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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遗事 上——by竹下寺中一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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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英视若不见,径自从袖中取出个小小的玉镯,在秦佩眼前晃了晃,向来端肃的面上满是欣喜自得。

秦佩竟有些惘然起来,不知为何,纵使看着身边的同僚友人纷纷成家生子,各有各的和美圆满,他却毫无欣羡之意。若有旁人关切他终身大事,他虽面上淡淡,心中却无比焦躁。

世人皆求金玉满堂,如花美眷;他所欲却不过一身清净,无牵无挂。

可他虽孤高自许,却也从未想过什么隐逸遁世,梅妻鹤子。

人生在世,不过倥偬一个甲子,他秦以环所求何物,所欲为何?

“秦兄,留步。”散朝后,秦佩刚推却朱子英邀他进府过客的美意,走了没几步,却被赫连仲祺拦住。

秦佩心中叹息,耐着性子在御街边站定。

赫连仲祺乃家中嫡子,又长年在太子身边侍从,自然养成了一身骄纵性子,秦佩对此人虽谈不上反感,却也向来敬而远之。两人并不稔熟,他此刻来寻,怕还是为了采选之事。

思及于此,秦佩微微蹙眉不语。

赫连仲祺难得的笑意谄媚,“上次与秦兄相聚,还是重阳登高之日,一晃眼又是一年西风紧啊。”

秦佩心下一动,嘴上却道,“赫连小将军谬矣,东宫太子临朝,今日明明刮的便是东风。”

赫连仲祺叹息:“可若是想得东风一顾,又谈何容易。”

果然是为了他那胞妹……

秦佩眼眸一暗,顾左右而言他,“相请不如偶遇,今日正好下官做东宴清几位同僚,赫连小将军不如也一道赏光往圣和居一叙?”

他不过一个六品主事,所谓同僚在赫连仲祺眼中多半也都是微末小吏,他又出身鲜卑勋贵世家,他哪里愿意屈尊纡贵和一群文官把酒言欢?

赫连仲祺到底是个武将,似是懒得客套,只见他正色道:“我不是那些文人骚客,也不懂那些弯弯绕的虚辞,今日我只是有一事想与秦兄相商。”

秦佩沉下脸来,冷声道,“采选乃是内廷之事,下官不敢多言,更无心僭越。若是为了采选,赫连小将军便勿须多言了。下官位卑言轻,不敢妄议宫闱隐事。”

赫连仲祺却不依不饶:“我约莫知道秦大人心中较量,恐是将我赫连家想成那般权欲熏心不知餍足,对凤位痴心妄想再进一步的人家了吧?”他语气一顿,反问道,“可秦大人扪心自问,我赫连家亦是钟鸣鼎食之家,外戚之位对我等说得好听叫做锦上添花,可深究下去,最后不也会像江南周家一般束手束脚?还不如现在自在。”

提及周玦,秦佩再无法平声静气,不由冷声道,“既然赫连兄看得通透,此刻就该去寻礼部将令妹接回府去,何苦在这里与下官纠缠不休?”

赫连仲祺强忍心中不悦,惆怅道,“舍妹幼时入宫觐见,曾于崇文馆见过殿下,惊鸿一瞥,至此心心念念满心满眼皆是殿下。门当户对,两小无猜,难道不是很般配么?”

秦佩深吸一口气,只觉说不出的荒谬,“赫连兄,对着外男说这等话语,你不顾及令妹的闺誉,也该想想殿下的体面罢?另外,于今紧要之事并非令妹满心满眼是谁,而是殿下心悦于谁,这么浅显的道理,赫连兄难道不懂么?我秦佩虽非出身上品世家,到底也是进士及第的读书人,自不会为这等七姑八婆之事去当那说客。”

赫连仲祺沉下脸色,“秦兄乃是在殿下面前说得上话的人,有些言语,我因避嫌并不方便多言,可秦兄既是殿下的益友,自是该处处为殿下打算。”

秦佩听的好笑,讲话也禁不住尖刻起来,“哦?口口声声说什么处处为殿下打算,下官倒还不知何时起,不娶你赫连家的女儿,殿下就永无宁日了!赫连小将军,要娶谁纳谁,那是天家的事情,自有圣上和殿下乾纲独断,赫连小将军若是真那么想做储君的舅老爷,大可以毛遂自荐,何必和秦某一个六品小官在这里搅和?”

“我好心好意前来请秦兄相助,可既然秦兄如此无礼,我也不必再与你讲什么礼数体面,”赫连仲祺扬起下巴,咄咄逼人起来,“你可是勋贵子弟间都是如何风传的?都说是你纠缠殿下,才让殿下如此年纪还久不大婚,说那兢兢业业积劳成疾累死的秦大人却有你这么个佞幸儿子,当真是家门不幸……”

他话音未落,面上已吃了秦佩一巴掌。

他二人尚站在御街之上,散朝的大人们还未离去。他二人争执之时已有不少人留意,赫连仲祺方才急怒之下又未压低声音,故而两人的对话早被诸人听的清清楚楚,霎时间死寂一片。

鸿胪寺少卿吴庸满是忧虑地看着,对身旁的小吏耳语几句。

赫连仲祺身份贵重,其父当了十几年的大将军,是皇帝除去表弟嘉武侯独孤承外最为倚重的武将。爱屋及乌,赫连杵过世后,轩辕一反常态地让赫连仲祺荫封太子左卫率,负责东宫护卫仪仗。赫连仲祺少年得志,十六岁便是正四品的武将,让多少在沙场血雨里苦熬功名的军士嫉红了眼。

而秦佩虽早年游离于朝堂之外,又只是刑部主事,声名不显,可论起身份,比赫连仲祺且只高不低。不说他状元出身,进士翰林自古便让人高看一眼,他亦是已逝中枢大臣吏部尚书秦泱独子、魏国公周玦义子、还是太子太保中书令赵子熙的门生。这一串串头衔下来,纵使秦佩自己低调从事,可谁敢轻看他半分?

赫连仲祺那声佞幸,秦佩那个耳光,众人看的清清楚楚,惊悸之余,也纷纷幸灾乐祸,想看看此事会如何收场。

第四章:凌云怒气塞长安

秦佩气的周身战栗,如玉面孔被怒气熏得一片晕红,琥珀色的瞳孔满是火光,竟有几分冶艳之色。从未留意过他容貌的其余官吏,心中也不禁纷纷赞叹,潘郎宋玉不过如此,这秦以环这副皮相,说是佞幸,倒也让人信服。又想起秦佩养父是那男女不忌,风流花间的周伯鸣,还有平日素来与东宫过往从密的流言,看向秦佩的神色均禁不住带了几分揣摩,有些清流士子,眼中已然藏了些轻蔑不屑。

“下官亦是没想到,赫连将军忠肝义胆,百战不败,竟也养了这么个心思龌龊、下作下贱的儿子!”秦佩似是平复了心绪,拖长了音调冷声道。

“你!”赫连仲祺此时方反应过来,在还手与还口之间纠结。

他是武将,身材昂藏,秦佩这般的文弱书生倒是未被他唬住,反而缓步上前,咄咄逼人道。

“无才无德,无功无勋,黄口小儿却得了个四品官,劳烦赫连公子明示,你这个左卫率是剿过匪平过叛,还是护过驾救过主?不思进取,全靠荫封才有今时今日,竟还能摆出一副上官的样子斥训同僚,在御街之上依然如此,可想而知若是在军中,赫连小将军该是怎样的威风!却不知这天启的北军南军,十六卫难道是改姓了赫连?”

赫连仲祺哪里说得过他,一张脸早已憋得通红,可偏偏插不上话,一时间极为难堪。周围大臣越聚越多,人人摆出一副劝和之象,可眉宇之间的兴奋之色与幸灾乐祸哪里遮得住?

秦佩勾起嘴角,笑得凉薄:“下官虽不才只是个区区六品官,可这也是十年寒窗,三更灯火五更鸡千军万马杀出来的功名,可不是踩着祖宗的牌位得来的恩典!”此话一出,诸多文官约莫是想起当年苦读时的辛苦,皆心有戚戚地点头,看赫连仲祺的眼光皆有些不善。

远处有喧嚣之声,想来应是哪个贵人被叫来摆平事端,秦佩也不在意,又扬声道,“至于所谓下官是佞幸之说……且不论真假对错,难道赫连小将军不知,从古至今若无昏君,又哪里来的佞幸?下官还请再问一句,若下官是佞幸,那又是被谁临幸了?是马踏四夷、德泽万民的圣上,还是励精图治、宵旰忧勤的殿下?”

“你血口喷人!我何曾说过这等言语?”赫连仲祺再如何跋扈嚣张,也不敢背上个藐视朝廷,污蔑圣君的罪名,忙不迭地矢口否认。

秦佩侧过头看他,微微扬眉,“既是佞幸,自是与天家脱不了干系,赫连兄当真是妇道人家么,对东宫防务全不上心,倒是对采选这般三姑六婆之事心心念念。不过半柱香前说过的话,又敢说不敢认,下官倒是忘了赫连小将军自幼是当雅岚小姐养大的,难怪如此毫无见识、反复不休、没轻没重!”

赫连仲祺到底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在御街之上被人如此抢白,周遭又都是官阶不高的同僚,如今脸面哪里还挂得住,额上青筋暴起,眼眶更是隐隐泛红。

而来人似乎颇有威势,以至于原先的窃窃私语,悉悉索索一概不再,整个御道一片死寂。

不知为何,秦佩反而冷静下来,干脆挺直了身躯负手而立,“我秦某人无父无母,卑官无爵,也便由得你折辱,不过当你是个不知轻重的痴儿。可殿下天潢贵胄,监国之尊,不过是不想将你妹妹十里红妆迎进大明宫,反而就成了宠信佞幸的无道君王,赫连小公子自己扪心自问,你与下官毫无交情,可无论圣上抑或是殿下,对你赫连家这些年的荣宠难道都给了不忠不义的畜生了么!”

“够了,都给我闭嘴!”

来人声音不高,却冷冽至极,赫连仲祺身形颤了颤,低下头去,秦佩亦是收敛怒气,垂手立在一边。

重紫官袍,十三銙玉带,又佩以金鱼袋;玉面如霜,进止雍容,本朝有这般威仪气度,除去赵子熙又能有谁?

另一边的吴庸等人也松了口气,好整以暇地坐看赵相调、教后辈。

赵子熙蹙眉不语,淡淡道,“朝会既已散了,大人们还等着殿下留你们用午膳么?”

他积威已久,众臣霎时如鸟兽状散,御街上便只剩下他三人及簇拥着赵子熙的属僚家臣。

“殿下口谕,秦大人及赫连将军可听仔细了。”赵子熙看也不看他二人,冷冷道,“赫连仲祺免去左卫率一职,责令入国子监修正养性,好好再去学学圣人的道理!”

赫连仲祺唯唯诺诺地应了,又听赵子熙继续道,“就在昨日洛王妃殁了……”

赫连仲祺抬头,不敢置信地看他,秦佩在心中冷笑一声,一个是未来会继承大统的太子,一个是因着母家屡被压制,不甚受宠的皇长子,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赵子熙轻笑一声,“殿下说不是不想当那江南周家一般被掣肘的外戚么,他成全你。”

见赫连仲祺面白如纸,似乎还想为他妹妹辩白几句,赵子熙摇了摇头:“你那妹妹是个心大的,能配予洛王那般的厚道人也不算低就了她。倒是你自己好生想想,今日的所作所为哪里像个高门公子的样子,让人失望以及。”

似乎也为赫连仲祺感到些许不忍,赵子熙摆了摆手,看着他魂不守舍地退下。

秦佩心内一凉,更不敢抬头,在心里回想自己方才那番言语哪处犯了忌讳。

赵子熙也不看他,径自向御街尽头步去。

秦佩惶恐不已,却也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终是忍不住,轻声开口:“下官知错。”

赵子熙虽位极人臣如今也不过不惑之年,步履倒是极快,就连秦佩跟着也是吃力。

“既是我的门生,便不用如此生分了。”

秦佩受宠若惊:“是,方才之事,学生亦有过错。”

赵子熙竟难得地笑笑:“既然知错,我也便不问你错在何处了。不管是忠心护主还是一心为友,你处处为殿下打算,这点很好。”

秦佩一时间竟有些赧然:“学生常公私不分,容易护短。”

赵子熙转头看他,阅尽世事的眼中闪过一丝戏谑:“不愧是我赵某人的学生,连这短处都一模一样。”

秦佩心里刚松了口气,就听赵子熙又道:“不过方才之事,你亦不算毫无差错。从今日起,将刑部三十年来要案卷宗誊抄一遍,磨磨性子罢。”

第五章:篱落疏疏一径深

御街一事,秦佩与赫连仲祺二人可谓两败俱伤。

一个被免了差事,贬去国子监回炉。

一个则不得不处理公事之余伏案抄书,誊抄了不算,还得写下种种心得,每过三日便有赵子熙的小厮来领。

说来也怪,原先赵子熙对他总是不冷不热,颇有忌惮。在御街丢人现眼地闹了一场反倒上心许多,甚至有时还会对秦佩的心得做些批注,俨然一副万世师表的模样。

撇去这些辛苦不表,朝野上下自以为隐秘的风言风语更是恼人。

赫连小姐闺誉尽毁不提,秦佩与太子“情好日密,居则同寝,出则同车”的流言亦是传遍整个朝野,如火如荼。

了解秦佩之人自是知晓他性情虽是孤僻,可人品却是少有的端肃,但大多人只知其表,毕竟秦佩长了那副妙年洁白的好相貌,又与韩嫣、董贤那般出身贵重,常出入东宫,与诸王以兄弟论交。

刘缯帛、陈忓这般的同僚自是十分关切,尚书大人更是时不时溜达到秦佩座边,偷偷瞄上两眼,仿佛生怕秦佩一个想不开投缳了,抑或是一个不高兴,又跑去扇谁一记耳光。

“坊间流言……”这日,秦佩方上报完下属州县呈上的流刑犯名录,就听刘缯帛欲言又止,仿佛比他这个当事人还难以启齿。

秦佩心中好笑,好整以暇地看他。

刘缯帛捂唇,掩饰般咳了两声,“你是如何的秉性,刑部诸位同僚还是知道的。流言蜚语再如何难听,不过一时风浪。清者自清,你切莫为此丧了志气,那才是亲者痛仇者快。”

“谢侍郎大人提点,不过下官并不介怀。”秦佩淡淡道,“不过无关之人说的无稽之谈罢了,不过清风过耳。”

刘缯帛点点头,依旧是以往冷漠刻板模样。只是第二日秦佩应名点卯罢了,方回到座上,便见案几上留了幅字,以不算妙绝的楷书端端正正地写着“宠辱不惊,笑骂由人”。

秦佩下意识地看向刘缯帛,后者淡淡道:“寒门士子的艰难,怕是你领会不到的。当年我也曾被人攻讦,举步维艰,恩师便写了这幅字赠我,如今便送了你罢。”

秦佩心头一热,对刘缯帛恭恭敬敬地做了个揖。

刘缯帛只轻哼一声,便拂袖而去。

秦佩含笑凝视这字,恍惚间却觉得这字迹实在熟悉,思量许久,突然恍然大悟——当年在六全镇与轩辕冕初会之时,他手中折扇上那“勉”字,可不与刘缯帛这幅如出一辙?

名师出高徒,难怪刘缯帛年纪轻轻便是一部侍郎,竟还有这般缘由。

秦佩还正胡思乱想,就听门童来报,“秦大人,方才雍王府来了位公公,让小的将这物什转交大人。”

秦佩一头雾水地接过那檀木盒子,打开一看不禁失笑。

名贵盒子里空无一物,只有轻飘飘一块锦帕。

秦佩伸手掂了掂,对一旁东张西望的陈忓苦笑道,“我竟忘了还有这个祖宗,这不,讨债来了。”

半个时辰后,秦佩轻装简行出了长安城,纵马至东郊一处荒僻民居之外。

“纳锦姑娘,在下奉王爷之命前来,还请赏脸一见。”

柴扉紧闭,却隐隐有清浅脚步之声,显然这纳锦姑娘还在气头上,压根不想见秦佩这般的“钦差”。

秦佩早已料到以这纳锦的心性脾气,今日怕是不得善了,倒也不恼,对身后跟着的雍王府宦官低声吩咐了几句便好整以暇地四处张望。

此处虽不如东市西市,永兴长乐坊那般行人如织、富足喧闹,却也自有一番遗世独立的野趣。那小小宅院外遍植桑麻,又有鸡舍牛栏,看来这纳锦是打定主意要在这自给自足,孤独终老了。

“大人,已办妥了。”那宦官笑意谄媚地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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