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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灯如雪浸兰舟——by雲 片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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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便罚你只奉我一人为主,除非我死,从此仅听我一人差遣……可好?”

什么和盘托出以死谢罪,把人带到了也戏弄够了,就自己撇的干干净净其余的一概不管了么?

——天底下哪会有这样的便宜事。既然做了,就总要付出些代价的。

过了子时,走廊上的亮光就渐渐稀少了起来。芄兰早早便令侍女收拾好了床榻,之后就屏退众人自己熄了烛火躺进纱帐中,只留柏舟一人在外间。

睡了一个多月的车厢木板和驿站硬床,突然对这种过于舒适的环境有些不适应起来——何况自己之前也从未在这里住过。芄兰在锦被里辗转反侧,只觉得无法入眠,深夜中的谢府这样静,他免不了又想起虞城碧芜苑通宵达旦的歌舞喧闹,往前总觉得让人不得安生,如今才发觉自己早已经适应了那样的日子。

当然离开碧芜苑总是好的。风月场里往来迎客的,有哪个会真心喜欢整日里陪酒卖笑,靠着出卖色相为生?可如今这境况又比自己之前设想的超出了太多,就像是原本只想攀在枝头的一团污泥,突然被人捧进了云端,还被告知自己原本就是从这里跌落的。

可即便是回来了,其他的云又觉得自己早已浑身脏污,无颜为外人所见,于是只能先藏着掖着,盼着能有一日再变得满身洁白了,才风风光光地站出来,就像是前些年只是去哪儿远游了一般。

就这样陷在床褥中带了五分讥讽地想着,突然外面又吵闹了起来,走廊上的火光亮得比之前晚膳时还要明亮,许多人来回穿梭着,隐隐能听见从后堂传来哭声。芄兰心下诧异,忍不住起身披了外衣走到外间,柏舟却不在那里。

他将门开了一线,尽量不弄出声响地望出去。那些奔跑来回的婢女小厮们大多都着了丧,手里拿着火盆香烛祭品等物急急地往后院里跑。有个眼尖的瞧见了他,红着眼睛跑过来行礼。

“二少爷,快跟奴婢一起过去吧,老夫人没了!”

老夫人?还没等芄兰想清楚哪里来的老夫人,自己就已经被那个婢女拉着一通狂奔,加入到一队人马里去。白花花的纸钱洒的漫天都是,谢令明披麻戴孝骑在马上,身旁是乌沉沉的棺木。

芄兰突然就看见了柏舟。

他没有服丧,也没有随着队伍行进,只是立在漫天纸钱里,用着他一贯的面无表情看着芄兰。芄兰突然感觉到一股力量在拉扯着自己远离谢家白惨惨的人群,一步一步,拉扯进四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去。

“柏舟……”

芄兰想要呼救,可再抬眼时柏舟已经不在那里。从黑暗里滋生出的藤蔓上面附着着黏稠的淤泥,从脚踝开始,温柔又不容置喙地绕满芄兰全身,彻底将他吞噬。

“二公子?二公子!”

身体突然被人摇晃起来,芄兰睁开双眼,才发现自己先前居然睡着了。

柏舟立在床边,见芄兰醒来,立马收回了手,退开三步的距离:“我之前在外间听到您呼喊,见是发了噩梦,就擅作主张将您唤醒了。”

“唔。”芄兰还有些被噩梦所扰,只觉得先前梦中被藤蔓缠绕的地方还有些隐隐作痛,用手一触,身上也尽是冷汗。他瞥了一眼柏舟,之前用晚饭时的那番对话又现在脑海,让他萌生出一些模糊的念头。

“去让人烧些热水来。我要沐浴。”芄兰靠在床沿,懒洋洋吩咐道。

柏舟倒也应得干脆,闻言立刻点头走了出去,不多时就带着一群人进来,麻利地张罗好浴桶热水等一应事物。有侍女上前要替芄兰宽衣,被他摇着手拒绝了:“不用,都下去吧,明早再来收拾。”

于是那群人又训练有素地无声退去,房间里再次只留柏舟一人。浴桶中热气蒸腾,氲得一室朦胧,芄兰似笑非笑地扬起脸看向那人,微微张开双臂:“还不快些?”

后者便又老老实实走上前蹲在床边,为他松了衣带。虽说已入了夏,可京城地处北方,夜里的气温也还带着凉意,再加上芄兰之前出了满身的冷汗,此时被夜风一吹,肌肤触手冰凉,加上那肤色,倒真像是一尊白玉雕做的美人。

芄兰的头发很长,就寝时打散了发髻,发丝一直垂落到腰间。他由着柏舟将自己扶入浴桶,又仔细将头发用干巾包裹搭在桶外避免弄湿,待一切都妥当后才微闭着眼睛轻声问:“柏舟是何时来的谢家?”

“回二公子,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么……那我当年兴许还见过你。”芄兰偏偏头,若有所思,“你又是何时做了我三弟的随侍?”

“刚满八岁时。”柏舟答,果不其然看见芄兰眼中在听见答案的瞬间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倒是因为走失一事的缘故了吧。”

“我走失之后,父亲担心三弟,就指了你做他的贴身随侍——我猜的可对?”芄兰见柏舟颔首,方续道,“如此说来,倒不知是说你欠我一个人情,因我而得了个机会接近你心仪不已的三公子,还是说其实是我亏欠于你,即便机缘巧合让你跟随三弟,最终也还是害得你和我这等龌龊肮脏之人搅在一起?”

柏舟听到中间那句“心仪不已”时,不禁又面带窘色地联想到这一路上京同芄兰头次做出荒唐事时自己一时情难自禁唤出的那个称呼,可等他一句话听完,又十足十被芄兰的自嘲之语吓了一跳,忙道:“二公子莫要妄自菲薄。”

“妄自菲薄?”芄兰讥笑,从浴盆中站起,示意柏舟为自己披上一件薄衫。他裸露在外的小腿光洁笔直,由于沐浴的缘故被蒸出淡淡红色,柏舟只瞄了一眼就不敢多看,连忙别开视线,只听得芄兰在自己耳边低声:“你心里其实清楚的很,不是么?”

“不过,就算他们打算关我一辈子,反正你也从此被被我绑在了这里,同我一样再逃不出去了。”

章六:天中端午

如芄兰所料,为他收拾出来的屋子并未临着谢璋谢玖的居所,而是如女儿闺房般远远设地在谢府的后院里,依旧由之前在客房居住时伺候他的那些人陪着。虽然谢令明不曾明说不可出府,可平日里就连芄兰百无聊赖,想在花园里转转都会有几个人尾巴似的跟在身后不肯离去,嘴里说着小的担心二公子迷了路,实则是怕给前院里哪个还没养熟的杂役看见了,嘴快地把谢家二公子的事给说出去。

搬到后院的第二日谢璋就带着一箱子书来访,芄兰已经听说自己的母亲身为谢家正室徐氏却身体孱弱,婚后多年迟迟没有子嗣,老夫人忧心之下迫使谢令明纳了妾室,结果第二年便生了谢璋。可这位长公子七八岁时突然爱上舞刀弄枪,不肯再去私塾,谢令明身为当朝尚书令,自然是更希望儿子能多读圣贤书,不过那时谢琮谢玖已相继出生,徐氏又因为难产亡故,他忙着哀悼亡妻教导幼子,也就随着谢璋去了。

谢璋十五岁入禁卫军戍卫京城,平日里为人做事虽然比起文人颇有些不拘小节,倒也还算稳重,待下人也十分和善。随着年龄渐长,也逐渐为父亲所重,偶尔帮着处理一些琐事。此时他大大方方同芄兰见了礼,开门见山说起缘由:“你回来后父亲就让小玖拿些书来给你打发时间。他前几日选好了书,想着你还在客房搬来搬去难免麻烦,结果今天却突然有事出门去了。正巧我晚间就要回禁中值守,过来同你道别,顺便让人把书也给你拿来了。”

说完便让下人开了箱子给芄兰过目,芄兰粗粗一扫,无非就是孔孟老庄,史记春秋一类书籍,说是解闷,无非还是父亲希望自己能把这些年的东西多少补回来一些。

“谢过兄长。”

“诶,找书的不是我,搬书的也不是我,谢我做什么。”谢璋挥挥手,端起手边茶盏一饮而尽了,笑,“说来你小时候便聪明得很,读书时候也唯你坐得住,如今你回来,父亲心里可真的是很欢喜。”

这番话听得倒是情真意切,芄兰连忙起身,敛衽行礼:“我能同家人团聚,也是不胜欣喜。只是那日久别重逢,无措之下难免有些失礼之处,叫兄长看了笑话。”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失礼的?”谢璋安抚似地笑笑,再寒暄了几句就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回头对芄兰道:“过些日子就是端午,可惜那天我不能回来,不过好在今年你同小玖都在。到时候可万万别忘了那日同小玖一道多陪陪父亲。”

到了端午那日果然是天气晴朗。谢家府邸里的下人们早早就将艾叶菖蒲等用红纸绑好了,分别挂在门外,余下的草药一部分留作晚间浴兰汤用,其它的都被年幼的婢女们制了香包或是艾虎挂在身上,相互比较着谁做的更精巧些,嬉笑声简直都要传到院外去。

这天芄兰还是头一回同家人一道在厅中用午膳。桌上的菜品不多,却样样精致,当中摆了一盘粽子,一壶雄黄酒,也算是应了时节。

席间谢令明难免又感慨了许多:“想我们还在旧宅过端午的时候,院子虽小些,人却很齐。你们祖母一直抱病,但也会来席间同我们说说话,吃一点小菜。沅心当时也还在,总爱用雄黄酒在你们三个的额头上画了王字,还早早打好了长命缕给你们系上。”

沅心是谢璋生母,如夫人赵氏的名字。可此时谢璋不在,谢玖大约是听多了这番言语,自顾自饮酒挟菜,不置一词。

气氛就一时变得有些尴尬起来。芄兰回来之后本不想和他人牵扯太多,反正自己得以住在这里也就是靠着那点所谓的血缘至亲关系,一待谢令明亡故,恐怕即便是看起来老好人一样的谢璋也不会把自己这样一个闲人养在府里。

可如今的自己还是多少得尽些人子的本分。芄兰端起面前酒杯,向着父亲致意:“若祖母三人在天有灵,见我们依旧聚于一堂,定会不胜欣喜。”

“琮儿说的极是。”谢令明脸上露出笑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看向谢玖,“前阵子我让你选些书拿去给你二哥解闷,你可挑好了?”

“昨日便由大哥送去了。”

“自己有手有脚的,为何总是要劳烦子圭?”谢令明不甚满意地皱了皱眉,又叹口气,“罢了,今日端午,我不败了你们过节的兴致。子圭常年在军中,如今你二哥回来了,兄弟间要多多相处,你也能趁机改一下你这性子。”

受了这一番说教,谢玖也丝毫没有辩解的意思,只是点头回一句“儿子知道”就算了结。谢令明有言在先,这时不好再多说什么,干脆不去理他,转头殷切催促芄兰多吃些饭食,又亲手剥了粽子放在芄兰碗边的瓷碟里。

用过了午膳谢令明就回了书房,芄兰谢玖两人留在厅里不言不语地喝茶,静得连周围侍立的下人都变得小心翼翼了起来。结果不多时就有小厮进来说有人求见三公子,又轻声在谢玖耳边说了个名字。

芄兰分明看见谢玖脸色一变,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看了一眼自己,又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转回去。

“叫他在偏厅等我。”这般吩咐了一句,谢玖本人却迟迟不见行动。少顷,他终于将手中茶盏放下,站起身来对芄兰拱手:“小弟先告辞,二哥请自便。”

“三弟快去,别怠慢了客人。”芄兰答,目送着谢玖匆匆离去,自己也站起身。柏舟早在外面候着,这时见他出来,快步走到他身后三步左右的地方听候吩咐,却听芄兰轻声说:“陪我在院子里走走吧。”

“此时日头颇毒……”

“柏舟莫不是还担心我被太阳给晒化了,不好同他人交代?”芄兰半挑了眉回身望向柏舟,眼中的笑意真假参半。此时已过正午,日光却还盛着,他着了件青色的家常夏衫站在一丛翠竹边上,承了一身的浅淡竹影,是任何巧手都织不出的纹样,“回房中实在无趣,好歹在外面打发点时间吧。”

最后一句话说出时却已没了笑意,柏舟讶然片刻,终于是点了点头:“二公子请随我来。”

柏舟对谢家宅院的熟悉程度自然远非芄兰可比,他一路行来只觉得柏舟寻的路径处处都有廊桥浓荫,竟很少会被烈日直直晒到。仲夏炎热,大部分仆役都躲在房中贪凉去了,一时间只能夏蝉鸣叫,随着二人的脚步声,似乎永远都停不下来。

不远处却突然传来一声茶盏摔裂的声响。芄兰抬眼,只见前方已是花园尽头,花草掩映下的雕花窗开了半扇,隐约能看见两个人影正立在屋中,其中一人的衣着看来正是谢玖。

“那是偏厅?”芄兰本想回避,可厅中的另一人身量看上去却相当眼熟,再联想到之前小厮通报时谢玖望向自己略带古怪的神色,终究是想上前看个清楚。

“正是。不如我们……”

“怎么,你如今倒羞于见我那三弟了?”芄兰转身,眯起眼上下打量一番柏舟,忽问,“如此想来,你先前居然从未想着他自渎过?”

他话题转得很急,一下就将柏舟呛在原地,讷讷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芄兰自然不是要得出什么答案,见自己的话有了成效,当下笑了一声就把柏舟留在原地,自己独自从小径过去了。

谢玖之前应当就屏退了闲杂人等,偏厅周围不见半个人影,芄兰侧身立在窗后,正巧听见厅中透出人声,语气颇为急切:“在下万万没有恶意,请三公子不要动怒。”

厅中传来的声音熟悉得让芄兰诧异不已,险些把谢玖接下来的话听漏了去。自从此番回家头一次遇见谢玖,芄兰就看得出他的脾气并不算温和,不过往往也只是喜欢凉凉嘲讽几句,此刻的低到冰点的语气倒是从未听过。

“裴公子的意思我自然明白,无非就是想借我的样貌一用,问遍这京中姓周的达官贵人最近可有买来一名同我有几分相似的小倌养在屋中,叫出来让您见见,好一偿相思之苦。只是一来我所识不多,在京中并无什么周姓好友,二来自惭容颜丑陋,比不得裴公子所思之人的倾城之色,只怕弄巧成拙,找错了人。”

听到这里,芄兰怎么还会猜不出此刻偏厅里的人就是虞城裴家的长公子裴砚。之前只觉得这种纨绔子弟花样太多,没想到还痴得可以,只怕是从虞城的友人书信里听闻了自己上京一事,居然找到了谢玖,想让他替自己寻人。

若是这裴公子最终知晓自己就是让芄兰公子为谢家所知的罪魁祸首,不知又会作何感想?这样想着,芄兰也没了再听下去的念头,拂了拂衣袖上沾染的灰尘,又从原路回去了。

柏舟还在原地等着,见他回来,也不多问什么,依旧沉默地跟在芄兰背后按原路折回后院。途径一处靠近院墙的地方,突然听得外间人声鼎沸,似乎正有一群人挤挤攘攘地从街上跑过,芄兰有些好奇,不由得问柏舟:“你可知外面是在做什么?”

“大约是赶去看赛龙舟吧。”柏舟猜测,而芄兰则是点了点头,继续往后院走。柏舟跟在他身后又走出十余步的距离,忽听得芄兰头也不回的说:“今天中午时听父亲回忆当年琐事,我刚刚倒也想起来一件。有年端午父亲让我们几人在家中读端午的诗文,结果大哥坐不住,想溜出去看龙舟,让我和三弟帮他隐瞒,可三弟止不住的闹,他只有带了三弟同去。后来玩闹溅了一身的水,头发也乱了,回家自然是被父亲发现,罚跪在院子里,他俩却还对我嘻嘻哈哈,直说让我同他们明年一起去玩。”

说到这里就没了下文,柏舟大致猜到那之后就发生了什么,亦不敢随便接口,只是同芄兰一道沉默地听着墙外的喧闹声慢慢远去,最终只剩下风吹藤萝发出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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