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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得无厌——by农历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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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钟道:“新年快乐。”

年初一罗普朗下午才醒过来。电视还开着,重播春晚,罗普朗眯着眼看了半天没有看懂。他爬起来去洗了个澡。收拾收拾,大年初一似乎也没什么不同。他对着镜子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特别。人都希望一年比一年好,实际上只有一年比一年老。

他换了衣服,开车回家一趟。罗锦蓝也应该在家,保姆已经辞职,还没找新的。

罗锦蓝让他惧怕,他开门之前犹豫了一下。他对女人既无好感也无恶感,像是远古人类对神,不爱不恨,只有敬畏。神创造了人类,不见得爱人。女人创造了男人,也没有说非要爱男人。罗锦蓝生养一场,他也只有害怕了。

罗锦蓝在家,躺在沙发里,裹着毛巾被。窗帘拉着,光线很暗。电视也开着,里面主持人竭尽所能地逗观众。罗普朗酝酿一下,轻轻关了门,换鞋。他不在家住了,玄关一直摆着他的拖鞋。

罗锦蓝面朝里,只露个蓬乱的后脑勺。新年刚染了头发,锃黑锃黑,过犹不及。她似乎在睡觉,蜷成一团。罗普朗很惊讶地发现她看上去比记忆里的小了。她总是胖大的,小时候搂着他睡觉,粗大的腿和胳膊,生机勃勃。

现在,她看上去小了。

罗锦蓝醒了,冷笑一声:“你还知道回来?”

罗普朗快被自己营造的气氛感动,罗锦蓝一说话,又烟消云散。他期期艾艾应了一声:“妈新年快乐。”

罗锦蓝道:“少来这套!”

罗普朗等着她接着往下骂,却没下文了。罗普朗脱了外套,拉开窗帘。楼上餐厅里盖了碗吃剩的面条,已经糊了。

罗普朗倒了面条,围上围裙。他会做饭,这倒是用上了。厨房里东西不多,他炒了两个菜,蒸上米饭。

罗锦蓝一直背对着躺着,再也没说话。

李博林的寒假到初五。寒假完毕,他需要考虑高考志愿问题。庾霞一直做梦能出现奇迹,幸而李博林很冷静。他学习很能吃苦,但考试成绩无论如何上不去。他只能考到普通班中游偏下,偶尔倒数。他的老师们也很着急,但无能为力。他运气好能考上三本,考上也没有钱念。大专念不念又有什么区别。不想复读,他已经受够了。

李博林这一点有些像罗普朗,刻苦而沉稳。但他缺少运气,他和运气这两个字没什么关系。寒假完毕有个家长会,六月高考前的统战动员。李博林又考个几乎倒数。他大约就是一块不幸的盐碱地,耕耘来去,也长不了什么东西。

庾霞哭了一顿。她一生的希望都放在男人身上,男人永远只会教她失望。寒假完毕开学,李博林在考虑念哪个大学。本地一个不怎么样的大学底下挂靠的三本,一年学费几万。但好歹是本科,名声也不算差。拼搏一把也许有希望。学费是个问题。

他给罗普朗打电话,希望初五的时候罗普朗能帮他出席家长会。还是在破破烂烂的话吧,还是那个带着不干胶的话机。罗普朗似乎想也没想,就应下了。李博林紧张的肌肉发硬,没想到罗普朗答应得痛快。

罗普朗自己也想看看这么多年,老师们开家长会有长进么。这个年过得无聊。

严格说起来,罗普朗和李博林还是校友。一所高中。新建了几栋楼,罗普朗找到李博林的班级花了点时间。满屋子四五十的中年男女,罗普朗简直扎眼睛。他解开西装扣子坐下,课桌课椅和他上学时没啥变化。一间教室六七十个座位,仿佛蜂巢。气氛很凝重,所有家长都在考虑子女出路的问题。教室里的空气似乎愁云惨淡。罗普朗甚至觉得看到五十岁的自己,如果能结婚的话,生个孩子,坐到这里给他开会,为他的成绩心焦。

他看了李博林的成绩,跟开玩笑似的。他当年念书的时候并不吃力,李博林未免太蠢,蠢而可怜。

罗普朗反复看了看手里的成绩单,班级排名,年级排名,全市排名。这东西背后的墙上也贴着,李博林倒也好找,倒着往上看。

李博林的班主任是个体面的中年男人。责任心很强,一副碰壁已久的坚毅神情。他一直为李博林困惑。今天李博林的母亲并没有来,来了个明星似的年轻男人。他谨慎地打量罗普朗,很疑惑,总觉得找人代开家长会不像李博林做的。

罗普朗很有礼貌地跟老师打招呼:“您好,我是李博林的哥哥。”

班主任对李博林家比较了解,他显然不信李博林能有这样的哥哥。罗普朗微笑:“我来比他妈妈来有用。我能解决他的学费问题,而他妈妈不能。”

第14章

李博林的班主任在讲学校和就业的问题。罗普朗左边的女人在低声诅咒自己的孩子怎么不去死。大概考得太差。她面目苍白憔悴,身上的衣服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古朴风格。她整个人被贫穷困在十几年前了。班级里这样的狼狈的家长有很多,仿佛无数个庾霞围着罗普朗,神情沮丧无助。失望是肯定的,所有人都希望自己能生个人中龙凤出来,每个孩子都有不同凡响的天才时候。但是长大以后再看,似乎也只会打洞而已。

人活到这把年纪,孩子大约是他们最后翻身的希望了——不对,还有孙子。

班主任讲得慷慨激昂,罗普朗基本没听进去。重本,一本,硕士,博士,他妈手底下的那些海归,乐钟,金玟,也就那样了。

开完家长会,罗普朗仔细翻阅手中的册子,圈了几个三本。本省好学校只有那么几所,考出省李博林想也不要想。这几个三本是这几个“好”学校想出来创收的点子,毕业聚会上学生互相不承认。多数因为看不起。

班主任留下了几个学生家长单独谈。罗普朗对这个班主任观感不错,讲话很有水平。既没有告状,也没有呵斥家长。罗普朗在一边听着,这几个孩子学习大概是真比较吃力,班主任在大会上没有多说,留着家长的面子。罗普朗初中的班主任喜欢在开家长会的时候点学生名家长站起来,然后告诉家长,你孩子去考中专吧,还有个养活自己的一技之长。

等家长都走得差不多,罗普朗微笑:“老师,李博林大概在什么能力水平上?”

班主任认真:“努把力,还能上三本。”

罗普朗点点头,和他预计的一样。

李博林在校门口等着。罗普朗慢慢走出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成绩不太好。”

李博林笑笑:“是实在太糟。”

罗普朗没看他。两个人慢慢溜达着,高中附近不好停车。罗普朗忽然道:“有没有想过读什么专业。”

李博林道:“没想过。随便。”

他整个人都是被随便生下来的。没什么好挑剔的。

罗普朗笑了一声。

的确,他上什么学,读什么专业,结果是一样的。

乐钟在想方设法提高列鼎楼的营业。网上的口水战很快被新的事物代替,人们的正义感有时限性。讹钱那些人也不来了。案子进入了司法程序。秘书长家的公子成年了,所以他很可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夏晴很久没跟他联系。过年也没有。乐钟整晚睡不着,瞪着天花板出神。乐老头昨天抢救一天,他木然坐在外面等着。医生用恭喜的语气告诉他,乐老先生再次虚惊一场。乐钟只是在考虑这次的医药费得有多少。医生再往下说什么,他没听见。

第二天他早上起来,弓着腰坐在床边。整个人像是塌下去,像是块可怜兮兮放坏了的点心。他有预感。

上午他就碰见了夏晴,夏晴也没避他。她打扮了一下,还是挺好看的。端坐在咖啡厅的玻璃窗后面,她对他点了点头。

她对面,坐了个男人。

夏晴是来相亲的。她很平静地跟乐钟解释,父母安排了相亲。她觉得还好。对方也是个公务员,有车无房,没什么存款,更没有什么远大的雄心。得过且过地活着,爱好到处旅游,心不在任何地方。唯一的好处是父母都不在了,也没什么亲戚。

乐钟仔细观察着这个女人。夏晴是个好姑娘,他们都是彼此的初恋。他第一次发现夏晴眼角有了细纹,这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事。

这个女人开始衰老。

乐钟哦了一声。

夏晴已经没什么东西还能贴乐家了。世界上最遗憾的事,爱这个东西,被浪费的一点不剩。目前夏晴和那男的都需要婚姻堵别人和自己的嘴,中国人总觉得不结婚等于有病,机关单位里更要命。如果两个人都迫切需要婚嫁,那就是好姻缘了。

夏晴拿起包走了。她喷了香水,香气长久地停留在乐钟对面。

夏晴离去之前付了帐,乐钟没有出声。医院刚下了催款通知,他身无分文。咖啡店里的女招待年轻漂亮,可能只读过中学,甜美地冲着乐钟笑。幸而国内的咖啡店不兴给小费,乐钟还没从笑容里看到嘲讽。他寒窗苦读奋斗到今天,面前只摆着一杯咖啡。

他一口气喝了。冷透了。

罗普朗把李博林送回家。庾霞大概知道罗普朗恶心自己,每次他来她就躲起来,为了不耽误李博林。罗普朗有点可怜这父母心。李博林像是走蔓的什么植物,长长一条竖着。可是他够年轻,称得上少年。只要够年少,什么都是美好的。罗普朗嗅得着他身上青嫩的味道。

窦龙溪正在办公室里看什么书,低声笑得厉害。罗普朗找他,问楚振家的事。窦龙溪抬头看见他,招招手:“过来过来。”

他手里拿着粉红色卡通的杂志,桌上还有好几本。“来来来,你大小能算个总裁,总裁你看看。”

这大概是什么给少女看的,里面卡通画和故事永远都是总裁,王子,将军,阿哥,什么什么,为了一个女人打得舍生忘死。

窦龙溪最近搞了个学生妹。这大概是她的东西,所以她特别好上手。

“女人真是搞笑的物种。”窦龙溪看得津津有味,笑得不能自已:“真是美妙的意氵壬。”

罗普朗翻了几页随手放下了。随处一脚就能踩到个身价上亿的男人。

窦龙溪咬着食指指节看得入神,罗普朗敲敲桌子:“我有正经事。”

窦龙溪哼了一声:“问?”

罗普朗道:“楚振家,他要投资的事还有下文么?”

窦龙溪冷笑:“你趁早别想,别被他套住了。他现在是拆了东墙补西墙,跑国内来骗投资。老小子想得挺美,天天想把他那俩丫头塞给我。俩娘们也有意思,我想要她们么?一个一个受到侮辱似的。”

罗普朗没答话。

窦龙溪道:“你要不怕惹一身腥,就去。沾上他们家还撕得下来?”

罗普朗苦笑:“列鼎楼悬了。我得另找个营生。”

窦龙溪翻了一页:“完不了。”

罗普朗一挑眉:“啊?”

窦龙溪笑道:“乐经理呢。他缺钱缺那么狠,舍命也不能让列鼎楼倒了。”

罗普朗道:“你对他有信心?”

窦龙溪又翻了一页。

第15章

林岫算罗普朗少数混得比较好的初中同学,在胸外科混得人模人样。他慢条斯理抬了抬眼镜架:“你这个问题……如果你爸你爷爷都有这个问题,我建议你尽快搜集他们的病历病史。这个病吧……”

罗普朗双手插着,转了转大拇指:“搜集病历?”

林岫道:“说实话,这病没治,而且遗传几率其实也不高。但如果你们家父系一直有这个问题那就得警惕了。起码有个准备。”

罗普朗勉强一笑:“好建议。”

林岫拍拍他的肩。

窦龙溪遇到一个大麻烦。几个月前D市路旁翻了一辆北京来的破马自达。并没有人员伤亡财产损失。同行两男一女,开的都不是什么好车。派出所录了笔录,就把马自达拉去定点修车厂。正好就是窦龙溪的修车厂。仨北京人做了笔录就离开了,马自达放在修车厂三四个月没人理。

派出所姓李的警察看上这辆马自达,给了修车厂厂长两千块钱自己开回家去。本来屁大个事,没想到这三个北京人时隔这么久竟然找回来,要那辆车。

那警察打量这三个人一下。其中一个男的竟然穿着古旧的蓝色的军大衣。女的也有意思,中年人肥胖结实的身体,剃着平头。姓李的没放在欣赏,稳重地啜了半天茶,告诉他们:这辆车是嫌疑车辆,警方要调查取证,不能归还。

蓝军大衣一直跟他交涉,有礼而客气,李警官就愈发不拿他当个东西,端着保温杯喝茶看报纸。

中年女人盯着李警官看,忽然笑了:“你信不信我现在马上就能扒你这身皮?”

李警官自重身份,并没有跟她一般见识:“那你试试。”

中年女人没打手机,伸手用办公室的座机打了个电话。一串数字按得飞快。对方接了,她忽而笑得满脸横纹都散开了:“蒋叔么?小黎的车被D市的李警官扣了。对,明月派出所。嗯。谢谢蒋叔。”

她放下电话,冲李警官点点头:“再会。”

三人离开办公室,五分钟之内,派出所的所长一叠声跑过来大骂姓李的王八蛋。

罗普朗从医院出来,听窦龙溪火上房地解释了半天。窦龙溪近乎哀求:“好兄弟,主事的女士好像不好哥哥这口,只能你上了!”

罗普朗冷笑:“你惹了微服私访大人物,让我去陪酒?”

窦龙溪忽然低声道:“你不觉得这是个机会么。”

罗普朗挑眉看他。窦龙溪笑得有点意味深长:“那女的和周部长的蒋秘住对门。”

罗普朗道:“都有谁?”

窦龙溪道:“作陪的有我,市委几个人,还有公安局的局长,让你去够给你面子了。”

罗普朗长叹:“行,我去。”

窦龙溪在列鼎楼设赔罪宴,罗普朗一点也没跟他客气,一桌两万多的菜整治地漂漂亮亮。两个男的都看中年女人脸色,显然罗普朗也没得她青睐。窦龙溪走荷尔蒙型男路线,罗普朗走优雅绅士路线,她没有看得上眼的。她身边也不缺各色男人,审美疲劳。

窦龙溪敬酒说场面话,罗普朗微笑陪酒,公安局的局长实在没法喝酒只能赔笑,连声道要清查公安干警队伍,清除害群之马。市委谁谁谁戴着眼镜反光,脸上就两片尴尬的玻璃。

蓝军大衣倒是很给面子,漕着京片子捧场。京片子是最适合皇权脚下的口音,连语调的起伏快慢也有着厚重的讲究。欢快时凑得紧,傲慢时拖得长,能伸能屈,在帝国权力中心讨了几百年生活,大家都很有分寸。

另一个男的偶尔说一句,不如蓝军大衣欢快。中年女人一直不说话,手指玩着玻璃酒杯细高的脖子,仿佛要掐死谁。她头发剃得短,青茬一片的头皮,所以整个人没有柔软的地方了。

酒局有点僵,如同市委那谁谁谁脸上的镜片,干巴巴晾着。局长使眼色,窦龙溪看罗普朗,罗普朗无能为力。

包间门打开,徐经理推着车笑盈盈走进来:“各位好,这是最后一道菜糖醋鲤鱼,是列鼎楼的经典菜之一,选取野生的黄河鲤鱼,酸甜适中,肉质鲜美但并不腥气。希望北京来的客人能喜欢。大家好胃口。”

最近两周乐经理对徐经理突击训练,英式管家的架子端上了,是那么回事。四川口音是改不了了,但徐经理现在说话很坦然,自得的表情让人觉得麻辣火锅味的普通话也是可以有格调的。

中年女人看着徐经理,笑了一下。

罗普朗一愣,没想到徐经理会进来,只好看窦龙溪。窦龙溪一撇下巴,罗普朗干笑:“这是我的大堂经理徐泽,人挺能干,就是口音不大好,哈哈。”

中年女人终于放下酒杯,似笑非笑:“能干就行。”

徐经理抿着嘴微笑:“谢谢您的夸奖。”

这顿酒又有喝大的。徐经理扶着中年女人,神情温和有礼。中年女人捏着他的下巴左右看看,验货似的。窦龙溪看一眼罗普朗,以前没看出来,徐经理还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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