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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灯如雪浸兰舟——by雲 片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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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弟远道而来,辛苦了。”芄兰虽然不知谢玖这一回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好歹还是给足了对方面子,还了礼,客客气气地问,“不知父亲让三弟大热天的过来,是有什么事?”

“父亲并没吩咐过什么,是我自己过来的。”谢玖抿唇,淡声回答。

这个回答却有些出乎芄兰的意料。在不易察觉的怔忪后芄兰很快压下了心中疑惑,展颜笑道:“既是如此,那就先喝口茶,消一下暑气再说吧。”

虽然是同父同母,又仅仅相差了一岁的亲兄弟,在芄兰记忆中两人的关系却并不是十分融洽,往往是一个人在屋中坐着诵书——这是二公子谢琮,而三公子谢玖不是因为多翻了几页花鸟图册被父亲罚了思过,就是因为贪玩被唤去打手心。

“二哥。”

谢玖的话语将芄兰有些游离的思绪拉回现实。明明是在呼唤兄长,可语气却冷淡得好似陌路。房间狭小,谢玖几步就迈入联通的书房,随手自书架上抽出一本翻开,又微哂一声,插了回去:“煮茶观花,不问世事,二哥的日子果然悠闲。”一双眼斜睨了过来,“若是嫌这架子书碍事,大可以吩咐一声,叫人搬回家里就好。”

被谢玖如此明目张胆的讽刺,芄兰心中不喜,面上倒还是不为所动,只露出个半是无奈的笑来,像是在安抚胡闹的孩子:“原来三弟是来查我功课。”

“岂敢。”谢玖一振衣袖,离了书架,又踱回芄兰面前。两人上次相见还是在端午,此时隔了月余,谢玖竟似清减了不少,可眼中的锐意再也藏不住,“二哥住在别院,京中的事情大约还不清楚。那位裴公子,早在半月前就闹得满城风雨,说是要找一位名叫‘芄兰’的花魁。还放言说,君子不夺人所好,自己同芄兰公子相知已久,如果那位能忍痛割爱,必以千金相偿。”

裴砚?谢玖语气不似作伪,直听得芄兰一惊,心中五味杂陈。谢玖捕捉到芄兰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声音又冷了三分:“原来二哥也还记得此人。”

“其实我今天来只为这一事。这位裴公子,待二哥真是情真意切,令人动容,若是二哥觉着谢家呆着不自在,大可遣人送信前往,一诉离思之苦。想必裴公子也会很乐意为了佳人拼力一搏。”

“三弟真会说笑……”话还未说完就被谢玖拽着领子按在了墙上,耳边传来柏舟惊呼,可立刻就被谢玖喝止:“柏舟退下!”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他的,“你还想装到何时?……你还想装到何时?!”

被紧紧攥住了衣领,即使谢玖手劲不大,也足以让芄兰呼吸困难,面色逐渐涨红起来:“三弟是聪明人,何必做些糊涂事?”说这话时脸上已经没了先前佯装出的笑意。

“我哪里比得上你。”连敬称也忘了,谢玖的怒意甚至超过了端午时偏厅里同裴砚的对谈。大约这才是他原本的性子吧,芄兰突然想到。

谢玖却突然松开了他,在芄兰大口咳嗽的当口冷眼瞧着别院里的主仆二人,道:“父亲拘住的只是你的人……你这样子,真让我觉得好笑。”

语毕就大步转身离去,谢安一早就出去了,此时怕是才回来从宋笙笙那里得了消息,火烧了屁股一样的赶过来,结果正遇上谢玖铁青着一张脸出门,被肩膀重重一撞,立马跌在了地上哎哎连声。芄兰被柏舟扶着,此时透过前额垂落的凌乱发丝看见谢玖决然背影,低声:“你又懂什么。”

章十:盂兰灯会

“你这样子,真让我觉得好笑。”

谢玖的,谢璋的,柏舟的脸逐一在自己眼前闪过,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话语。而推开挤压在自己身侧的,密密匝匝的人墙,总是能看见站在楼头上的少年身披红衣面容模糊,可那个幸灾乐祸的笑容却仿佛直接印在自己心上。

“你逃不出去啦。”他说,然后身躯从双足开始,一寸寸在风里化作飞灰。

芄兰满头是汗地睁开双眼,透过窗,可以清晰看见天幕上一轮半圆月,正升至中天。

被噩梦惊醒,芄兰一时没了睡意,索性从起身站到窗边吹风。在梦中回荡了许久的句子依旧在耳边缭绕不去,惹得他愈发心浮气躁起来。

他的心浮气躁自然不会是因为裴砚——正如即使芄兰看得出谢玖同裴砚之间定然存在过节,但那日谢玖也绝不是因裴砚而来。那个在虞城里几乎无人不晓的纨绔浪荡子,几乎睡遍了城里的烟花地,若不是老天不长眼的给了个好脑子,弟弟又怯懦的很,估计早就被裴老爷子轰出了门。这番闹得满城皆知,估计又是想趁机博个痴情的美名,且不说能替花魁赎身的富贵人家哪里会被酬金引得将人转手卖出,即便是买下了,又哪里带的进虞城裴家的大门?

谢玖从来不吝啬将自己的恶意展露给对方——关于这一点,芄兰早已清楚。但若说那次造访里谢玖表现出的怒意并非因为裴砚,而是因自己而生,芄兰却着实有些想不明白。

可不管起因为何,谢玖最后掷下的那句话始终像是根钝刺陷在肉里,让芄兰连着发了许多天的梦。虽然独居一室无人知晓,可接连着几天睡眠不良,就是个瞎子也能看见他眼下的那片青痕了。

他白日里表现得若无其事,柏舟也就本分地不多问什么,只是每天由宋笙笙送来的饭菜里,安神的食材出现得比往常频繁了许多。

可芄兰依旧噩梦不断。

“谢公子最近的食量变小了呢。”宋笙笙收拾盘盏的时候忍不住轻声说,朝着桌上只动了小半的饭菜直皱眉。而芄兰却像是根本未察觉房间里多了个人似的,充耳未闻地凝视着桌上书本——尽管他连一页都没有翻动过。

“大概是天气炎热的缘故吧。”良久,见宋笙笙有些讷讷地不知道如何是好,柏舟终于还是轻咳了一声,把话接上。

“唔,这倒是,我听桂馨姐姐她们说,今年确实比往年热许多呢,不知道京里面会闷成什么样子。”压力骤松,宋笙笙立马恢复了以前的活跃,叽叽喳喳说起来,“不过今天是中元节,附近的庙子会举行法会,放莲灯为故人祈福,谢公子如果在别院里没事,不如也过去看看?”

“我们……”柏舟原本想说我们再看看,不料一直埋首于书册的芄兰突然抬起头来:“那座庙宇,是在何处?”见两人同时吃了一惊地望过来,又偏头笑笑,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后院中石榴花树上,“左右无事,去一趟也无妨。”

中元节这日亦是佛教的盂兰会,京郊的那座福山寺每年都会集合僧侣于殿中诵经祈福,解救孤魂罪孽,亦备下各式纸扎莲灯供香客写下故人姓名,燃放蜡烛,在放入寺旁溪中,以超度亡灵。

虽说寺庙就在别院附近,可毕竟都是山下小径,路多崎岖,芄兰同柏舟到达的时候天已擦黑,显得那寺门口设下的道场中的火光尤其明亮。这处京郊寺庙虽然规模不大,但香火鼎盛,今日更是有许多人举家前来,供奉香烛以求先人安乐,全家顺遂。芄兰走在前头,看见大殿里攒动的人就有些厌烦,转头对柏舟道:“直接去溪边吧。”

“是。”柏舟颔首,随着芄兰逆着人群往水边前进。此时花灯的摊子才刚刚张罗出来,香客大部分都还在殿中敬香,是故看守花灯的小沙弥看见二人走来,显得尤为热情:“两位施主可是要放花灯为故人祈福?这些花灯都是早间在寺中供奉过的,施主可以用笔写下故人名讳放入溪中,必能保佑他们往生极乐。”

芄兰便停在摊位前,目光扫过这数十盏白纸扎做的河灯。柏舟见状,心道芄兰是想为故去的谢夫人祈福,便拿出钱袋,向小沙弥询问:“要一盏,多少钱?”

“五文一盏……”“两盏。”

柏舟一愣,小沙弥却已经眼疾手快地挑了两盏灯递到芄兰手里。而后者托了花灯,闲闲瞥一眼柏舟:“愣着做什么?付钱呀。”

他连忙数了十文钱,再接过蜡烛同毛笔等事物,这才又去追赶已经走出十数步的芄兰。此时暮色四合,溪中已飘起了数座大型河灯,制成船型,船首还有一名同样由纸扎做的目连尊者像,持着禅杖,散发出幽幽光华,似乎真的能引领亡魂去往彼岸。

芄兰在溪边站住脚,伸手向柏舟要来笔,便专心开始在河灯上书写姓名。那船型河灯恰恰随水漂过两人眼前,灯上暖黄烛火映亮芄兰侧脸,罕见地褪去了连日的焦躁,换上了几分安宁的感觉。

他从八岁那年做了谢玖随侍,至今已有数十载,许多谢玖不愿放在明面上让人知晓的事,尽管不曾宣之于口,柏舟也早能猜出一二。就像那日谢玖的突然造访,那些令芄兰困扰了数日的言行,自己却能料出其中因果……可如今空口无凭,即便说了,恐怕也难以取信于芄兰。

再等一等——柏舟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待二公子再信任自己多一点的时候,再一点一点的告诉他,也不会很迟。

柏舟心思急转,芄兰这边却已经在河灯上写好了名讳,开始用随身的火石去点亮蜡烛。灯壁上的字迹在火光燃起的瞬间清晰了起来,其中一个确是谢夫人徐氏,而另外一盏,却简单写了“丹若”二字,显得尤为孤单。

这时已经有不少人到了溪边放灯,芄兰这两盏花灯入水,不一会儿就飘远了,汇入到众多的浮灯里去,不甚宽广的溪面上一片晶莹璀璨,直像是九天的星子都落入了溪中,随波逐流。

尽管已经无法区分之前的那两盏,芄兰的视线依旧追逐着那批顺流而下的河灯,片刻忽道:“我曾听人说,中元放灯于水中,若是沉没,便代表亡魂已得拯救,转世投胎;倘若飘远了或者靠岸,则是已经到达彼岸世界,位列仙班——”说到这里不由得轻笑一声,“明明是那么虚无缥缈的事。”

“大约,只是想求个心安吧。”即使芄兰的视线不曾落于自己身上,但柏舟还是意识到他在等着自己的回答,于是温言答道,“夫人同那位丹若……公子,定会感受到二公子对他们的思念。”

“你倒是会说话。”芄兰微哂,对他的后半句不置可否,只是负手立与溪边,倾听着风里传来的寺庙中的诵经声。站了许久,就连那几座载了目连尊者的船灯都随水飘远,拐过前方弯道看不见了,却依旧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丹若……是我刚被卖到碧芜苑的时候,负责教我的人。”

河灯远去,四周便又昏暗了起来,只余天上那轮满月投下淡薄的银辉,隐约照亮芄兰轮廓。芄兰说这话时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语调也是波澜不起的:“其实也就是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孩子,因为从小就在碧芜苑里长大,乐器舞蹈都会的差不多了,人也机灵,嬷嬷就让他来管我。”

“那时候我已经在各种贩子手里转了许多次,连哭都要不会了,可被卖到那种地方,还是觉得害怕,想要逃走,但是永远都会被抓回来,被狠狠的打一顿,然后关在屋子里。丹若来给我送饭,我抓着他的袖子,求他和我一起逃,结果被他甩回地上,脸上还是笑嘻嘻的,说你怎么还在痴心妄想,既然到了这里,就一辈子都出不去啦。”

“小时候,总觉得被打手心就疼得厉害,受不了了,可到了那里,方知道世上折磨人的法子,哪里是一个疼字就能概括完的?”讲到这里,芄兰却顿住了话头,对着已然寂静的溪流深吸了口气,才续道,“总之我最后也学乖了,开始老老实实的跟着丹若。后来我才知道他母亲是天香阁的鸾音,爱上胡商拼死也要为他生下孩子,结果被对方抛弃,羞怒之下吞金自尽了,留下孩子,被碧芜苑的嬷嬷抱回来养大。”

四野无人,像是天地间只留下了这两人静静相对。柏舟守在芄兰身旁,无声地看着他半仰起头,在月光下将回忆从脑海深处抽丝剥茧:“我九岁的时候,虞城城北的薛老爷弱冠当家,中了举人回乡后在一次宴饮里一眼看中了丹若。那时候他刚满十四,舞艺冠绝虞城,风头直逼碧芜苑当时的花魁……薛老爷自那天后就日日宿在碧芜苑,丹若也渐渐对他上心,只消对方随口说一句喜欢听笙,便会辛苦练了再捧到他眼前去。薛老爷问丹若想不想同自己回家,丹若就拿出自己所有积蓄,绝食三日终于逼得东家松了口,在一个晚上放他出去了。我当时趴在栏杆上目送他旧衣赤足的远去,心里觉得,只要爬的够高,有一天还是可以离开这个地方的吧。”

可现实总是将原本就微茫的希望跌得粉碎。

“我平日不能走出碧芜苑,丹若一去就几乎是杳无音讯,直到数月后,某天突然听嬷嬷冷笑着说,‘那个丹若,你们可有谁还记得?把自己当什么似的,闹腾几天,赔的本儿也不剩,最后还不是被薛老爷随手就送了人。’”

“我说什么也不肯信,可又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消息。那之后又过了许久,久得我都快让自己相信嬷嬷只是在信口开河了。那一晚上我正在大厅中陪客人喝酒,门外却忽然喧闹了起来,我听见两个小厮窃窃私语,是李公子非要带自己新得到的美人一同进来,嬷嬷劝不住。”芄兰唇角突然浮起一抹笑,语气也急促了几分,“然后我看见了半倚在李公子怀里的丹若。”

“他也看见了我,笑吟吟地走过来,要敬我酒喝。他那天穿着大红的衣裳,可脸上却是死气沉沉的,斟酒的时候突然就在我耳边小声笑道,‘小倌始终就是小倌,捧出一颗真心给别人,也要看别人嫌不嫌脏了自己的手。’”

叙述到此刻戛然而止。芄兰蹲下身,将手指浸入溪流,要借清水洗去什么似的。柏舟在一旁立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从袖中掏出一方布巾,走近前递过:“山溪冰冷,二公子保重身体。”

“你是怎么看我的呢,柏舟?”

芄兰将布巾接在手里,却不擦拭,目光游弋在柏舟脸上,像是从未相识一般:“后来我不止一次梦见过丹若。他的手拉住我的,上面只余白骨,他说我们一辈子都已经被困死在这里,即便逃出去,最后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不会的。”柏舟摇头,迟疑片刻,还是主动拿过布巾,将芄兰双手包裹于其中仔细擦干,“丹若公子只是所托非人罢了。”

“是么?”芄兰却仅仅是笑了声,抽回双手重新站起身,目光沉沉,“我现在也不过是空顶了个二公子的名头罢了……若父亲不在,还会有谁在乎我的死活?”

“我会一辈子守着您。”

柏舟突然出口的话语让芄兰瞪大了双眼,却见比自己稍高了半头的青年低下头,目光诚挚而认真:“不论谢家存在与否,柏舟此生只听命于谢琮。”顿了顿,又温言道,“逝者已矣,无论如何,二公子应当试着放下过往。”

芄兰还是怔怔的,许久,才凝视着柏舟,缓缓露出一个笑来。

“但愿如此。”

章十一:卷地风来

七月末,芄兰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地从书架中抽出一册尘封许久的书本,置于案上。柏舟添茶倒水时常见芄兰执笔沉思,墨汁偶然滴落衣襟也浑然未觉。

八月既望,宋笙笙前来道别,说要返回家中。芄兰找了枚白玉扇坠子赠她,说是给她未来的夫家。

十月里京中最热闹的,大约就是当朝尚书令长子谢子圭同华宁郡主的婚事。华宁郡主是肃亲王的独女,出嫁那日十里红妆,饶是长年生活在京城里的百姓,也有不少人为这盛大的排场震惊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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