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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得无厌——by农历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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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普朗心虚,他可能还算好人:“酒店房间已经准备好了,诸位去休息?”

徐经理搀着中年女人,径直走向电梯了。

第二天徐经理穿着高领。手腕上有淤青。神情坦然,没什么不同。窦龙溪忽然笑道:“没看出来。”

三个北京人一早坐飞机走的。中年女人塞了电话号码给徐泽,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窦龙溪对着罗普朗直乐:没想到你女秘没有用,大堂经理关键时刻不掉链子啊。

派出所的李警官自己辞职,修车厂的厂长被窦龙溪开了。颓丧的中年人惶恐地离开办公室,裤子上甚至有油污。他一脸迷惑,以往都是这么干的,默许的,修车厂变相的送车。他也疑惑今后一家人要怎么活,迷茫地愣神。

窦龙溪很可惜似的:“到底是老员工了。”

罗普朗没看他,冷笑一声。

徐经理一直很平静。机会只留给够狠的人。

李博林乐呵呵地给罗普朗打电话:“哥,你说你要来看爸?好呀,什么时候来?来的时候别穿太好的衣服,会弄脏的。”

第16章

罗普朗酝酿一下,才鼓起勇气走进那个黑洞。

楼道里的灯坏了,暧昧的光从高处的气窗投下来。水泥楼梯很薄,有裂纹,像是随时能踩碎,每一步都很凶险。墙壁肮脏,到处贴着小广告。整条楼道像是盘旋着的肠道,人是蜷缩在肠道里的排泄物。

李博林在前面带路,忽然回头笑:“我不是说,让你别穿这么好。”

罗普朗很会打扮,随时穿得都像流行杂志的封面。李博林看不出好坏,只能看出贵。罗普朗咳嗽一声,微微蹙眉。楼道里一股霉菌的味道。

他在害怕。

李博林很轻松地哼着小曲,他似乎很愉快,无忧无虑。他是在这个环境里出生的,这里只有亲切。

家里的大门半开着,庾霞鬼鬼祟祟探出头来。看见走上来的罗普朗,愣了一下。她打开门,站在门中央堵着。李博林推开她,她才恍然:“啊小朗来了……你爸等你呢……”

罗普朗脚步有点发虚,他下意识扶墙,又触电似的缩回手。李博林假装没看见,只是引着他:“快来快来。”

庾霞和李博林,黑白无常一样走在狭窄的走廊里,逼迫着罗普朗的幽魂颤巍巍地走着。

走廊很短,几步就到了尽头。一间东西向的狭长的房间,浓重的尿骚味简直涌出来。看不出原来花纹的被套团成一团,罗普朗意识到那底下有个活物。

庾霞笑着掀开被子:“小朗来看你……”——一眨眼的间隙,罗普朗看到了一个自己——干枯的四肢因为过度萎缩团抱着,人形的枯瘦的麻线球垃圾一般堆着,被抛弃得毫不留情。

罗普朗向后退了一步。

李诗远睁开眼,看着他。

然后笑了。

他笃定他会来,也笃定他以后会如此,他们下场会一样惨。他带着快意看他。一个完整的人,和一堆过滤了青春健康的渣滓。

罗普朗头皮一炸,简直拔腿想跑。庾霞站在他身后,差点被他踩了。庾霞推他:“小朗你和你爸好好聊聊,他可想你了,可想你了……我去倒茶,小朗你喝不喝茶……”

李博林不见了。罗普朗手足无措地站在肮脏的房间里。李诗远就那么直勾勾看着他。他似乎看到年轻时意气风发的自己,回忆有时很锋利,割肉也不见血。

父子像成这样也是少见,然而他们之间并没有多少触动。罗普朗看到的是未来的自己,李诗远看到的是过去的自己,父亲或者儿子,消失了。

罗普朗是个成年男人,他知道那一颗精子是怎么回事。这时候谈父子感情就太窘迫了。所以他很快从容起来。李诗远似乎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勉强能眨眼。

罗普朗端详他半天,忽然也笑了:“最近身体好么?”

李诗远没有办法回答他。

罗普朗想走,转身看见李博林默默站在门后的影子里。从这个角度能很好地观察屋里的两个人,这是李博林的生存技巧。

罗普朗憋得有点喘。庾霞在厨房里不知道忙什么,李博林定定地看着罗普朗:“看完啦。”

罗普朗往前走了两步,简直逼迫李博林:“看完了。”

李博林也不害怕,自然地看着他:“常来。”

庾霞端着搪瓷缸子小跑出来:“小朗坐,喝茶喝茶。”

罗普朗不愿意坐,他有礼地笑:“我来看看……他的病情如何。”

庾霞顿了顿:“就那样,拖着呗。”

李诗远没有医保,甚至没有像样的病历,实在忍不住了拿药去卫生所打一针。就这么三拖两拖,竟然也不死。

李博林默默跟在庾霞后面,看着庾霞肥大的两条腿带着屁股磨盘一样跑来跑去。他很瘦,看着不像李诗远也不像庾霞。缩在阴影里,快融化了。

罗普朗联系了中心医院的神经内科主任医师,带李诗远去看看。庾霞的表情很奇怪,也没有感激。罗普朗不在乎她感激不感激,他只想快点离开。李博林狠狠抓了他胳膊一下,又松开。

罗普朗迅速下楼上车,开车走了。

神经内科主任医师是窦龙溪好友,这事窦龙溪出了力。把李诗远运过去都是个问题,幸而解决了。

窦龙溪对年轻的李诗远有点印象,再次见面,他都愣了一下。他看罗普朗一眼,有点难以置信。

罗普朗完全不解释。

李诗远的病情很严重,已经累及呼吸肌,再严重一些就得切开插呼吸机了。庾霞忽然道:“我们回家。”

罗普朗正按着太阳穴和医生们说话,庾霞大声道:“不治了,回家。”

罗普朗本来烦她,她也有自知之明,都小心翼翼。这次竟然上来扯他:“我说回家!”

罗普朗震惊地看着她,她又要发疯。庾霞大叫:“谁有闲钱插什么呼吸机?插上就拔不下来了,时不时就得插一插,插了不算还得打消炎的针,你们医院骗钱的路数一直都这样!”

主任医师以为自己碰上医闹了,惊得往后倒退,想跑。罗普朗拉住他:“别理他别理他……”

主任医师一直在注意这几个人。病人和罗普朗是父子关系,和这个女人和少年却又没有关系的样子。他了然,这种家庭医药费就像个皮球,能踢来踢去的。

庾霞要跟罗普朗撕撸开了:“谁有钱给那老不死的那么治病?谁有钱?饿都要饿死了,我们饿死之前掐死他好了,一了百了!”

罗普朗实在丢不起这个人,躲又躲不开,他修身的西装被庾霞扯崩了扣子,庾霞指头像钳子,掰不开了。罗普朗急了:“医药费我可以想办法,你松开!”

李博林笑了一下,只有一个音,太响亮以至于都去看他。庾霞一扬手抽了他一嘴巴。

罗普朗难堪,他整理了一下衣服,转头和医生商量了一下住院的以及建立完善病史记录的问题。

李博林左脸肿起,五个巴掌印。他似乎是挨习惯了,没有一点不快,笑嘻嘻的。

罗锦蓝很快就知道了。她前任老公被儿子安排进了高级医院,还有人说罗普朗孝顺呢。罗锦蓝找到罗普朗,问他想干什么。罗普朗沉默。罗锦蓝也是一耳光,也是左脸。罗普朗想起李博林带着巴掌印左右脸不对衬的笑容。

“你长这么大,吃喝花费都是谁的?这么快想认祖归宗去?那行啊把你衣服脱下来,车也别开了,钱都是我给你的!滚去啊?”

罗锦蓝在敏感问题上很易怒,竖个不存在的靶子打。她其实恐惧,却只能当愤怒发作。她只要对上罗普朗就只能焦虑。罗普朗的员工突然隐身一样都不在了,罗锦蓝近乎一进门就打罗总,他们够聪明就只能消失。罗普朗是罗锦蓝身上的肉,肉需要面子么。

不对着罗普朗的时候,罗锦蓝是个很风趣和蔼健谈的人。可是她一生的喜怒爱恨都用在了李诗远身上,罗普朗只能父债子偿。

罗普朗被扇得眼前发黑。罗锦蓝红着眼睛,尖利地数落她养大他有多么不容易,罗普朗是个白眼狼。

确实不容易。罗锦蓝要给罗普朗最好的一切,在罗普朗还没上小学时听收音机上吹美国人如何养育孩子,说美国人都喝牛奶,孩子要喝夜奶。那时候一贫如洗的D市牛奶是一味药材,可以治病的。罗锦蓝开始订牛奶,价钱几乎是一个月收入的三分之一。昂贵的牛奶罗普朗却喝不下去。当初没有“乳糖不耐受”这个概念,罗普朗半夜被叫起来喝牛奶,迷迷瞪瞪被扒着嘴灌,灌完吐了一地。勉强喝了剩下的,肚子疼到天亮。

罗锦蓝结结实实打了罗普朗一顿。

罗锦蓝压榨她自己,反复反复丝毫不手软,榨出油水来给罗普朗订牛奶。罗普朗喝不了。

持续好几天,罗普朗的记忆里只有半夜被叫起来挨打,和罗锦蓝凄凉的哭声。

牛奶一订就得订半年,她已经没有钱了。

罗普朗有点想笑,这中国式的父母和子女。

他低声道:“妈,你知不知道……他家有遗传的肌无力肌肉萎缩?”

罗锦蓝磅礴的宣泄被顿住,她卡了半天,反问道:“我生下你,还有罪了?”

罗普朗微笑:“不。”他弯腰抱住罗锦蓝,然后遭到罗锦蓝的踢打。这是他小时候尝试的事情,他觉得妈妈很孤单,其实需要抱抱。他去抱愤怒的罗锦蓝,被罗锦蓝一脚踢开。

这次也一样,罗锦蓝似乎本能地拒绝一切温情。

不过,这次她挣不开了。

第17章

窦龙溪让罗普朗好好注意徐经理。罗普朗笑笑应付过去。徐经理倒是很兢兢业业,依旧干着大堂经理。但他如果辞职,也没多少可惜。

徐经理心平气和在和金玟开玩笑,,金玟脸有些红。她做事手脚麻利,勤勤恳恳,有种质朴的感人的本分。可惜她是个秘书。她扁平的脸非常安全,让罗普朗带不出门。罗普朗一直琢磨着换一个漂亮点的,漂亮的心又浮。金玟准确地捕捉到自己老板的心情,诚惶诚恐看过来。

罗普朗道:“医院有回音了么?”

金玟道:“各种数值记录得差不多了,胡主任联合各科会诊,建议做一次切除手术,并且上呼吸机……”

罗普朗倒是不甚在意:“注意记录他住院用药和病程,手术不用跟我商量了,该怎样怎样——但术后的效果要如实告诉我。”

金玟点点头,记下了。

罗普朗忽然又想起来:“乐经理老爷子是不是也住中心医院?怎么样?”

金玟道:“乐经理并不怎么想说,我也不好问。”

夏晴正式退出乐钟的生活,之前贴的钱她也没要。乐钟没法挽留。乐老太上次把夏晴骂哭,颇为自得,乐钟告诉她夏晴另去相亲,她反而失落,继而有些愤怒。似乎乐钟被别人比下去了。

乐钟坐在病房的小马扎上,撑着头,捏着鼻梁。

乐老太自己也闷得难受,嘴上絮叨。乐钟胸闷,起来出门溜达。中心医院够大,足够乐钟一个人漫无目的地乱走。

医院呆的久了,他已经闻不出什么消毒药水的味儿来了。

溜达到门诊楼,他插着口袋看人来人往,忽然救护车拉着调子闯过来,一个人满脸是血地走下车,颇为硬气,也不叫人搀。后面又跟着一个,这个是被抬下来的。一群人急急慌慌往里走,都看着不像好人。

乐钟目送他们进了门诊,听救护车司机在不远处抽烟:“嗨混混儿打架。我还那么着急忙慌的。”听语气颇为不屑。

救护车先到,再后面跟着几辆面包车。大致分为两拨,一前一后水火不相容。门诊的医生见怪不怪,众生平等地淡然处之。两拨人凑一起推推搡搡。都不算壮,孩子似的瘦弱,或许真的未成年,灰头土脸不拿自己烂命当回事的仗义。

忽然一人暴起:“你知道我们大哥是谁么?我们大哥是窦总!你们算哪颗破葱!”

一群人又要打起来,保安过来制止。乐钟在身上摸了摸烟,没摸着,才想起自己已经戒了。周围人有轻蔑,那一声嘹亮的“窦总”还回荡着,乐钟忽然伸手抹了一下自己的脸,把相同轻蔑从脸上抹掉了。

李博林的高中一个月歇一天,一周的周日下午有两小时宽裕。他和体育班的在一起打球。大部分同学都回家,他无处可去。他长手长脚,个子够高,打球勉强还行。一帮男生打得很随性,偶尔有女生路过嘘一声,心里蠢蠢欲动的打得更起劲。

李博林很少能有这样放开活泼的时候,通常没人会容忍他。他打篮球很不地道,多数时间像揍篮球,动作激烈。李博林正打得起劲,余光瞥到罗普朗正站在不远处,往这里看。他抱着篮球吓了一跳,篮球须臾给人抢走了。

罗普朗厌恶肢体碰撞,因此很少参加体育运动。李博林迎着火烧云的光打球竟然也有生机盎然的意思,全然没有他畏畏缩缩的样子,像只风发的年轻的雄性动物。生机盎然,野心勃勃。

李博林向罗普朗走了两步,不好意思道:“唉,哥。”

罗普朗微微点头:“怎么不回家?”

李博林一顿,随即道:“戴叔每周日都去。”

罗普朗嗯了一声。

李博林不动声色地慢慢敛起自己脸上的生气,站在那里仿佛还是一个气流的凹洞,既没意思也无聊。

罗普朗看着他姿势没变,整个人却无限低下去,翘了一下嘴角。

他有点嫉妒。

李博林肉体年轻,而且看上去健康。瘦得有些惨,没什么肌肉,竟然也能看出生气,青春真是万能的。他全然不像李诗远。庾霞这种女人,李博林是谁的种李诗远怀疑过没有?

李博林长得不像自己亲爹,反而倒是安全了。

和李博林相熟的几人勾他的肩:“哟,这位是?”

李博林尴尬:“啊,我哥。”

周围那几人看罗普朗,再看李博林,难以置信似的笑。

罗普朗冲他们笑笑,问李博林:“打完了么?”

李博林道:“啊啊打完了。”

罗普朗道:“嗯,吃饭去?”

李博林和几个同学道别,自己跑去捡起衣服。他靠过来,罗普朗闻到一股汗味,还有股什么味——人身上真是没什么好闻的气味——他想起当年被荷尔蒙烧得发亮的同学们,还有李诗远。

这股令人恶心又着迷的味道。

李博林身上的味道。

李博林眼见着罗普朗眉眼的郁色去了不少,心里松口气。他的学费还是没有着落,罗普朗来开了次家长会,圈了几个三本,但没有实打实答应,一切都是虚的。庾霞早年带着他摆摊,把他拴在搁小物件的钢丝床上,他无聊只能抬头研究各种人。底层长大的孩子,从小看着人的脸色,只是基本技能。

幸而罗普朗不难哄。

罗普朗带他去吃东西,顺便买了些贴身衣物。商场里的电器展销在放一部很受小女生追捧的爱情剧,男主女主撕心裂肺生生死死。很多人围着看,罗普朗和李博林走过,同时瞄了一眼。

故事里男主为了女主放弃亿万身家两人私奔,围观的都在揪心,李博林干笑两声:“哈哈。”

罗普朗并未说话,李博林大概想起李诗远。

历来故事要精彩必得冲破阶级桎梏礼教樊笼,才够惊心动魄波澜起伏。历史上男人掌握话语权,于是穷书生娶相爷千金,或者金榜题名娶公主。后来女作者写,大概就是伯爵巨富青睐贫家女。阶级桎梏礼教樊笼怎么冲破,也是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然而罗锦蓝庾霞和李诗远是个什么故事?夏晴和乐钟是什么故事?

罗普朗和李诗远又是什么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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