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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遗事 上——by竹下寺中一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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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轩辕晋面色不豫,还欲强辩,秦佩温言道,“当然,天下虽大治,但也不算是唐虞之治,自然有世家盘结、吏治不清等等顽症,假以时日,待殿下稳住朝中局势,定能放手整肃。王爷是殿下最宠信的弟弟,到那时您若是进谏,殿下必然会采纳的。”

第四章:珠帘绣户杨花满

那江南绣庄隐没于东市的寻常巷陌,小门小户极其难找,当一行人终于立于门外时都已过了午时。

“但愿那吴少卿没有夸大其词。”说着轩辕晋大步入内。

秦佩跟着进去,只见堂内摆着零零碎碎几样绣品,每样都是巧夺天工、精巧绝伦。几人均是男子,自然是不懂什么平金法之类的绣工技法,可看着布料的走针纹样也知这个江南绣庄绝非浪得虚名。

堂里只有个小丫头看店,神色怏怏,对人也是不理不睬的。

轩辕晋身边的掌事公公怀思上前一步,客气道,“姑娘,我家公子想要绣副屏风,不知可否……”

“晚了,”那小丫头打了个哈欠,头也未抬,“三样绣活已经接满,若是想要,明日赶早罢。”

那怀思虽不是皇上太子身边的人,但自小跟着炙手可热的雍王,哪里受过这种冷眼,一听此话,立时横眉竖眼道,“放肆!咱们公子买你家的绣活是尔等的福气,休要不识抬举!”

那小丫头很是伶牙俐齿,“唷,咱家店小容不下你们这些大佛,这抬举我们不要!”

怀思气急,又是威逼又是利诱和那小丫头周旋了半天,可对方硬是不松口。

秦佩冷眼旁观,那丫头年方二八,长得不算天姿国色,但也有一番小家碧玉的娇艳可人,不知是不是因着怜香惜玉的缘由,即使被拂了面子,轩辕晋脸上也未有半分不豫,只兴致勃勃地站在一边观战。

“纳锦,怎可对贵人无礼?”珠帘被挑开,走出一风韵犹存的中年美妇,只见她盈盈而拜,一颦一笑均是勾魂摄魄,不知年轻时是如何的美貌动人。

秦佩心中暗忖,这女子倒是有几分见识,怀思声音尖细必是宦官,想来一行人的身份她恐怕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无妨,”轩辕晋向怀思使个眼色,后者立时收声退在一旁,“只是夫人不知可否打个商量,我母亲寿诞在即,我准备以鸣凤图为底绣个屏风。”

那美妇蹙眉,那叫做纳锦的小丫头却插嘴道,“这鸣凤图可不好绣,吕若思这图光是那凤凰的尾羽便用了七七四十九种颜色,绣起来简直麻烦至极,你们又像是挑剔的,这种亏本买卖我们才不做。”

“纳锦!”那美妇喝道,却看不出多少怪责之意,“家侄女自小性子就野,缺了礼数还请贵人见谅。只是她方才所言亦不无道理,这绣活极费功夫,需四五个绣娘通宵达旦地绣上五个昼夜方成。”

轩辕晋笑道,“不碍事,只要十日之内可以绣完,本……本人愿付五百金。”

绣庄中的人,想来也是见惯了京中豪富,听到如此大的数目并未有何惊异之色。

怀思轻声道,“主子,此画是御赐之物不可离开府邸……”

“若是可以,”轩辕晋思索一二,“不如请夫人派几个顶尖的绣娘去府上做工,本人一定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你们的绣工也绝不外传。”

“不去!”那美貌妇人还未开口,那纳锦便推拒道,“带着个太监来,还要绣御赐之物,若是有什么差池,你们最多少了些银两、拂了点面子,我们可是会没命的!姨母,千万别答应他们,而且刚刚那太监颐指气使,一看就不是好人!”

怀思气的面色涨红,轩辕晋却是微微含笑,正欲说些什么,就听纳锦继续道,“再看看后面跟着的那个白面书生,满脸嫌弃,进门连个笑都没有,简直就是用鼻孔看人……”

美妇极为尴尬:“纳锦!”

秦佩没想到自己一言不发还会被牵连进去,颇有些哭笑不得,一旁的轩辕晋瞥他一眼,正忍俊不禁,却听那脆生生的声音还不饶人,“还有最前面的那个小白脸,一看就是不知人间疾苦的纨袴膏粱。他们前些日子能在东市纵马伤人,谁知道咱们的绣娘去了那府邸还能不能回来?那话本里不都这么写的,什么见色起意掳了良家女子去当小妾,什么无意窥见什么阴私被杀人灭口,什么……”

听她越说越不像话,那美妇终于难抑怒气,“闭嘴!本来想让你领着云绣他们过去,如今看你这般口无遮拦,还是在家思过罢,省的冲撞了贵人!”

纳锦不见失落,反而笑眯眯道,“那敢情好,横竖我也不想去,正好在绣庄陪着姨母。”

她一双杏眼灵动异常,配上如花笑靥,让人见之忘俗,哪里还怪罪得起来?

轩辕晋饶有兴致地看着,忽而笑道,“夫人莫怪,令侄女年纪虽轻,刚刚说的却也不全是谬理。听夫人话中之意,纳锦姑娘绣工应是佼佼,不如就让纳锦姑娘辛劳一趟带几个绣娘进府?”

见纳锦很有几分不情愿,轩辕晋又指指秦佩,“不满诸位,这位秦佩秦大人便是刑部的主事,今日也算做个见证,我一不会强抢民女,而不会杀人灭口,进诸位入府纯粹是一片孝心,别无他意,倘若府上有怠慢无理之处,你尽可找这位秦大人伸冤。”

纳锦目光灼灼地看过来,被点名的秦佩也只好端出副青天大老爷的架子,深沉道,“为民请命、主持公道本就是百官之责,本官愿以身家性命担保这位公子乃是正人君子,还请姑娘安心。”

见他言辞恳切,纳锦又迟疑地看向那美妇,获得首肯后才点了头,“那我便去叫云绣几位姐姐收拾收拾。”

轩辕晋笑吟吟道,“晌午之后,府上的马车便会在此等候。”

陪小王爷胡闹了一天,秦佩返回宅邸时早已疲惫不堪,本想沐浴罢便歇下了,却不料方到抱厦,就听小厮来报,怀恩公公在花厅等候多时。

秦佩无奈,只得打起精神应付,却见怀恩在花厅里踱来踱去,神情焦躁。

“哎唷秦大人,你可算是回来了。”

秦佩一头雾水,自己何时竟成了如此举足轻重的人物?

“公公喝些茶慢慢说。”

怀恩也顾不得体面,扯过秦佩的袖子,“早上阅了几本折子,殿下便雷霆大怒,大人是殿下面前说得上话的人,求大人速去东宫救急。”

第五章:朝事汲汲劳精神

到了宫城,秦佩正欲下马,却听怀恩公公低声道,“殿下今日在东宫,另外殿下曾恩准秦大人骑马入内,事关紧急,秦大人切勿拘于礼法。”

怀恩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己,秦佩瞥他一眼,叹了口气,“也罢,今日便造次一回,劳烦公公带路。”

“诺,奴婢谢过秦大人救命之恩,日后但有吩咐,奴婢无有不从。”

秦佩一抽马鞭,“在下区区六品官,哪里敢劳动公公。左右大家都是看着天家的脸色行事,日后互相帮衬着便是。”

他虽依然表情缺缺,却已不若方方入朝那般冷若冰霜,为人处事亦是圆滑许多,怀恩暗暗在心中感叹,脸上笑得更是灿烂,“秦大人,待会见到殿下,还请好言相劝。殿下自起身之后便见了那表章,至今滴水未进,先是大发雷霆,后是一个人干坐着生闷气。照殿下平素的性子,奴婢斗胆猜想,殿下这回怕真的是给气着了。”

此时二人已到了崇文殿,远远就见宫女太监齐齐站在长廊之外,噤若寒蝉。

“可与踏马案有关?”秦佩将要进去,不知想到什么,又低声问怀恩。

“可不是,”怀恩压低声音,“今日刑部草拟了个奏疏送去中书省,赵相阅毕,并未批复,直接就送到东宫来了。殿下正是看过,才会如此震怒。”

秦佩明了,心道不管他与轩辕冕私交如何,他既是刑部主事,此事便无法置身事外。理清思绪,秦佩向怀恩使了个颜色,后者立于殿外高声通报,“禀告殿下……”

“孤谁都不见!”轩辕冕声音闷闷的,却有几分气急败坏。

秦佩挑眉,扬声道,“扰了殿下清净,臣罪该万死。”

“以环?”

秦佩继续道,“若是殿下圣心不悦,臣自当告退,待臣下回道署内,自会写个陈情表请罪。”

沉默一阵,秦佩渐渐等的有些不耐,正欲直接回府,朱门却被打开了。轩辕冕站在门内,冰寒目光扫过怀恩。

怀恩一惊,赶紧下跪叩头,“奴婢有罪。”

“下次若再敢揣摩上意,孤便杖毙了你。”轩辕冕缓缓道,“另外本朝严禁宦官干预朝政,怀恩公公管得倒是够宽啊。”

怀恩吓得魂不附体,跪伏在地,“奴婢万死!”

轩辕冕不言不语地看了他许久,忽而一笑,“也罢,算你乖觉,回头去詹事丞处领赏。”

怀恩这才喘了口气,心道自己这招棋到底还是走对了。

“随孤进来。”轩辕冕步入内殿,待秦佩进门之后,又示意他紧闭殿门。

崇文殿秦佩也跟着诸王来过几次,可当时有美婢宫监伺候,如今只剩下他二人,方觉出这崇文殿的空荡肃杀来。

当今圣上轩辕昭旻虽是爱惜民力的一代雄主,但素爱琼楼金阙、华冠丽服,一年下来宫里开销也是不小。相比而言,轩辕冕吃穿用度则节俭许多,就连他父皇赏赐他的宫女太监都减去不少。

轩辕冕直接在地上坐下,拍拍身侧台阶,对秦佩笑笑,“坐罢。”

秦佩皱着眉头盯着冰冷石砖,站定不动,“臣岂敢与殿下同坐。”

轩辕冕摇摇头,轻嗤一声,随手从案边拾了几份奏章整整齐齐码好,“就你讲究,这样总行了吧?”

秦佩得意一笑,整整衣摆便坐下了,“臣谢殿下赐座之恩。”

环顾地上散落的奏章,轩辕冕挑了几份递给秦佩,“你不妨看看,这便是朝廷的忠直臣子。”

秦佩也不客气,接过一目十行,不出他所料,果然都是为那几名世家子弟求情的,其中一两份简直猖狂至极,毫不遮掩暗指若没有这些勋贵世家,圣上怕是连皇位都坐不稳云云。

“元佑之难、平突厥之功、圣上母家……”秦佩瞪大眼睛,“竟是独孤家么?”

轩辕冕叹息,“不错,领头的那个论起班辈来还是我的表兄,其父乃独孤承胞弟,父皇的嫡亲表弟。”

“另外几个呢?”

“两人分别出自河东裴氏、义兴周氏,还有个鸿胪寺卿的独子。”轩辕冕笑意里带着几分不屑。

义兴周氏!那不是周玦的郡望么?

裴氏与赵氏同在河东,世代通婚,虽在赵子熙这代远了下来,但毕竟是姻亲,也算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至于鸿胪寺卿,似乎是天子太傅顾秉的门生。

再加上嘉武侯府世子的嫡长子……

秦佩总算是知道为何刑部如此为难,轩辕冕又是为何郁卒了。

“殿下之意?”秦佩试探道。

“办!为何不办?还必须要重办!”轩辕冕勾起唇角,“若是只有裴氏周氏,孤倒是要投鼠忌器,可如今既有孤的血亲,又有亚父的门生,一同惩办起来,天下怕都是要赞孤一句不偏不倚、爱民如子了!”

秦佩沉吟道,“殿下既然打定主意,着手去办倒也不难。臣听闻御史台翰林院的儒生们可都是力求重责的,若是如此,殿下为何不允了他们的请奏,顺水推舟?”

“哪有你说的那般简单?”轩辕冕叹息,“孤昨日早朝时透了些口风,今日竟有十余名官员上表,说要告老还乡,其中那出自裴氏的给事中,今年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十二,竟也跟着告老!”

秦佩深知轩辕父子二人对于朋党皆是极为忌惮,而轩辕冕现今说话阴阳怪气,想来怒气也已发了出去,安心之下不禁莞尔,“那敢情好,循着这位裴大人的旧例,臣再熬个十年出头便也可以采菊东篱,岂不乐哉?”

轩辕冕冷笑,“他们不过是看孤刚刚监国,手上没什么可用之人便来以此要挟,可他们打错算盘了。好的臣子从来不是守株待兔等来的,是得大海捞针去找的!此番孤从江南东道、河南道、剑南道各点了十余名能吏进京,又从靖西王叔、临淄王叔的王府里挑了几个堪用之才,其中既有寒门子弟,又有世家出身,甚至还有两个裴家的庶出子弟。”

秦佩倒不为他担心,横竖轩辕冕一无所长,最擅的不过是帝王心术。

轩辕冕看他,“戏台子搭好,人也快来全了。不过以环也别急着看热闹,这次的踏马案,明日便会有旨意着你重审。”

他加重语气,“记住,孤要两个主犯。”

第六章:教人立尽梧桐影

轩辕冕金口玉言,果不其然第二日秦佩便接到旨意,让他协同刘缯帛重审踏马一案。秦佩草草接旨,只觉头大如斗,好在他品级不高,用不着日日上朝,也算免去许多麻烦。可饶是这般,每日在衙门也总有无尽是非。

“唉,”陈忓唉声叹气,“这都第几拨人了?就连我这般的蝇头小吏都有人逢迎巴结,我还真没想到平日里诸人不近、唯嫌晦气的刑部竟也成了香饽饽。”

秦佩归置案几,随手将不知是谁塞在其间的珠宝金银扔在一边,“这踏马案再拖个十天半月,就算长安地贵,陈忓你怕也能置办处宅院。”

陈忓拱手告饶:“还是算了,你看上面那几位圣人哪个不深恶吏治不清,一朝行差倒错,别说宅邸了,怕是连身家性命都不能保全。唉,说起这踏马案……”

他二人均不言语,一同看眼前卷宗,心内都是万分惆怅。

点卯后,刘缯帛便带着秦佩前去监牢提审嫌犯,刘缯帛问的口干舌燥,秦佩在一旁也生生写秃了两支上好的狼毫。劳碌了一天,秦佩滴水未进,更谈不上用膳更衣,除去干瞅着几位公子哥丢人现眼,却也未问出什么来。

“今日也晚了,”许是疲乏不堪,刘缯帛也轻声慢语起来,不复往日尖厉,“你也早些回罢。”

秦佩躬身行礼,“谢过侍郎大人,还请大人亦保重玉体。”

刘缯帛摆摆手,淡淡笑道,“我自幼丧父,寡母不过寻常织户,当真一针一线拉扯我与幼弟成人。入朝以来,一无世交提携,二无门第荫护,除去一腔热诚,全凭勤勉才走到今日。三更灯火五更鸡,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哪里会轻易累得?”

他本就相貌清俊,不过平日不假辞色才令人望之生畏,一旦和颜悦色起来,还真有些文士青衫、温润如玉的味道。

踏马案牵涉甚广,如秦佩这般的微末小吏都常通宵达旦,而他作为一部侍郎又该是如何心力交瘁?思及于此,秦佩不禁心生几分敬意,先前对这个阎王面酷吏的成见渐渐消弭。

“侍郎大人的想法……”秦佩思量再三,缓缓开口道,“殿下自是清楚。可朝中人事错综复杂,又哪里是对错是非就可解释清楚的?大人嫉恶如仇、为民请命,下官很是钦服,可若是最终殿下投鼠忌器,以怀柔之道处置,还请侍郎大人稍安勿躁,切不可因此便……”

刘缯帛倦怠看他:“投鼠忌器,殿下顾虑豪门世族,难道就不怕寒了天下寒门士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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