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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东风月 下——by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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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三爷脸上笑得温文尔雅,心里早就不耐烦了,恨不能立刻将这厮扫地出门,最终不以为然地一耸肩:“赵大哥的好意小弟心领了,劳烦赵大哥转告伊藤大佐,就说赫某人一年到头七病八痛的,实在精力有限,委实担不起如此大任,满洲商会会长一职,还请另寻能人吧。”

赵瑺铮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他比加藤博人多了一份中国人的圆融,更加难缠。眼见软磨硬泡的一下午没有几分成效,转而敲山震虎,从利诱转成威胁,不以为意地一笑:“赫先生身体不好,我也不便叨扰太久。那什么……这次来,我老赵还有个消息带给兄弟。”

赫曜霆耐性还没有被全部磨光,气定神闲地一点头:“请讲。”

赵瑺铮咧嘴一声冷笑,俨然摆出新贵派头:“加藤社长前一段时间遇刺,嫌犯还没有抓到。听说韩先生这些日子失踪了,想必赫老弟必定十分着急。当然,不光是你,伊藤大佐对这事也很上心,命我全城搜捕,若是查到了眉目,我老赵一定派人来通知你。凭我在军部说话的分量,让你见上一面,还是办得到的。”

赫曜霆气得鼻孔冒烟,勉强保持着僵硬的笑容,眼睛里已经射出了两道冷光:“小弟多谢赵大哥了,这事让您费心了,其实雪园的经理旁人也可以做,并非只一个韩笺枫有那个能耐。不过赵大哥的情我可得领,你若是哪天抓到他了,劳烦告诉我一声,我还有帐要跟他算。”

赵瑺铮听着他这几句半真半假的话,也只是微微一愣,他素来知道赫老三女干诈,满口没几句实话惯会打太极,也不愿多在字面上跟他穷耗。随即大咧咧地一笑:“这是一定,咱们是什么交情。要是赫老弟你入股关东商社,把你的人从热河和旅顺口码头撤回来,往后由我来派军队护送,咱们一同赚钱,就是姓韩的一条命,以我的能耐也保得下。”

赵瑺铮这句话说得言辞恳切,内容却不善,直接捅了赫三爷的肺管子。姓赵的要帮着日本人断他财路,抢他生意,拿韩笺枫来威胁他。赫三爷一生最重两样事:一个是钱,一个是他重视的人的性命。他干的是刀口舔血的营生,钱是用命换的,命是最容易消逝的。无论是韩笺枫还是章曜沄,就算是凤梧、凤栖和他的傻弟弟赫曜霖,他打得骂得,别人哪怕动一根指头,他都跟人拼命。因为这些都是他的人,更何况韩笺枫不单单只是亲信,更是亲人、情人。

独霸一方的堂堂赫家三爷被人逼迫到此等境地,还是前所未有。他虽然有年头没有神情激荡过了,但他不是七老八十,血性还在,此时不发飙更待何时。忍无可忍,一拍沙发扶手,霍地一下站起来,吓了赵瑺铮一跳,一字一咬牙地喷出话来:“赵大哥,麻烦你转告加藤会长,从关内到关东这条烟土的路,是我赫家两代人拿血拿命走出来的,谁敢动一动脑筋,就得拿命来换。我赫老三这条命就放在满洲,谁要是不服,尽管过来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赵瑺铮没想到一向圆滑亲切的赫三爷,怎地忽然来了脾气。正在他瞠目结舌思索哪一句话伤了对方肝肺之际,赫三爷一道“小七,送客。”的逐客令就把赵司令给撵走了,再没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

赵瑺铮一走,赫三爷在图们没生痛快的气,现在终于有机会生了个淋漓尽致。赵胡子,什么东西,当初赫家养的一条狗,安插在金将军身边图他在军阀那里递话来关照自己的生意。谁知他现在投靠日本人发迹,从狗变成狼了,和加藤雪来那白眼狼一路货色。如今跃跃欲试地想要反咬自己一口。

赫三爷越想越窝囊,当晚大发了一通脾气,皮带挥舞得虎虎生风见谁抽谁,连骂人都省了。赫家仆从没见过主子发这么大火,自觉地躲起来不敢出声,只有凤梧、凤栖两兄弟杵在跟前当人肉盾牌,挡着他伤人,也防着他伤着自己。结果兄弟俩无一幸免地充当了发泄对象,被赫三爷一顿鞭打抽挂了彩。

赫三爷最后累得打不动了,这口气还哽在喉头无法发泄。值得庆幸的是,他只是气,没有病,因为他心里还有事,还不能放松,不能倒下。

最让赫曜霆恼火的是,韩笺枫竟然就这样平白无故地人间蒸发了。他在失踪之前居然会去刺杀加藤博人,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他与韩笺枫相识多年,早有种莫可名状的默契,几乎到了心有灵犀的地步。很微妙,对方的一举一动,意欲何为,只稍微一个简单的小动作,便能察觉出意图,只是外人不知道。

韩笺枫一个大活人,带着沈叶不会凭空消失,他是早准备好了藏身之处,这个地方现在为他刺杀失败提供了容身之所。不过赫曜霆直觉认为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这个地方是韩笺枫刺杀加藤博人之后逃离满洲的安身之地。正所谓狡兔三窟,以韩笺枫的个性,会有这样的打算安排并不奇怪。

韩笺枫预备离开满洲!他早有准备要离开这里,刺杀加藤博仁是他告别的方式,是韩笺枫能为赫曜霆做的最后一件事。他要离开!

赫曜霆恨得咬牙切齿,一想到韩笺枫那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那暖若三月春阳的笑容,就恨不得将他拨皮拆骨,碎尸万段。

他站在院子里,仰头瞧着苍茫的夜空中一弯惨淡的残月,忧虑万分地长叹口气:“笺枫啊笺枫,你要是逃,就逃得远点,可别在我之前被日本人逮住了。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救你。”

72、狡兔三窟

此时的韩笺枫正窝在北满一处小院落,他现在粗布衣衫,小臂上缠了一圈绷带,却依旧是那副风度翩翩的模样。正擎着一把剪刀修剪一株低矮的老榆树,有条不紊、一刀一刀,慢条斯理地咔嚓几声,榆树被裁出了个古色古香的好样貌。

小院后面不远处是一座火柴厂,四周是低矮的土坯房,阴沟里蚊虫滋生、污水横流,丢弃的垃圾散发出一阵阵的臭气。隔壁的大杂院住了两家,修脚工和唱二人转的小戏班,总有像掉了牙的木头梳子一样吱呀的三弦,断断续续三不五时地传过来。

这是处鱼龙混杂的贫民棚户区,可以真真切切地看到东北下等人群的日常生活。这里最容易将人淹没在杂乱的市井深处,比像样的别墅公馆更合适藏身。

沈叶蒸好了馒头叫韩笺枫吃饭,那一锅馒头碱大了又黄又硬,上头还星星点点落了些炉灰渣子。

韩笺枫随手捡了个花脸馒头放在手上掂了掂,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抬眼似笑非笑地瞅着满鼻子炉灰跟自己蒸出来的馒头一个面相的花脸沈叶,苦笑一声:“沈叶,这馒头蒸的可真瓷实,摔地上能砸个坑。前两天院墙缺了一块,我看能拿这个砌墙。”

沈叶灰头土脸地瞪他一眼:“有的吃就不错了,我以前可是从来没有下过厨的,好不容易弄熟了,你还挑!”

韩笺枫好脾气地笑了笑:“没挑没挑,做得挺好。以后饭我来做就好了,你别再跟我抢。”

沈叶冷哼一声:“你当我爱做吗?要不是看你身上有伤,不能操劳,我才懒得做这些破事呢。等你养好了,一日三餐我都等着吃现成的。”

韩笺枫依旧微笑得三月春阳一般温暖,语气很有几分宠溺:“行,你高兴怎样都好。”起身绕过桌子,俯下身子从背后搂住沈叶,在他耳边柔声说道:“沈叶,你跟着我,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尽吃苦了。”

沈叶往他白皙的手背上轻轻一拍,有点不耐烦又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说道:“行了行了。我又不是女人,少拿这些酸话糊弄我,肉麻死了。眼下有这么个安身立命的地儿,三餐齐全,日子就算不错了。我以前什么罪没遭过啊。”

沈叶忽然间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起身进厨房一阵翻找,半晌端出一小盆粽子和茶叶蛋,往桌上一撂。韩笺枫似笑非笑地看了看食物,又抬眼瞧着沈叶:“这些是你做的?”

沈叶很老实地摇摇头:“我出诊回来碰上隔壁大杂院的秀,她死活硬塞给我,说是快过节了。”

韩笺枫捡起一个包的紧实的粽子剥开皮,糯米和棕叶的清香四溢开来,米香还混着枣子的甜味。沈叶闻着粽子香,也急急切切地拿了一个,两三下剥下粽子叶,垂涎三尺地一口咬下去,紧接着狼吞虎咽地消灭了一个。

韩笺枫被他那滑稽样逗笑了,伸手往他嘴角擦了一把,抹掉粘在腮帮子上的米粒,然后看着沈叶去拿第二个粽子。沈叶见他盯着自己直瞧,愣了一下,发现韩笺枫手里的粽子动也未动,脱口问道:“唉?你怎么不吃啊?”

韩笺枫兀自扯了扯嘴角,虽然笑着,脸上的表情却不大自然,一双桃花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沈叶瞧,瞧得沈叶直发毛,不禁问道:“你看我干什么?我脸上很脏么?”

韩笺枫依旧笑吟吟的,说出来的话却酸溜溜:“隔壁院的秀对你不错,怎么,你给她老爹看一次病,就被人家瞧上了?”

沈叶愣了一下,也听出这话不大对味,有点酸,但在他听来酸中带甜,听着还让人挺高兴。随即一撇嘴:“你这说的什么话,街坊四邻的,不过举手之劳。我时常在外面看诊,你一个人在家养伤,遇到点事也得有人照应,你反倒挤兑起我来了。”他说着说着脸红了,缓缓垂下眉眼,饱含心事一样发起愣来。

沈叶发愣的时候,忽然觉得背后一暖,是韩笺枫俯下身体从背后搂住了他。薄荷的清香混合了淡淡干燥的烟草气息,吹拂在他脖子上,惹得沈叶心头做痒。他在韩笺枫怀里被搂得挺舒服,谁知韩笺枫在他颈后也只是蜻蜓点水地浅浅一吻,附在他耳畔边温柔轻唤了一声:“沈叶。”

沈叶迷迷蒙蒙地抬起头,迷迷糊糊“嗯?”了一声,却听韩笺枫轻声问道:“沈叶,我知道你以前学过南洋降术,有没有一种蛊是可以隔空取命,杀人于无形的?”

沈叶没想到他方才还柔情蜜意,忽然会说起正经话来,愣了半晌才去正经回答,可是一想那问题便忍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你当是拍电影吗?哪会有那种法力。”

韩笺枫也觉得自己犯蠢了,兀自苦笑了一下:“我也是急的,就病急乱投医了。”

沈叶见他苦笑,自己却不笑了,而是长久地沉默,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我虽然没有隔空取命的本事,但你若还想再去刺杀加藤博人,我倒有个法子,只是很凶险。加藤博人自从上次遇袭已经加紧了防备,单凭咱们俩也不知能有几成胜算。”

韩笺枫看着沈叶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禁肃然起来:“是什么办法?你说说看。”

沈叶脸色微微一沉,阴郁地正色道:“催眠术。笺枫,你明天陪我回叶家祖屋一趟,那个东西……我埋在祖屋地下了。”

韩笺枫正要再说些什么,就见沈叶打了个呵欠,向里屋走去,边走边懒洋洋地说:“我有些累了,先去歇会。”见他背影有些萧索的疲惫,也没再多问。

他心不在焉地啃了两口粽子,便没滋没味地放下,忽然察觉方才沈叶神色不对,那模样既陌生又熟悉,猛然想起沈叶那点“隐疾”,心里才渐渐透出了凉意。

他轻手轻脚地挪到门口,伸手推了推门,门被从里面反锁了,他试探着叫了一声:“沈叶。”,没人回答。屋里陆续传出了乒乒乓乓的响声。韩笺枫急了,大叫:“沈叶,沈叶!你怎么了?你赶紧把门打开!”情急之下,飞起一脚踹开门闩。

一进门便惊呆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亲眼目睹了沈叶烟瘾发作时的惨状。韩笺枫跨过满地狼藉,俯下身子抱起蜷缩在地浑身痉挛颤抖的沈叶。沈叶满身冷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虚软地往韩笺枫身上推了一把,断断续续道:“你快出去,我这样子会吓着你。”

韩笺枫惨笑了一下:“我什么没见过,吓不着,你是不是犯瘾了?”

沈叶油锅里翻腾的水蛇一样浑身扭曲乱颤,他头疼欲裂,不住往墙上咚咚乱撞,眼泪鼻涕一齐往下流。韩笺枫着实被他这副模样震惊着了,但他从前见惯了风浪,只略微一怔,立刻抱紧沈叶抑制着他的踢打,防止他伤着自己。

沈叶一边挣扎,一边颤巍巍地说:“你快走,不要看我……”

73、叶家祖屋

这种折磨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韩笺枫知道沈叶的烟瘾不会平白无故地发作,此时发作起来,那缘故定然是自己方才的要求撞上了他的心病。他见不得沈叶遭罪,最终忍无可忍地做出了妥协:“沈叶……沈叶,我去给你弄点鸦片膏子回来吧。”

沈叶颤抖着摇头:“不用,忍一会就过去了。咱们现在是在逃命,得留着钱买粮,哪还有闲钱换鸦片……”他一直挣扎推搡着:“你快出去……别缠着我……”

韩笺枫就真的出去了,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也没翻出什么值钱东西。沈叶的药箱子得留着挣饭吃,他身上衣服不值钱。从前的房子和雪园都回不去了,韩笺枫急得恨不能立刻把自己卖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枪找出来了,手握着枪筒,心里想要不要狠狠心就这么让沈叶熬一宿,他这么反反复复戒毒,应该也有经验了,熬上一熬要不了命。何况自己现在这副半残不残的样子,难道当真要去拦路抢劫吗?

末了兀自苦笑一下,承认自己心不够狠。韩笺枫径自揣着枪去西街口翻墙砸了药铺的玻璃,搂着一块烟土趁夜色蹿了几条街。心想:堂堂雪园韩经理,居然沦落到半夜翻墙偷烟土的地步,真是既无奈又可笑,当真世事无常啊,世事无常。

等他风风火火地把烟土偷回来才傻了眼,家里没有烟具,无法烧烟。韩笺枫没有办法,只好将咽土沫子烫一下滤净了稀释开,泡水喂沈叶喝了。

沈叶瘾头一过,立刻安静下来,朦胧了一双眼睛望着韩笺枫出神,末了,悲戚地喃喃了一句:“我这样的,配不上你啊。往后你心愿得偿,重见天日,咱俩还是分开吧。”

韩笺枫轻揍了他一下,蹙起两道剑眉:“别胡说,你什么样我都要。你这辈子别想甩了我。”

叶家的祖屋在克山乡下的一处半山坡上,因为常年无人居住,屋后是一溜坟圈子,从外面看,孤零零的一座宅子摇摇欲坠,颇有些鬼屋的意思。

沈叶在鸦片的作用下,神情麻木地推开了房门。老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门框子上扑簌簌落下一层灰,直砸在他脑袋上。韩笺枫捏着鼻子抬手挥了两下,呛得干咳,眼皮里磨得难受,大抵是迷了眼睛。

沈叶刷啦一声点亮火折子,在微弱火光下,韩笺枫看清了屋内光景。大梁上悬挂着蜘蛛网和白布条,极有规律地晃来荡去,破旧家具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荒山野岭这么一处旧宅,而且看上去就很像一处凶宅。韩笺枫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脊背发凉,浑身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沈叶倒是很平静,从容不迫地往前走,气定神闲地吩咐韩笺枫与他合力搬开木床。木床一掀,二人挥动锹镐埋头挖了一阵,越挖越心惊。刨一铲子带出几只蛇鼠的尸体,而且越挖越臭,腥臭气很类似于尸臭。

约莫挖到一长来深,忽然臭气消散了,露出白森森的一具骨架。韩笺枫一哆嗦,当啷一声铁锹坠地。沈叶一声不吭地把骨架收进布包,拉着韩笺枫爬出坑道,有条不紊地用土盖住,又搬来木床压住。

二人扛着一具尸骸下了山,夜空高悬了一轮残月,冰冷地在沈叶苍白的脸上镀了一层银光。韩笺枫看着他的脸,莫名其妙地觉得诡异。二人一路无语,径直回了藏身的小院。

沈叶一进家门就扶墙吐了一地,面如死灰地漱了口,仍然干呕,好半天才喘过气来。韩笺枫端来温热的水,里面稀释了鸦片,他看也不看一口灌下去。然后抬眼望着他,神色冷静地问道:“有酒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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