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心生这样刨根问底的让徐清誉终于觉出不对劲,可又找不出具体不对劲在哪儿,只期期艾艾了半天,才说:“……不知道。不过我会去找的,等毕业之后我就去南方,虽然我妈不说,可我知道,我爸就在那边。”
“你不读高中了?”
“考不上,读的话肯定要花钱,我们家没那么多钱,还不如早点去南方赚钱,我要赚大钱,出名,然后找到我爸。”
段心生觉得很矛盾,他一方面可怜徐清誉没有爸爸,一方面又羡慕他的自由,他甚至想到假如自己也没有爸爸,或者爸爸不在身边,他是不是也不用每天按时上学放学,吃饭睡觉,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闲的人的关心,整个青春一直在失望与希望中消耗。
“那我陪你去,我也不想读高中,我跟你一起去南方。”
“好啊,到时候等我赚了大钱,在南方开拓出门路就找你过去,我发财了也少不了你。”自信膨胀满怀的少年对未来充满希望,好像一切触手可及,只是在于自己愿不愿意伸手去够。
后来徐清誉想起来,当年的这话听起来真像个预言,只不过那时候的一片赤子之心,不知何时何地,早已被染了色,这话,意思仍在,性质却已变。
转眼初三这一年过了一半,大雪踏至的这一天,段心生完成了今年的最后一次大考,出考场的时候碰见了徐清誉,像个落魄书生缩在走廊上,看起来很沮丧的样子。段心生正要过去,夏春从后面叫住他:“段心生,下雪了,我们玩雪去。”
夏春的声音引的徐清誉看过来,段心生说:“徐清誉在那边,我去叫上他。”夏春没来得及反对,他就朝徐清誉走去。到近前的时候,徐清誉冲他笑了一下,“怎么,你同桌又找你干嘛非拉上我?”
段心生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摆摆手道:“别废话了,一起去,不就是一场考试。”
徐清誉朝他身后看去,夏春也沉默的看着这边,他老成的叹口气:“我老觉得我在这混个初中文凭挺没意思的,出去顶个屁用,浪费大好时光还打击我的自信心。”
“那你这么小想出去干嘛?没成年人家根本不会要你。”
眼见着夏春等不了往这边过来,徐清誉往前一步,说:“再说吧,走吧。”
夏春走近笑着问:“你们俩聊什么呢?”
“没什么,在说这次考试又砸了。”徐清誉又是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哼,平时不好好努力,考试不砸才怪。”夏春白了他一眼,又问段心生,“段心生,你也没考好吗?”
“不知道,还不是那样。”段心生不知道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好像对于成绩,因为没有人对他有特别的期待,所以他也没有对于好坏的定义,好了又怎么样,坏了又会怎么样,没有人关心这个。
三人最后商量着在操场上堆出班头老张,以纪念在这个学校的最后一个冬天。当然最终的结果是雪人上带了明显的学生对于老师小小的不满与恶作剧,成果不好展示与人,作为乖学生的夏春临走之前强烈要求将“罪证”毁尸灭迹,徐清誉觉得好不容易出口恶气,让这个“老张”在雪地里冻上一天一夜才解气,死活不让夏春将他们辛辛苦苦的劳动成果毁掉,还拉着段心生与他同一战线。
三人正在拉扯中,学校保安出现赶人,到时间锁校门,三人匆忙离去终究忘了还在风雪里的班头。
出了校门才意识到这点,想到住在学校的班主任也许哪天心血来潮会看见无名人士的杰作,不知是高兴还是愤怒——不过也许这一夜的雪下下来,那有鼻子有脸的肖像,大概也会变的傻傻分不清楚了。
可是这种恶作剧的快意还是占据了三个半大孩子的心,他们一路跑着笑着,三个本没有共同点的孩子不知不觉成了朋友,在初三这一年——也仅仅是这一年。
8.
郑心有一个大哥叫郑沅,平时很少来段家这边。虽然两家在一个市里,距离也不过是城南与城北,驱车不过一个小时,却很少来往,只每年过年带着一家走一趟。段心生对这个大舅的印象不深,一年只见一次面,加上郑沅性子冷淡,说话做事一派严肃,更加谈不上什么好感。
所以今年过年段心生还是一样的感觉,无聊。
现在一屋子的人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大舅妈怀里的小东西吸引过去,小家伙才四岁半,刚学会数数,大人奖励他数对了在场的人数就有压岁钱,于是窝在妈妈的怀里一本正经的掰起指头数,像在做什么深刻的学问,很是兜人喜欢。
数到段心生是最后一个,他看着段心生突然咧嘴笑了,奶声奶气的喊他:“哥哥……五。”
段心生毫不留情的打击他:“错了。”小孩子又苦恼的低下头掰指头计算。段心生还要添油加醋:“算不对没有压岁钱哦!”
段业坐在一边始终嘴角噙着笑,看着自己的儿子欺负别人家的儿子,不发一言。
小家伙又算了一遍,感觉这次没有说错,又抬起头看着哥哥说:“四……”
“又错了,”段心生开始笑,很是幸灾乐祸,“最后一次机会,再算错康康的压岁钱都归哥哥了!”
这话一说完,小孩子开始不高兴了,委屈的瘪了瘪嘴,巡视一圈,发现没有可以帮助自己的人,终于忍不住就要咧嘴大哭。
他妈妈先一步的哄住他,倒是避免了一场让人招架不住的啼哭。
郑心见自己儿子完全一副乐颠颠的样子,再看自家大哥本来冷漠的一张脸这下更是好不到哪去,本来都是小孩子间的玩乐,也不想伤了和气,轻声斥责歪在沙发上还在冲小外甥做鬼脸的儿子:“小生,你是哥哥,怎么能这么欺负弟弟?”
两个爸爸都没有发表意见,大嫂出来打圆场:“都是小孩子,不当真的。”又把哄的差不多的宝贝儿子抱起来亲,“康康说是不是?哥哥好不好?”
小孩子忘性快,很快就忘了前一分钟差点把自己欺负到哭的人,这下被问到哥哥,就知道是那个长的很好看的哥哥,连忙从妈妈的怀里挣脱下来,屁颠屁颠的歪到哥哥那边,开心的叫他:“哥哥!抱抱!”
段心生带点不耐,但还是将地毯上的小东西抱到自己做的沙发边上,这样一来,此段也就此揭过,大人聊大人的,小孩玩小孩的。
说笑间,大人的谈话兴趣又转移到了小孩身上,不过这回换了对象,大人们回忆起了段心生小时候。这话题还是没见过段心生小时候的大嫂提出的。
“这么看康康和小生还真有几分像,看来小生从小就长的可爱。”这话也拐着弯儿的赞了一番自己可爱的儿子。“沅,你说是不是?”
“嗯,是有点像,小时候小生好像也就这副模样。一般外甥跟舅舅相象的也很多,现在他们两表兄弟像更在情理之中。”郑沅沉吟,说完不漏痕迹的将眼光扫向对面的妹妹与妹夫。
郑心也跟着笑:“大嫂你不知道,小生小时候哪有康康这么乖,可调皮了。”
大嫂高兴的应声:“是吗?”接着眼光礼貌的看向妹夫,对方礼貌的冲他点头,附和道:“对,小孩子小时候都很调皮。最调皮的一次是把书房的书变成一堆废纸。”
大人们将小孩的糗事当玩笑一笑而过,段心生越听越生气,父亲的做法简直就像汉女干为了讨好日本人出卖重要情报一样,他凭什么把他的事情拿出来当做别人的笑料,而且他根本不记得有这么回事,太可气了!
他脸上挂不住,站起来就要走:“你们笑吧,我先回房了。”
没人理会他的情绪,最后他听见母亲还不放过他:“这孩子越大越害羞,跟个姑娘家似的。”
段心生干脆当做耳朵聋了,没听见,却还是兀自生气的将房门关的震天响,以表达他的愤怒与不满。
到吃团圆饭的时候郑心叫把自己锁在屋子里的儿子出来却得到不想吃的答复,大过年的她不想发脾气,却实在忍无可忍,因为她发现儿子近来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差,也越来越不耐烦,这让她无端的生出许多烦乱。她冷下声音,隔着门说:“段心生,我最后一次问你,你到底吃不吃?”
大概是隔了一层木板,段心生完全没有体会到门外母亲的怒气已近边缘,依然不耐烦的答道:“都说了不吃不吃嘛,你烦不烦!”
郑心的火气正要爆发,段业刚上来,到楼梯口的时候看见妻子这么长时间原来一直在吃闭门羹,皱了皱眉,问:“怎么了?”
郑心暗自吸了口气,平静下来才说:“没什么,大概刚刚笑话他,这孩子还在生气,你去陪我哥他们,我马上就把他叫下去。”
段业没有听她的,径直走过来,沉静的面容看不出情绪,他抬手轻轻敲了敲门,沉稳的声音透过门板传进去:“开门。”
段心生一听是父亲来了,本来悠哉的趴在床上看漫画的人立刻手忙脚乱的爬起来,就要开门却又想起来漫画书,回头将书塞进被子里,理了理表情,这才慢悠悠的把门打开,半倚着门,看着门外的人叫:“爸爸,妈。”
“平时总自称小男子汉的人今天倒小家子气起来了?还生气?妈妈叫你吃饭连门都不开,越来越不像话。”段业这话虽然说的严重,语速却很慢,所以听起来倒像是哄人而不是教训人了,所以段心生也蹬鼻子上脸,算起老账:“那你还不是拿我小时候的事给别人当做笑料。”
“小时候的事你记得多少?当别人的事听就行了,男人要大度点,别老为一点小事往心里去。”
段心生低头拨弄门上的把手,心想你就指着我不记得所以在那胡编乱造。
郑心这时候插话进来:“好了,赶紧出来吃饭。”
段心生抬起眼皮看了母亲一眼,又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咕哝着:“我不喜欢他们。”
“喜不喜欢一年也就一天,赶紧给我出来。”郑心也完全失去了耐心,她不知道这个儿子是怎么了,越来越难懂他。
段业拉着儿子的胳膊把他拽出来,笑着说:“我看那小东西挺喜欢你。”
段心生被父亲有力的手臂拖着不得不往前走,毫不客气的说:“喜欢我的人多了去了,我哪儿应付的来?”
段业失笑:“这话从何而来?”
两人下楼,段心生苦恼的说:“我们学校好几个女生跟我写信说喜欢我,烦都烦死了!”
段业站住,挺感兴趣的样子问他:“哦,那你有喜欢她们中哪一个吗?”
段心生兀自下楼,不甚在意的说:“我为什么要喜欢她们,一群花痴。”
段业再次追上儿子,手搭上他柔软的腰,笑道:“人家喜欢你就说人家花痴,知道花痴的意思吗?”
“不知道,徐清誉他们都这样说,说女生是花痴。”
段业轻笑,原来是挪用别人的词语,“那爸爸岂不是也叫花痴?”
“你又不是女生——”段心生反应过来,刚好下到楼梯最后一级,他转过头看着父亲笑眯眯的样子,知道父亲又在逗他,可脸还是不由自主的红了,“那你就是老花痴。”说完率先走在前面,把后面看着他笑吟吟的“老花痴”甩在身后。
郑心在后面看着丈夫轻易将儿子哄笑,心里不知是喜是悲,嘴里却突然泛起一丝苦涩。
9.
不管怎样不情不愿,段心生最终还是坐在了饭桌上,四岁的小表弟哭着嚷着要跟哥哥一起坐,段心生不明白这个讨嫌的小不点为什么这么粘他,但答应了他爸爸不能小心眼,所以这次他自认为很大度的让小东西坐他旁边,如果忽略小家伙嘴里“哥哥,我要吃那个”“哥哥,帮我把这个挑掉”的各种烦人要求,这顿饭吃的还算其乐融融。
吃完饭,郑沅一家正要跟往年一样离开,郑心却反常的开口留客,大嫂抱着孩子转头看向丈夫,郑沅与妹妹对视一眼,心里一番思量,就答应下来。王妈见状连忙张罗着将客房收拾出来,这时候郑心却说:“嫂子,今晚我跟你睡吧,我想跟你谈谈心。”
嫂子心里觉得奇怪,没来得及开口,怀里的小家伙抢先叫道:“那我要跟哥哥一起睡,我也要谈心!”一句话逗的一家老小都笑起来,唯独段心生笑不起来,他觉得今天已经忍让过多了,如果连自己那一方小床也被霸了去,就太憋屈了。于是在别人还没来得及拍板之前大声提出反对意见:“谁要跟你睡,我自己一个人睡。”
郑心推了他一下,轻声斥责:“弟弟喜欢你才跟你一起睡,你什么态度。”
段心生觉得母亲自己想跟舅娘谈心却害的他要将自己的床分一半给这讨厌的表弟,分明是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尤其自私,他不断的扭肩甩手,俨然一副不耐至极的样子:“你想跟人谈心为什么要祸害我,那是我的房间我的床,凭什么让别人睡?”
郑心心里又激起了一团火,烤的她焦躁不已,这孩子的语言行为表情分明是一副厌烦极了她的样子,一点都说他不得,她不知道这种刁钻的性子是哪儿习来的,气的全身发抖,抬手就是一巴掌扇过去。
“我祸害你!这种话你都说的出来!谁惯的你这越来越骄纵的性子,啊?”
郑心这一巴掌把在场的人都打蒙了,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段业,他二话不说的将段心生护在身后,脸色寒凉如冰,声音沉沉的压抑着怒气:“干什么!”
段心生被父亲往后一拉才反应过来,接着就感觉有无上的委屈与怨恨,长这么大母亲从来没有打过他,他感觉脸上火辣辣的,这辣一直蔓延到心脏,撕扯着疼,眼泪决堤,忍也忍不住,见不得人了,终于吼出最后一句话表达自己的立场:“我恨你!”接着哭着跑上楼。
郑沅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己的妹妹,心里不知是欣慰还是担忧,妹妹总还是他们捧在手心里的明珠,骄傲任性;但既已为人母十几年,却还是没有一些长进,怪不得——
“哇——”就在这时,一直被刚刚的场面吓住的小孩子终于回神,被大人们间不同寻常的气氛吓的嚎啕大哭,他妈妈哄着他不哭不哭。王妈见状赶紧上前询问是不是要困了要睡觉,于是领着母子二人上了楼上的客房。
等一切声音消散,客厅只剩三个人,郑沅依旧处在局外不发一言。
段业一直以一种沉寂的眼光看着妻子,似在把她看穿看透,郑心一直扭头不去面对他,终于在她受不了这种逼视的目光的时候,段业再次开口,声音冷淡毫不留情:“这次就算了,别再有下次。”
郑心其实已经开始后悔,她自认为一直以来对儿子很好,连说教都很少,更谈不上打骂,她觉得自己最近越来越管不住脾气,动不动就火气冲天殃及池鱼。可丈夫这种像对仇人说话的语气还是让她受不了,她试图扭转败势,刺耳怪异的笑声从喉咙里传出来:“他到底是我的儿子,你凭什么?”
本已转身打算上楼的段业听见这话顿住,郑心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背影,没由来的一阵心虚,嘴边的笑意渐渐牵强。段业并没有转身,他背对着妻子和她的大哥,只是平淡而强势的宣告:“这个家,做主的人还是我。”
楼下客厅的兄妹二人目送着这个家的主人自信稳健的一步步上楼,就好像这些年他的处事风格一样,不疾不徐却步步踩在关键点上,直叫人胆颤又暗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