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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得无厌——by农历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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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直勾引人往下跳。

罗普朗坐在落地窗前发愣,手机铃突然响了。是个陌生的座机,罗普朗接起来,李博林在里面小心翼翼:“你还好吗?”

罗普朗轻笑:“什么?”

李博林道:“你不是……”

罗普朗把下巴放在落地窗前矮矮的护栏上:“那车不是我开的。——你也知道了?”

李博林道:“嗯。我同学说微博上把你给人肉出来了,说你是车主。”

房间里没开灯。夜色是最危险的温柔。白色窗纱被风吹得拂起,罗普朗盯着窗纱被风顶得挣扎:“别人开的。你在哪儿打得电话?”

李博林没手机。他犹豫一下:“小区里的话吧。”

风大了。窗纱飞得更起劲,张牙舞爪地张扬着。罗普朗有些困:“嗯。”

两人安静一会,李博林的呼吸在话筒里挠罗普朗的耳朵。李博林忽然问:“是不是讹钱的?”

“明天去交警队看录像。”

“嗯。”

“你早点睡吧。”

“嗯。”

“……怎么还不挂?”

李博林抿了抿嘴:“要不你先挂?”

罗普朗忽然想起来:“你那边还好?”

李博林迟疑一下:“好。戴叔放出来了。”

罗普朗叹气:“鞭炮呢?”

李博林没有回答。

这些底层挣扎的人 容易想得开,老戴给人打了一顿,进了趟局子,脸肿得老高。年关底下更要维稳,派出所维稳的钱搭着肉蛋价格一起涨。没人来领他,于是蹲满了留置时间。李博林看庾霞,她神情也正常地很。没有去派出所接老戴,老戴一路溜达着回来,看庾霞在油腻腻的窗下摊鸡蛋饼,还打了声招呼。

两个人都没什么不自然,都是认清现实的豁达。

李博林迟疑地说了句:“我担心那伙人还来。”

罗普朗略微清了清嗓子:“嗯?”

李博林道:“回家后旁边小摊说这些地痞是一霸。”

罗普朗道:“你先睡吧。”

李博林挂了电话。这一带的流动人口很多,一股水流冲积出来古旧的记忆。小区边上有个话吧,十部电话,打工仔打工妹跑来给老家打电话,比手机便宜。李博林手上的话筒上还贴着卡通贴纸,大红大绿喜气洋洋。

他两只手揣进兜里,慢慢往自己家住宅楼踱步。这一片住宅小区实在是太破,像D市生长时代谢下来的。D市发展很快,这些破破烂烂的楼是顽固地角质,附在繁华的商业街上面,既无用处又像是保护。

第二天罗普朗去交警队看录像。出来看见窦龙溪倚在车上抽烟,双手插在裤兜里:“怎么样?”

罗普朗叹气:“你去看了车没?怎么样了?”

窦龙溪一耸肩:“废了。”

罗普朗冷笑一声。

火红色的法拉利和人别车,碰瓷的没想到自己运气太差,被法拉利撞成两截在半空飞舞。法拉利受惊使劲打拐,整个车道撞了一串。

秘书长家的崽子倒没什么事,从车里爬出来还知道跟他爸打电话哭。

交警队为了这件事焦头烂额。不提其他车主要求赔偿,被撞死的那一家披麻戴孝在交警队门口哭,要求还他们公道。后来大约是被高人指点了,车主是大大的有钱人,于是跑到列鼎楼拉横幅奏哀乐要一千万赔偿。

罗普朗听到这个数都笑了。

一千万。

真敢要。

来列鼎楼吃饭的车看见披麻戴孝喊喇叭跪着烧纸的人,立即关了转向灯就走。

有钱激励着,这些人哭喊了三天多,很能坚持。为首的可能是死者妻子,贫穷对她一点也没有客气,脸焦黑得像干裂的木头,咧着嘴又像哭又像笑,有种可怖的畅快。

城管和警察都不来管。大家都有经验,一旦来了记者马上会出现。罗普朗就由着他们哭。

窦龙溪给他出了个主意,把大家的注意力往秘书长家扯。飙车的富二代,呵呵。

罗普朗忽然想起来:“长江路上是不是有个什么八哥?”

窦龙溪笑道:“还有鹦鹉。”

罗普朗道:“他说是你兄弟。”

窦龙溪一挑眉:“唉,久不出山。什么蛤蟆老鼠的亲戚都来了。”

列鼎楼前面还在热闹,打老戴的那些人提着东西去他家道歉去了。

老戴吓得不轻,李博林正好也在,他知道怎么回事。他想起话吧破旧电话筒上贴着一块膏药一样的不干胶,花花绿绿,撕也撕不下来。他眼睛亮得像燃烧——他这对眼睛像他娘——亮得扎人,霍霍的火焰烧得摧枯折腐。

交警队和刑警又来取证,稀里糊涂打列鼎楼正门进的。奏哀乐的人想跑,被死者亲属抓回来。他们以为警察终于来驱赶他们,哭声拔高几个八度。警车这时候想走也来不及,人群中间跳出来个照相的。

这记者蹲在这里听了四天哀乐哭丧,为了卧底白给别人披麻戴孝当了四天孝子贤孙,拍照时手里还拿着哭丧棒。

刑警和交警硬着脸皮下车,闷头往里冲。记者反应快,突然大喊一声:“堂堂人民警察,忍心看百姓跪在光天化日之下?”

围观的一片嘘声。

罗普朗在楼上看得乐不可支。

取证的时候对着罗普朗又问了半天,那意思是劝罗普朗赔钱私了。罗普朗慢悠悠道:“这车两年以前就是秘书长家公子开着,违章记录就我知道的三十多起。那会儿他没成年,正经有驾照,车也不知道怎么年审的。您说呢。”

他微笑:“该怎么办怎么办吧。大不了,列鼎楼我不要了。”

第12章

窦龙溪带着几个高级师傅去看罗普朗的跑车,结论是,修比重新买还要贵。这辆骄傲的鲜红跑车就算被撞成一堆废铁还像在燃烧。罗锦蓝送给罗普朗的生日礼物。

窦龙溪知道罗普朗多喜欢这辆跑车。他叹口气,让人送师傅们离开。

他安慰罗普朗:“风向不对。”

罗普朗坐在老板台后面装模作样:“什么。”

窦龙溪抬起臀部坐在老板台边缘,修长的腿交叠支撑着:“据说要反腐。”

罗普朗鼻腔里哼了一声。

窦龙溪摸出支烟点燃:“记得市委书记那个水上私宅么。”

罗普朗记得,盐碱地里硬是模仿苏式水上园林造的,灰瓦白墙折桥,他搂着市委书记的千金跳舞。

“现在改成书画院了。”

“他舍得?”

“说是这次要来真的。”

“呵。”

冬天还那样。快过年,往常都开始订年夜饭,列鼎楼外面吹拉弹唱。他们大概没想到有钱人能这么抠,还这么豁得出去。列鼎楼几天没什么生意,不新鲜的处理食材几车几车往外运。这种餐饮业原本就是拖不起的。

哭丧的人蹲在一起,眼巴巴地看列鼎楼一车一车往外运。看大门的也是村里出来的,同情还是给他们,告诉他们这些都是扔掉的。

有个干瘦的男人哭得过于卖力,白布被脖子上的汗弄得湿黄。他喃喃道:“还能吃么。”

看大门的守卫见过世面,只能很遗憾地说:“不新鲜了。”

干瘦男人问:“他们扔哪儿?”

守卫道:“那哪儿知道。”

窦龙溪抽完一支烟,在烟灰缸里摁灭。罗普朗问道:“你还追乐钟?”

窦龙溪笑道:“追啊,怎么不追。”

罗普朗看他一眼:“别影响他工作。”

窦龙溪冷笑:“我不必费事。”

罗普朗有点不解。窦龙溪伸手整整他的领子:“大少爷,贫贱不光夫妻哀,什么都哀。”

乐钟的父亲长年累月住院,夏晴不怎么去看。乐老太很不高兴,觉得这姑娘没礼数。乐老太跟谁说话底气都很足,村里只有她的儿子考上了重本。夏晴想进他们家的门,居然连作态都懒得作。她不怎么识字,但很有主意。一日她郑重地通知乐钟,她不满意这个准儿媳妇,将来成家看样子也不是孝敬公婆能持家的。

乐钟没吭声。

当初村里推广保险,被乐老太一棒子打出家门。她对国家推行的事敏感,而且完全不相信。吃一堑长一智,她被坑过太多次。所以乐老头是没有保险的。这么多年医药费乐钟全额负担下来,他根本没有多余的钱。

乐老太兀自喋喋不休。乐钟很好奇她是真不知道医药费有多少还是假不知道。乐钟安慰她“没多少”,她也就信了,心安理得觉得“没多少”?

夏晴也许感觉到了。

后来她来医院看过一回。隐约化了点淡妆,整个人亮了起来。乐老太看着刺眼,一句没有搭理她。夏晴看着乐老头的药也刺眼。因为里面有夏晴贴乐钟钱。乐钟好面子,大概是不会告诉父母他过得多艰难,以及他需要未过门的女人倒贴钱。

乐老太一直认为,乐钟跃了龙门,这就理所应当了。

夏晴出来找乐钟哭了一顿。昨天她同学聚会,她都没敢去。她现在也怀疑乐钟到底值不值得了。乐钟默默无言。夏晴哭得嘴里发苦,她恨他一句话也不说,仿佛不关他事。

乐钟大约也知道夏晴想什么。值不值,亏不亏,每个人的自保的本能。乐钟现在也觉得夏晴不值了。

夏晴回家,夏晴妈躺在床上流泪,夏晴爸缩手缩脚垂头丧气地站着。夏晴妈心情不好,她心情不好就这样躺着哭,向丈夫女儿示威。她一辈子要强,不要自己的强,要丈夫女儿的强。毕竟这样容易多了。她嫌丈夫没本事,女儿没出息。丈夫一辈子小办事人员,女儿姿色平平快三十也不嫁人。没有一件让她有面子事。她这一生,到底图什么呢。

夏晴进门有声音,夏晴妈叫她过去。夏晴爸在床尾期期艾艾地看夏晴一眼。夏晴妈把刚才哭诉自己多不容易的话又哭诉一遍。大约是哪个老太婆添孙子,让她颜面无光。

夏晴从小这样对着她妈哭。

那你又想要什么样的丈夫女儿。

夏晴妈哭完,夏晴活动一下脚,去卫生间,狭小的卫生间装着大镜子,虚情假意地扩大空间,看着又像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夏晴哭得脸肿,还没消下去。她少女时代也是清秀过的,只是下巴越长越像他妈,庞大累赘,平白多了两块向下坠着。——越长越像。她能预测到自己十年后是个什么萧条状态。

镜子里日渐衰老的女人站在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外面看着她。

那你又想要什么样的丈夫。

夏晴心沉了下去。

跑车的事情终于是惊动了罗锦蓝。她打电话给罗普朗,长长叹气一声。

罗普朗听出了难得的温情味道。

“你怎么弄?”

罗普朗沉默一下:“等法院的说法。”

“那你就让他们哭?没办法?”

“嗯。”

官二代驾跑车撞死人,网上早闹得沸沸扬扬。罗普朗是富二代,富二代开跑车究竟比官二代开跑车宽容点,更何况不是罗普朗开的。乐经理运作得好,目光都在秘书长崽子家,列鼎楼就是个跟着倒霉的。

罗锦蓝心平气和道:“那你看着办吧。你也大了。”

罗普朗挂了电话,他有点高兴,这一点难得的温情,像鸦片的烟,把人都掏轻了。

秘书长还是找了罗锦蓝的。只有一点,他自己的儿子是儿子,罗普朗也是罗锦蓝的儿子。罗锦蓝自己都笑了。

罗普朗开车去叫李博林。那破败肮脏的小区门前路窄,罗普朗开车有点憋屈。不过他现在并不很在乎。李博林穿着毛衣,有点瑟缩地跑下楼,没了肥大校服的遮罩,越发看出他青春期抽竿子的尴尬身材。

“还有鞭炮么。”

李博林一愣。今年鞭炮不好卖,进鞭炮烟花的都被坑了。他挠了挠头:“摊子上还有些整的和拆零碎了的散的。”

罗普朗笑道:“都卖给我吧。咱俩放鞭炮去。”

李博林转身跑回去。摊子庾霞也是投钱了的。这些钱咬得他们全家心里淌血。

很快庾霞和老戴也下楼。老戴住对门,离得近。一些完整的鞭炮烟花全塞进车后备箱和后座。幸亏林荫大道设计得大方,竟然都塞进去了。

庾霞搓着手笑,给李博林使眼色。罗普朗把钱塞给庾霞,并没有多说话,上车发动起来。李博林坐进副驾驶,等车开走了,在后视镜里看见庾霞缩在寒风中,茫然地站着。

罗普朗开车开了很久,开到市郊荒凉的土地上。兄弟俩把大型的烟花按风向摆放好,挂上鞭炮。密密麻麻堆了一片。

“这样挺危险。说不定会被炸死。”

“炸死就炸死吧。也算辉煌一把。”

他们俩边走边点,寂静无人的荒地彻底地热闹起来,像是古代战场,剧烈的爆炸,轰鸣,烟火,惨烈地厮杀,一片轰鸣浓烟中,天地都不存在了。

罗普朗和李博林,都很快意。

第13章

大年三十来得很突然。罗普朗打电话去保洁公司,结果人家大部分工人都回乡过年,没有人手。中国人对春节是很慎重的,毕竟好坏,也算挣扎活过三百多天,这值得嘉奖。罗普朗自己意思着打扫两下,勉强辞旧迎新。罗锦蓝没有催他回家,甚至没给他打电话。她需要罗普朗去哄一哄她,母亲对于成年的儿子总有一种类似情人般尴尬的地位。罗普朗许久没有回总公司,缩在列鼎楼。讹钱的那些人不欢而散,毕竟有些是雇来的,那人的老婆也不像能支付工资的样子。列鼎楼一蹶不振,半死不活地拖着。

罗普朗坐在家里,竖着耳朵听小区里零星的鞭炮声。如今提倡环保,谴责春节放鞭炮,这零星几声都鬼鬼祟祟的。家里本身也没什么东西,罗普朗坐在大厅里,四面雪白的墙壁。电视里春节晚会的预热。罗普朗每年都不会落,他也不嫌春晚不好看,因为只剩这点热闹了。

为了省电,他没开灯,抱着被子缩在客厅里出神。电视里五颜六色的光在黑暗里热闹得结结巴巴。

罗普朗慢慢迷瞪过去。电视里零点钟声也没叫醒他。他也没损失,反正也不知道该给谁拜年。

窦龙溪陪完酒,迎着寒风往家走。胃里吐得胃酸都空了。夜风抽在脸上,冻得发僵。路上没几个人,好人家的都在老老实实过年守夜。窦龙溪叼着根烟,没点,踉踉跄跄在街上走。偶尔有些小年轻的在大年夜找浪漫,勾肩搭背地游荡。忽而哪里爆发出欢呼,大约是零点到了。窦龙溪雪白的牙齿咬着烟,坐在街边的石凳上笑。该陪酒的都陪了,不用再给谁拜年了。窦龙溪揉了揉脸,站起来继续摇摇晃晃地走。

心里空出一块,丢在哪里。丢在哪里了呢。窦龙溪低着头在地上到处找,随着酒劲走哪算哪。忽然碰上一个人,窦龙溪抬头笑道:“找不着了。”

乐钟提着保温桶:“窦总。”

窦龙溪大笑:“原来是你。”

乐钟点点头:“是我。”他刚给父母送饭回来。窦龙溪四处望望,竟然走到别人小区里了。乐经理的出租车进不来,他也是走进来的。

乐钟一点也没有请他去家里坐的意思。窦龙溪不着急,他微笑着看乐钟掏钥匙开楼道门,也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乐钟叹气:“窦总,你打算去哪儿?”

窦龙溪摘了皮手套挠挠头:“没地方去。”

乐钟顿了一下,关了铁门。

窦龙溪隔着铁门对着乐钟笑:“铁石心肠。”

乐钟面无表情:“窦总回家吧。难得过年。”

窦龙溪看着乐钟的背影,忽然高声道:“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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