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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得无厌——by农历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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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钟不想站在街边跟夏晴吵架,保持沉默。

出租似乎特别难招。乐钟又招手,这下却停了一辆玛莎拉蒂。黑色的轿车海豚一样无声无息游过来。窦龙溪戴着墨镜,微微笑道:“乐经理叫我?”

乐钟定定地看着他,夏晴在一旁动了动嘴唇。窦龙溪摘了墨镜,靠在车窗上,冲夏晴眨了下左眼。

乐钟认命地一叹气:“我得回列鼎楼拿钥匙。”

窦龙溪道:“上车吧。”

乐钟回头看夏晴,夏晴道:“看我做什么,还不快去。”

乐经理上车。窦龙溪微笑:“姑娘不一起来?”

夏晴平静地看着窦龙溪:“我电影没看完。”

乐钟坐在车后面低着头。窦龙溪在后视镜里看他一眼,乐钟在玩手机。里面夏晴在审他,问那男的到底是谁。

乐钟回了三个字,窦龙溪。

夏晴大概是上网查了,半天回过来:多接触接触,这样的朋友要多交。有句话说,你的朋友决定你是什么阶级的人。

夏晴总是很有道理的,她是个热烈的野心勃勃的姑娘。她渴望改变,虽然不得不平庸。

乐钟没再说话。不论说什么,还会招致夏晴更大一篇道理。窦龙溪在前面开车,专注而安静。

第7章

罗普朗带着李博林走着去吃甜品,一只漂亮的方形盘子里摆放着各种削成片的水果。这里面李博林只认识橘子。

甜品店很暖和,落地窗子对着马路上人群。店里一胖一瘦两个姑娘,胖的是店长,在后面切水果。瘦的话很多,一边收钱一边通过小窗叽叽喳喳跟店长说话。店长很宽容她似的,偶尔附和两句。

李博林吃得狼吞虎咽,他也确实饿了。甜品店悠闲雅致的氛围和他无干,他只是想找食物填自己。来甜品店品东西的大概都是不饿的,李博林坐在那里简直扎眼睛。有很多人偷偷看他俩,猜他俩的关系。他俩根本不是一个阶级的人。

罗普朗看他的吃相,叹气:“等会儿车来了,咱们吃午饭去。”

大堂经理把乐经理盼来,乐经理后面跟着窦总。乐钟面色不算好,上楼去办公室找钥匙,窦总冲大堂经理点点头,并没有跟着走,随便坐在沙发上看杂志。临近中午,自助餐厅正在准备菜,里面的味道飘出来。窦总忽然对着大堂经理笑道:“你们乐经理有几分本事。”

大堂经理不知道答什么,他现在只盼着车钥匙。于是他笑道:“乐经理很会规划。”

乐钟去找钥匙的空档,窦龙溪打了两个电话。夏晴,公务员,在质检局上班。一个月工资两千多。乐钟收入不错,但家在农村,父亲有病,像个无底洞一样往里扔钱。这对准夫妻将来要面对的窘迫日子肉眼可见,现在就已经步入百事哀的状态。窦龙溪知道穷得脖子上吊根绳随时脚一蹬能上吊的日子。那时那女人站在电影院门口,绷着脸心疼电影票钱。

乐钟下楼,把钥匙交给大堂经理,大堂经理接了个电话,罗普朗要求他把车开到甜品店去。

列鼎楼的自助菜一向不错,量足。一列列大锅热腾腾的气体让人有满足感。自助也就有这点好处,想拿什么拿什么,好像这里所有菜都是自己的。李博林夹了俩大肘子,把盘子放回去,又舀了两大勺麻婆豆腐。罗普朗去端了两盅山菌汤,李博林来回走了几趟,手里抓满了骨肉相连。

罗普朗摆上山菌汤,李博林匆匆忙忙喝了两口,开始大嚼猪肉,急切又可怜。嘴巴里的东西没吞下去,手强迫似地往里塞。罗普朗慢慢地喝着山菌汤,斯斯文文。

列鼎楼逐渐热闹起来,来吃自助的多,去雅间喝酒的也多。大堂经理正在解决一个小纠纷,麻辣火锅味的方言腔清晰地从大厅的一头飘到另一头。这个大堂经理姓徐,是乐经理提拔上来的。他只要一个优点就够了:够帅。细腰长腿,往那里一站就仿佛是杂志上的硬照,足够让人忽略他永远说不正确的普通话。乐经理找他来目的也很明确,来卖他那亮亮堂堂的男色。因此徐经理永远都战战兢兢,收到个指令就像被电打一下,跑里跑外,有种尴尬的勤快。色是最虚无缥缈的特长,稀缺又不值钱。

大概是订房间出了问题,有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大约不吃男色这一套,没有被徐经理迷惑住,拉开嗓门嚷嚷我要见你们经理。徐经理满头大汗,做贼心虚地往自助餐厅瞟,然而又找不到罗普朗到底在哪儿。罗普朗淹没在一堆人脑袋里。

这边正闹着,乐钟从硕大无朋的旋转门进来。徐经理今天第二次见到他,心悬在胸腔里。一堆人堵在正厅围着他吵,不可开交。乐钟分开人群直取那个中年妇女,热情地握了握手:“您好我就是这里的经理。”

乐钟戴着个眼镜,看上去没有攻击力。中年妇女是水利局局长夫人,今天和人聚餐,电话预定前台不知道是不是记错了,并没有她订“渔歌舫”的记录。局长夫人们之间也是有档次的,水利局是个不上不下的单位,这位夫人益发觉得这是在瞧不起她。

罗普朗在远处看乐经理温言细语地安抚她,非常有风度。对比旁边有点期期艾艾的徐经理,他突发奇想自己在别人眼里是哪类?大约是贵点那类的。

李博林吃到八成饱,抱着一罐子喝汤,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羞涩地看着罗普朗:“唉。吃相太难看。”

罗普朗不介意似的,心不在焉地玩着打火机。李博林道:“哥你什么时候去看看爸?”

罗普朗似乎在发呆,没回他。李博林自言自语:“爷爷也是这个病死的。”

罗普朗倏地回到现实,他看着李博林,手上转着的打火机一顿,啪地敲在桌上。

李博林打扫着桌子上的食物,吃得很满足。他嘴里嚼着,腮是鼓的:“我说,爷爷也是这个病死的。死的时候团成一团。”

罗锦蓝和李诗远离婚之后把罗普朗的爷爷奶奶彻底扫地出门,断了来往,一分钱不给。罗普朗就记得他爷爷似乎身体不是很好,天天没劲儿躺在竹藤椅上听京戏。罗普朗的奶奶一直以为儿子是完美的,是家里的顶梁柱,窜到着他换儿媳妇。儿媳妇是换了,一分钱也没有了。老太婆有段时间天天上家里闹,要钱。小区保安不让她进,一排排高大的欧式别墅离了他儿子这根柱子也没倒。闹了几次,罗锦蓝带着罗普朗搬进了更大的别墅。

罗普朗手心有点凉。李博林的嘴在蠕动,像是某种虫子,细细簌簌地说话:“没钱打针。爷爷死的时候像一团面条。”他怪怪地笑了一下:“说不定,我死的时候也会这样。”

罗普朗全身的血都凉了。遗传。性别,相貌,李诗远给他的,一股脑塞给他的,难道还有什么剩下?

李博林仿佛没看见罗普朗的脸色:“爸现在也是一团,盘腿盘胳膊地坐着躺着。我觉得你得去看看。”

他歪头看着罗普朗。

他们可不就是兄弟。

塑造他们的精子来自同一个男人,身上肮脏的血来自同一个男人,这伦理上和生理上最粗大的锁链把他们捆在一起。

罗普朗真的很英俊,他像年轻时候的李诗远,眼睛,鼻子,嘴,他最像李诗远,最像!床上的那一团东西……

罗普朗忽然面无血色,瞪着李博林。李博林吃饱了。胃部的满足感把他瑟缩的神经支撑起来,理直气壮了。他撕咬着剩余的肉翅,脸上还是那种懦弱的,褪不掉的神色,然后他笑起来。

第8章

下午李博林要去看摊卖鞭炮。过年之前街边上忽然生长出军绿色的帐篷,里面堆满鞭炮。今年生意似乎不是很好,摊子前面冷冷清清。姓戴的满脸红光。不能抽烟,所以两只手搓着。

李博林默默下车,把过分肥大的校服四处扯扯,水袖一样的袖子撸下来攥在手里,正好挡风。姓戴的瞄了罗普朗车几眼,很是不屑地样子。他对汽车杂志上的各项数据也是如数家珍……都是这样数来数去,越够不着的越数,没有比他明白的。

李博林坦然地和姓戴的蹲在一起卖鞭炮,发愣似地望着零星路人。

罗普朗开车拐进一处荒凉的公园,翻出手机打电话。手机没拿稳,摔了下来,滴溜溜滚到座位底下。罗普朗伏在方向盘上,伸手去够。方向盘顶在他胸上,心脏跳得像大考等待公布成绩。他拿着手机打了半天,对方才接电话。懒洋洋的睡意浓得堵住了手机:“喂?”

罗普朗道:“肌无力会不会遗传?”

对方顿了顿:“大佬我胸外科的……值班两天没睡觉……”

罗普朗重复一遍:“肌无力肌肉萎缩会不会遗传?”

对方一叹:“会,一部分几率。”

罗普朗快要把手机攥碎:“如果……祖父辈和父辈都有这病呢?”

对方道:“要不然你来医院一趟?”

罗普朗关了电话。

他爷爷躺在藤椅上天天“没劲儿”,似乎说过,他们家一直有这个问题,以前子女生得多,会有一两个得没劲儿的“懒病”。罗锦蓝当初追李诗远,李家同意会不会有这个原因?罗锦兰矮壮敦实,大屁股是“宜男相”,李家急着要给李诗远留后,以后能伺候李诗远。李诗远的儿子如果也有这毛病,他再生儿子伺候自己,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这懒病也就跟着这条血脉,遗毒下来,潜伏着哪天发作。

真是亲切的血缘。

罗普朗趴在方向盘上斜脸看外面。冬天天阴,像床破棉被。公园荒地到处长草,没有人过来。这里是D市的边缘,曾经是市政府规划时的雄心壮志。现在像个美梦刚醒又不甘心的人,卷着破棉被又盹着了。

罗普朗对着光看自己的手,血管分明,里面血液奔流不息,一路高唱。

乐经理处理了各种纠纷,回到办公室坐着。夏晴又在微信里审他。她的微信头像是拍的艺术照,笑意盈盈甜美可人,浓缩起来,小得看不清脸上浓重的水彩一样的妆。每一句道理她的笑脸就弹一下,满屏的夏晴在笑,笑得鼻子嘴都动起来,嘁嘁喳喳地嘲弄地看着他。

夏晴问他窦龙溪人如何,他和他相熟么,熟到什么程度。她责怪他没有长久的规划,胸无大志。现在结婚可以租房子,以后生孩子呢?孩子上学怎么办?攒不下钱来,好的月嫂都上万了。

乐钟他爸活得很坚强,没人劝他他活得也很坚强。每次生死边缘下病危通知书,下完老头子也活过来了。四百五十块一支的针用得爽朗。还得雇看护,老太婆挑剔,动不动就要辞退人家。本来这种看护就难找,乐钟只好白天上班晚上去看着。乐钟的收入所剩无几。

夏晴想让他换份工作。他这个职位没什么办法收外快,餐饮业说得好听大头都让顶头的占了,他这个给人打工的不上不下。

夏晴讲起道理来滔滔不绝,讲满了手机一个屏,手指往下滑半天不到底。然而长久的规划到底是什么她也说不清,她只能说眼前缺什么。

缺钱。

乐钟的办公室装修的假模假式,他一个人坐这么大的空间,感觉像是被剩下的。微信滴滴声简直像在扇他耳光,他就放任它那么响。

夏晴发了半天微信不见乐钟回,有点生气,手指往上扫,想看是不是他回了自己忽略了。扫了半天,她震惊地发现自己竟然说了这么多。每一句都是有道理的,要为长久打算的。她觉得哪条都很对,为什么乐钟听不进去?一句不回!她的同学嫁了个年轻的老板,买了个D市最好的社区的别墅住着。她的同学平时教教小孩子钢琴,再不就去逛街买衣服鞋子。公婆都不住在一起,优哉游哉无忧无虑。

她最看不起的同学!特长班弹钢琴的,家长们聊起来全部都不屑。然而这世上最能给你迎头痛击的永远是你最看不起的人。最看不起的特长班的女同学,开着四十万的车一个人住着四层楼儿子都五岁了。夏晴被家里催婚。都说她好歹找了个老板级别的人物,自己又是公务员,一天到晚那么寒素,也不结婚。

结不起婚。

夏晴看着手机,那边无动于衷,根本没有要回的意思。她眼睛刺痛起来。

罗普朗瞪着灰白的棉絮一样的天出神,像是入定。他什么都没想。手机铃声拉锯一样把他的空空如也的念头锯断,碎了一地。他接起来,罗锦蓝问他:“你死了?”

她生气了。她又生气了。罗普朗的不上进让她失望,这是她问候他的方式。这次却歪打正着,没死,不远了。

罗普朗看车顶:“怎么了妈。”

罗锦蓝道:“整天整天找不着人。你都晃到哪里去了?给你姥姥送点东西。”

罗普朗想问她她知不知道李家遗传病的问题。话在嘴里转了几转,吞了下去。

罗普朗的姥姥八十了。罗锦蓝随她,矮而胖。生了数个子女,胯部非常大。年轻的时候也是要强的人物,现在老了,平和了。像只肥胖温厚的老母鸡,咕咕咕地笑,咕咕咕地说话。

她盼着罗普朗结婚生子。她已经有很多孙子外孙子,这种期盼只是例行的传统,每次罗普朗去都要被她紧着催。罗普朗小的时候,她希望所有的子女生孙子。罗普朗这些“孙子”们长大了,她把期望改成了所有的孙子们生重孙子。二十年后她侥幸不死,又会逼迫重孙子们接着生重重孙子。天经地义的收集。

罗普朗被姥姥按在床上,坐着聊天。姥姥所在的小区是罗锦蓝买的二手楼房,老年人多,大多数是穷人,姥姥很有点地位,很是恢复了当年当妇女主任的派头。她跟罗普朗讲起附近一家人,一对贫贱夫妻。两口子合起来月收入没过三千,家里老人要出去给人看孩子。夫妻两个三十多岁生孩子,一举得了一对双胞胎,都是男孩。没有钱买奶粉,幸而当妈的母乳够足,现在已经满地跑了。当妈的经常犯愁这俩孩子以后要怎么养,很骄傲地宣布自己幸福的烦恼。

罗普朗姥姥这是在鼓励罗普朗。这种日子的人,都想着生孩子。夫妻两个,双方父母,俩孩子,八个人衣食住行就指着三千块,到底还是把孩子养下来了。

罗普朗突然冒了一句:“这样的,生孩子做什么?”

姥姥被罗普朗大逆不道的想法震惊:“你怎么可以这么想?有个后,也不寂寞啊!”

罗普朗没有跟姥姥顶嘴。为了留个后,为了老了有人伺候,为了不寂寞。

太正当的理由了。

从姥姥家出来,罗锦蓝在电话里呼喝他。大约是他又做错什么,她骂得太激动以至于他基本没听清。只有一句,“要死不死的”。罗普朗坐在车里,没有发动,只是神游。罗锦蓝骂痛快了摔了电话,罗普朗果然看见一对双胞胎男孩在玩。黑黑瘦瘦,不胖也不可爱。穿着大人的旧衣服改小的,脏兮兮又不合身。旁边的老太太看着他俩,浑身被贫穷榨得一点油水也没有,像裹着破毛衣的干柴。两个小男孩自得其乐,在地上玩石头,灰头土脸。李博林大概也是这么长的。他也是个“爱情结晶”呢。

如今这结晶早上卖油条下午卖鞭炮。

罗普朗看了后视镜一眼,自己去卖油条卖鞭炮,恐怕还卖不过李博林。

第9章

李博林在公路边上蹲了一下午。临近过年,人也并没有显得多么高兴,都绷着脸绷着嘴,一点喜气也无。鞭炮没有卖出去几包,倒是有人找来。敦实得像个塞紧了水泥的袋子一般的小平头男人,拿着半包残剩的鞭炮吼叫,简直替剩下的那半包炸完了:“这个破鞭炮!点了几次了没他妈点完!娘的你咒老子明年诸事不顺呐?”

老戴应付他,并没有证据说明这鞭炮是在他这摊上买的,还有这么多家呢。那男的要退钱,老戴不退,两人意见谈不拢,撕撸起来,那半包鞭炮被砸在老戴头上。李博林心安理得蹲着,看着姓戴的被一拳撂在地上,鼻血长流。老戴大叫:“打人了!报警!”周围摊贩对于他刚才企图祸水东引很不满,只是缩着脖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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