧桑粗粝。
我许久不曾与人讲话,根本不想回答。
“神尊,我为您而来。”他顿了顿,终于说道,“这两年,我倾尽全力,我已经找到了重新进入昙华城的方法。”
他说得轻易,我却愣了许久,只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您不开门吗?”他又一次问。
我的心突兀的一跳。
重新回到昙华城——
再见到他?
会吗?
真的会吗?
这一次我会如愿吗?
我能重新救醒他,再次看他醒来吗?
我的心开始失速的狂跳,终于聚集力量站了起来,将那扇隔绝世界的门又一次打开。
窗外正是旭日东升,万物欣欣向荣。
枝叶茂密的若木漏下星星点点的阳光,荡漾的撒在地面的泥土上。微微的风吹过来,漫天的树叶沙沙作响。晃动的光斑不时闪过我的眼眸,让我看不清昙华城的方向。
但经过瀑布的风将湿润的水汽吹来,绵绵拂过我的面颊,恰似那些往日的温柔。
番外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记下这些东西。
终究是不会有人看到的,连我自己也不会再翻阅。也许只是想有一个倾诉的地方。
很多年前我就习惯了孤独,所有的心事都化成尘埃,一层层埋在心底,直到有一天最终遗忘。
可是为什么现在又想记下这些,大概是因为我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孤独。
稷泽旁边的花又开了,昙华城中没有四季,这里的花却还是会生长、盛开,再凋零。每次看到那些落下的飞花,我就在想:这大概就是生命的规律,再美好、再繁盛的生命也会结束,任何人都不能阻止。
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过沧溟之野。
不知道那里风景与我当年所看到的究竟有哪些不同。
当年与我同赏花开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就是有再美的风景又能如何,终究只显得寂寞。
现在我每天的生活都很平静。
岁月如同流水从指缝中漏走,世人都称我万能,却不知道我也有无法挽留的、失去的。
我的心很安宁,如同死水一般不起波澜。
我想不到自己还会在意什么,似乎一切都已经变得不再重要。
我似乎站在悬崖边,守护着万仞之上的这个世界,自己却时刻有跳下去的冲动。
我已经有很多年不再见任何人,今天却召见了七暝,只因为我日前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情劫似乎竟然是应在他的身上。
骤然被我叫来,他惶惶不安,我们说了一些话,我终于还是确定不是他。
我知道又想起来了。
我真的不愿意想起来。
因为随之而来的,是心痛,是后悔,是悲恸。
这些却是他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我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七暝就会突然想起他。
或者,这也是某种奇怪的缘分。
七暝的情人苏逢雪,一个小小的仙人,竟然冲入归墟殿向我咆哮,向我怒吼,要求我救救他即将死去的爱人。
苏逢雪甚至还狠狠咬了我一口。
那时候,瞬间的失神是因为想到了他。
七暝死了。
他在临死前用自己的生机换来自己的孩子三百年的寿命。
三百年,在我眼中这只是一瞬的时光,他却愿意用自己数万年的余生来交换。
这样的爱对我而言是陌生的,但我也曾得到过,只是那时我并不知道。
我仿佛又回到了起点之前的那个时候。
四周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昏暗的光线投射在湛蓝的海水中。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做这个梦。
梦见那个时候的事情,却一次也没有在梦里看到过他。
连我的梦里,他也不愿再停留。
他彻底离开我了。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回来。
我曾拥有,也曾失去,只是在他走后,失去的缝隙似乎越来越大。
原来我也是会害怕的,并且是这样深深的恐惧着。
我不敢面对有关他的一切,但我不能这样逃避到永远。
所有的回忆都在提醒我,我曾经深深的辜负过一个人,而他曾那样爱我,用自己的生命,用自己的一切。
其实在最初的记忆中,所有关于他的印象都很模糊。
那时候,我真的是没有在意过他,甚至连好好的看一眼都没有过。我只记得他的头很大,身体又长又粗,通身都是金色的,和我完全不一样。他很吵,总是聒噪的想和我说些什么,而我总是在想一些其他的事情,根本不想和他交谈。
他太幼稚,又有些笨。有时候和他说上两句,他也是前言不搭后语。但他还是很可爱的,我也没有选择,那个封闭的空间中,就只有我和他。
但这种状态在不久后就被改变。我创造出了自己想要的天空与海,还有日月星辰,和那些新兴的生命。正当我兴奋于这一切的时候,他却总是在我不注意时破坏我辛辛苦苦建造的成果。当时我真的很生气,可是被他一哭,就不免心软了,我总觉得他是小孩子,所以不懂,我也就不强求。取走他的力量也只是为了保存那些已经存在的生灵,从来没有想过失去毁灭对他意味着什么。大概在那个时候,他根本不在我的考虑之中,我的所有计划里都不包括他。
我把他当成一条笨笨的小蛇,一只陪伴了自己许久的宠物,并且觉得自己对他挺好的。
他说喜欢我,我觉得理所当然,我不也挺喜欢他么?
可笑我到很久以后才发现自己错在哪里,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爱上他。
这种有些蹊跷的爱情来得太突然,而且毫无征兆。
以前我都觉得这种感情大概是和我绝缘的,若干后的千万年,我从没有爱上任何一个人。
那次的时机也很不对,明明就是在那么尴尬的情况下,他居然化成人身,想来救我,结果又傻傻的被我吃个干净。
想起来就让人想发笑。
当时我还有一些意识,记得他脸上惶急的表情和被我亲的时候呆呆的样子。也许就是因为这种表情,让我觉得他并不是真的想要拒绝我。后来的印象都是模糊不清的,我记得我们做了很多次,他一直叫到发不出声音。当我们的身体相容,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覆盖了我的全身。我觉得自己很轻很轻,似乎想要飞走了;又觉得自己很重很重,身体里的某个地方正在陷落,逐渐没过我的胸口、头顶,直到完全将我淹没。
我直觉得叫他记住我的名字,不想放他离开,可当我再次醒来,他就还是不见了。
当知道救我的人就是他时,我的确很吃惊,但不久就释然了。
我对自己说,还能是谁呢?
这么多年,一直陪着我伴着我的那个人,还能是谁呢?
我很容易的接受了自己感情的转变,我甚至笃定他也是同样爱我的,却没有想过很多事情都在不经意中已经被改变了。
对沉音,我的确有愧疚。
如果不是由于我的插手,他的人生必定不是如此。
我知道有人救他。
希望他能在沧溟之野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我想他应该是能放开的,也许会花些时间,但终究能放开,毕竟他是那么聪明的孩子。
我在看着这个世界败坏。
我不可能存在到永远,即使是神,也终有一天会迎来死亡。
没有我的这个世界,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不如现在就放开,至少这些都还在我眼前发生。
今天白商告诉我,沧溟之野中“有生无死”之相已经愈演愈烈,他言辞恳切、苦苦哀求,希望我能救救世人。
历任诸方四君中,沉音敏感又疯狂,折丹稳重深沉,太嫦外圆内方,玄珩有种天真的冷酷,而白商其实是其中最温柔善感的人。只是因为七暝的事情,让他处世态度变得有些偏激。
如果有一天,因为我的缘故神族覆灭,那么下场最可怜的人大概就是他。
白商曾向我谏言,为了沧溟之野的众生,真神理应太上忘情,对一切生灵一视同仁。
我并不怪他猖狂,我知道他说的有道理。
但这却并不可能实现。
因为我首先偏爱的就是神族,毕竟他们是我血脉所化,命运又同我息息相关。如果我要真正众生平等,那么就要首先清除神族和诸方四君。
白商却从未想到这一层。
我承认自己越来越冷漠无情。
看着冥冥众生挣扎红尘之中,却只是冷眼旁观。
大爱无情,有时候我这么为自己解脱,但我骗不了自己,心境已经改变了。往日的不管,是不能管;今日的不管,却是不想管。
我很明白自己在迁怒。
我把他的死,归结到这些无辜的生命头上。
我抑制不住自己,总是会想着:也许没有什么见鬼的,没有这些该死的蝼蚁,我的月悖就不会死,我就会一直把目光投注在他身上。即使一时没有注意到,但总有一天会发现的。发现他从来没有放弃跟我说话,不管我理不理他;从来没有放弃对我的爱,不管有没有我的回应。
如果没有这些,一切大概都会有所不同。
他是死在我怀里的。
我眼看着他自杀在我面前。
我不想再去回忆这些。
现在我也很喜欢水。
那种毫无重量漂浮其中的感觉让我觉得隔离了所有情绪,没有烦恼,没有忧伤。
我可以安静的想他。
我们终究是有些甜蜜的回忆。
我已经学会把那些悲伤的细节剔除,只记得快乐的部分。
比如我们一起看星星,一起交谈,一起讨论如何创造沧溟之野的天空和海……
他开心快乐的表情我永远都记得。
稷泽周围的花又开了。
昙华城夜里风很大,翳鸟时常嘶鸣,最近我总是整夜的睡不着。
这里到处都有他的影子。
夜里的稷泽黑暗一片。
就算我跳入其中也不会死。神明就是如此,就连要死也不那么容易。
而他是用怎样的勇气决定要结束这一切。
月悖,我的月悖。
每当想起他的时候,就像被利刃贯穿胸膛,对他的爱和歉疚深深的扎我的心里,像一根永远拔不出来的刺。
当我发现对他的爱,回头看他的时候,我甚至没有觉得异样,竟然还试探他、逼迫他,我真是该死,他一点都不笨,我才是那个傻到底的混账!
在这样的深夜里,即使我不想回想,那些画面却还是会浮上眼前。
我紧紧抱住他,看着他的魂魄点点散去却毫无办法。他居然是一直微笑的看着我的,没有一点埋怨,一点恨意,依然是那么全心全意的爱。
我怎么能怀疑呢?我的月悖从来都是爱着我的,我怎么舍得去怀疑,舍得去试探,我真是该死!
他应该会回来吧。
即使他说不想再停留在这里,也还是会回来吧。
如果他就这么消失,我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再次看到他,我一定会好好爱他,再不让他伤心难过,再不让他受一点委屈,全心全意的对待他。
倾尽所有。
我还会有这样一个机会吗?
我愿意拿一切去换。
有他在身边的时候,我真的很幸福。
他会回来吧。重新来到我身边。
我不知道该怎么记下今天遇到的事情。
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平静。
我不知道有没有看错,我今天好像又看到了他,好像真的是。
一样的眼睛,一样的容貌,只是眼瞳和头发的颜色有一些改变,那分明就是我的月悖。
我真庆幸那时候带着狂梦鸟飞过昙华城上空,居然就看到了他,他满身是伤,正被一大群翳鸟啄得遍体鳞伤,整个人昏迷过去。那血肉模糊的样子,真让我心惊肉跳。
呵,他还是这么可爱,一点都没变。
说话冒冒失失的,从来不考虑后果。
不过他好像很喜欢我。
现在的他是半仙,居然就是七暝和苏逢雪的孩子。
我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他一点没有发觉。等他再喜欢我一点,我就把一切告诉他。
和他在一起,似乎一切又重新变得美好起来,也许我该让这个世界重新拥有生机,这一次,沧溟之野将是我们共同拥有的地方。
这次我一定把他宠上天去。
也许我再也不会需要这个“时之钥”了。
我确定他就是月悖,现在他的名字是苏意澜,我该尽快熟悉这个名字。
他发现了我的身份,并且不愿意原谅。
我不敢让他想起从前的一切,所以只能设法隐瞒。
他想让我忘了这三百年发生的所有,我达成了他的心愿。但是我不会放开他,我想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
失忆后的意澜很容易就接受了我。
我想在他心底,依然是爱我的吧。
这是我们的第三次机会,不论他是否会想起以前,不论他是不是在意宵明,我都要用尽全力去争取。
过了很久再次记录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一时之间却不知该记下什么。
我又有了疲惫的感觉。
纵使我不愿承认,但这种无力感却那么真实的存在着。
我知道他恢复了从前所有的记忆,他记起了自己是月悖,记起那时发生一切,包括我曾经犯下的错误。
在骤然得知的时候,我如同一个等待裁决的犯人,忐忑不安。但又松了一口气,他终究会知道的,我不可能一直瞒着他,世上怎么会有永远的秘密。
而我更不该剥夺属于他的记忆。
所以我只能等着他的反应。
我想过他会生气,会不原谅,会伤心,但偏偏这些都没有。他只是沉默的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