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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遗事 上——by竹下寺中一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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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佩微微点头,袍袖一扬,随扈的十数名侍从便从那宅院四面堆起桑薪青蒿,又用火折子点燃,霎时那小小宅院被滚滚黑烟笼罩,纵使秦佩骑在马上,又离了数十步之远,也被熏得双眼通红,咳嗽连连。

“大人……”同来的是轩辕晋身边的另一个宦官怀志,虽不如怀思那般得宠,却也是个说得上话的人物。

秦佩拉紧缰绳,向后退了几步,依旧冷眼等着。

见他不应,怀志终有些急了,焦躁道:“奴婢虽是粗鄙下人,可也听过些传奇中的典故。大人莫不是想效仿那猛张飞逼出诸葛孔明不成?可这纳锦姑娘可是王爷心尖上的人,又素来倔强最恨他人要挟,若是大人弄巧成拙,这纳锦姑娘有个长短,咱家这条贱命可万赔不起啊!”

说到后来,他禁不住悲悲切切起来,秦佩冷眼看了他一眼,状若无意道,“纳锦姑娘讨厌被人胁迫,这说法又是从何而来”

怀志还未答话,另个王府的奴仆插话道:“整个王府谁不知道,当时李嬷嬷奉贵妃之命前去……”

他还未说完,面上却已受了怀志一耳光。

“王爷内宅的事情,哪里轮得到你这般的贱胚来胡言乱语?”怀志恶狠狠地瞪过去,又对秦佩谄媚笑道,“秦大人,这纳锦姑娘可……”

秦佩不耐地打断他,“放心,一炷香之内,她必会出来。”

怀志亦曾听闻过不少关于这纳锦不恋慕富贵,不畏惧强权,以至于抛下王府的花团锦簇来此隐居的事迹,对秦佩更是不以为然。心道那纳锦姑娘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愿低头做个侍妾,最终甚至狠得下心撇开王爷不告而别,这样的烈性女子,哪里是简简单单烟熏火燎就能逼出来的?

秦佩却在一边撩起袍袖,默不作声地盯着袖口发呆,直到他那苏绣的袖口渐渐发黄,他才露出一丝浅笑,道:“差不多了。”

怀志正自迷惑不解,却见房门大开,一美貌女子柳眉倒竖,一手叉腰一手怒指秦佩:“还不让你的人把火灭了!”

秦佩一边让人照办,一边淡淡道,“她视绣艺过于性命,如何舍得让上好的缫丝被烟熏黄?”

第六章:不同桃李混芳尘

“你便是纳锦?”她气势汹汹,秦佩却不以为意,双手拢在袖中,闲闲问道。

纳锦一见是他,更是忿忿:“是你!”

除去今日,秦佩与这纳锦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在江南绣庄,她与轩辕晋初见之时,他在一旁看热闹;还有一次便是林贵妃寿宴,轩辕晋在那边花团锦簇,展尽少年风流,纳锦看着莺莺燕燕醋海生波时,他却被奉为上宾,坐在太子身旁,依旧看着热闹。

故而若说纳锦对他存着半分好感,秦佩自己却也是不信的。

秦佩点头:“见过纳锦姑娘,下官此番虽是奉王爷之命而来,却不是来当说客的。”

纳锦自顾自回身,将屋内已被熏得奄奄一息的桑蚕一筛一筛地搬出来。

怀志看着不断蠕动的蚕虫,打了个哆嗦,往后退了一步。

秦佩不动声色地斜睥他一眼,端详那桑蚕许久,颇有几分不确定,“瞧这品相,莫不是天蚕?”

纳锦瞥他眼,不情愿道:“想不到你一个酸腐官老爷尽也有些眼里,莫不是信口胡诌吧?”

秦佩心下松了口气,面上却是光风霁月,“在下历来奉行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早年于衡阳游学之时,更曾亲事农桑之事。不过这天蚕乃是稀奇之物,在下只是听过些典故,真正得见,今日方是首次。”

纳锦已有七八分信了,面色也缓和下来,淡淡道,“若是轩辕晋让你来当说客那就免了,你径自回话说你未寻着人便是;而若是什么贵妃嬷嬷公公来劝你让我做什么侍妾,你大可立时回去,便说我纳锦已然曝尸荒野,也省的他们惦念!”

秦佩勾起嘴角:“所以若是三媒六聘许你个正妃之位你便应了?想不到小小年纪,心倒是挺大。”

纳锦苍凉一笑:“大人这般目下无尘的官老爷世家子弟,如何知道所谓下品人的悲苦。我纵然不过是个寻常绣户女,却也读着女则女戒,学着忠义廉耻长大,宁做穷人妻,不做富人妾的道理自也省得。我与王爷毫无可能,一开始我便晓得,也从未肖想过。这般的帝子,于我这等市井小民本就如同天上明月,云中楼阁。可你们皆认定了是我不守妇德、勾引王爷,想去攀那高枝,可曾听过我半句辩白?”

秦佩负手立于原地,不知为何想起那日在御街赫连仲祺对自己的污蔑轻视,嘴唇微启,最终还是将原先的猜疑责难咽了回去。

纳锦深吸一口气,颤声道:“是他轩辕晋先招惹我的,我自知高攀不起,时时躲着他,可人家是雍王,他想见个在府中做绣活的绣娘,那还不是轻而易举?可恨那些下人,若王爷当我是个玩物,便上赶着将我往王爷那送,恨不得直接收进房里去,可若王爷对我动了真心……”

秦佩蹙眉:“你言语间对王爷颇有怨怼,难不成王爷所说两心相许竟是假的?王爷他曾逼迫于你?”

纳锦垂头不语,过了半晌摇摇头:“人心都是肉长的,王爷对我那般好,就算是块石头都会捂热。只是我与王爷注定今生无缘,还请大人回禀王爷,就说我意已决,请王爷不用再挂记纳锦,纳锦自会过得很好,日日祷祝王爷福寿无极、永享尊荣。”

秦佩顿了顿,忽而悠悠道:“他们这般的出身,永享尊荣已是注定的,可若是要平安喜乐,那可比寻常人家还难些。如今我只问你一句,就算是王爷愿意大红花轿以正妃之礼迎你过门,你应是不应?”

纳锦凄楚笑道:“大人怕是还以为我是那些糊涂的,小女子虽然稚龄无知,可也听其他姐妹们提起那些大宅中事。有情人山盟海誓,生死不渝,那是因着彼此间方方相识相知相许,新鲜劲儿还未过去,凭那一颗真心,什么艰难险阻都闯得过,什么刁难摧磨都忍得下。可时日一久呢?他人的闲言碎语,天家的步步相逼,而到了那时又早已容颜逝去,娇憨可爱成了粗俗鄙陋,伶俐聪慧成了尖酸刻薄……与他其他兄弟府里那些名门闺秀世家女比起来,家里这个可不是相见生厌?那时他还会剩下多少真心?”

秦佩沉吟不语,纳锦所言正是他心中所想,想不到这纳锦小小年纪心窍却是通透得很。他依旧笼着衣袖站在原地,似是斟酌该如何开口。

“非要我把心都剖出来,你才会信我么?”

马蹄疾疾而来,轩辕晋从马上跃下,险些就是个踉跄。

纳锦以手捂唇,珠泪俨然流了一脸。

之后的卿卿我我、情情爱爱,秦佩既不便看,亦不想看,便干脆向王府仆从交待一声,策马回京。

“秦大人,且慢!”

还未走出一里地,就见怀志公公赶了上来,气喘吁吁。

秦佩挑眉:“此事已了,人亦也找到,王爷还有何吩咐?”

怀志讪讪笑道:“王爷此时自是无暇他顾,只是奴婢有一事不解,想请教大人,之后若是王爷问起,奴婢也好回话。”

轩辕晋素来是个不省事的,对刑案之事又极是好奇,此事涉及纳锦,他自是会打破砂锅问个明白,怀志的顾虑,秦佩亦是明白,于是他点了点头,算是默许。

“大人是如何知道这纳锦藏在此处的?先前纳锦姑娘留书,说她回江南故地,为何大人不从官道寻起呢?”

秦佩失笑:“你道本官是傻子么?纳锦失踪未过三日,王爷便来寻了下官,先前却将整个长安翻了个底朝天,更有人在四门守着,若有行迹相类的同龄女子,自是会好生盘问,她哪里逃得出长安?”

怀志回想起那几日的鸡飞狗跳,不禁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秦佩又道:“何况,这纳锦少女心事,到底余情未了,此刻自是在焦心伤情,还未必下得了那个决心远走天涯。至于为何在此地……”

秦佩还未来得及说完,却又见烟尘乍起,数骑狂奔而来,打头的便是轩辕冕那名唤恨狐的侍卫长。

“殿下急召,还请秦大人速与在下回宫!”

到了路上,秦佩才从恨狐口中得知——竟有秀女死在了撷芳殿,数人亲睹了凶犯,竟是赫连雅娴!

第七章:内中残火独遥遥

一路疾驰,秦佩被颠簸得晕晕乎乎的脑里如今只有一个想法:待此事了了,他日必须得去大报恩寺烧柱高香。

好不容易到了东宫,待小黄门将马牵走,秦佩又跟着心急如焚的恨狐一路小跑向着内殿而去,直跑的气喘吁吁,一口气险些上不来。

“秦大人。”还未进殿,裴行止便已在门口等候。

他如今虽只是个无品无级的东宫谋士,寡寡淡淡一席青衫却也难遮去世家子弟如春风拂柳般的雍容气度。

秦佩低声问他:“殿中还有何人?殿下何在?”

裴行止一声轻叹:“殿下正在中枢那边和几位宰相商议春闱之事,分身不暇。先前怀恩公公来传过殿下口谕,只有两字。”

秦佩不假思索:“秉公。”

裴行止微微一笑:“殿下曾说世上只有秦大人一知己,秦大人果不负此名。”

秦佩却面色一凝,打断他的寒暄,淡淡道:“死者是谁?”

“户部左侍郎李思齐之女,闺名李婉娘。”一瞬的错愕后,裴行止才若有所思地继续道。

秦佩蹙紧双眉:“莫名其妙被害,矛头又直指赫连小姐……难不成曾有风言说这李婉娘会雀屏中选?”

裴行止苦笑:“此事说来话长,先前司天监那袁老头曾算了一卦,说这李婉娘命格清奇,若能活过二八之年则必为闺阁女子中至尊至贵之人。”

“这流言是何时传出来的?”

“不过十日罢了。”

接着两人在廊下默然肃立许久,直到秦佩轻声道:“裴公子,以后那般恭维之语再不必提。我这般的庸人哪里配当什么伯牙子期,说起知音,你与殿下皆是人中龙凤、一时之选,自是领悟得高山,参透得流水。”

裴行止张嘴还欲说话,秦佩摇摇头:“殿下的想法我又如何能懂?既不擅阴谋阳谋,更不通朝事国事,唯一所长不过刑讼这般的微末小技,恐怕也只有这般晦气的时候才能为殿下分忧了。”

他向来不假辞色,冷面冷语,此番一段剖白来的实在莫名其妙,裴行止不懂他的用意,只好陪着他垂手干站着。

秦佩笑笑:“伤春悲秋伤春悲秋……我与他人不同,越是风光妩媚、春和景明,我越是无法开怀,总觉得一颗心落不到实处。”

裴行止留意他神色,亦轻声笑道:“物伤其类么?虽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但大人可知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就算是天下至尊,权柄谋略玩弄得再炉火纯青,城府心机再深不可测,最终往往都敌不过一个字……”

“哦?”秦佩目光游移。

裴行止微微躬身:“天机不可泄露,大人尚未弱冠,怕是难以参透,可总有日机缘到了,大人自会知晓。”

说罢他做了个手势,小黄门便推开殿门。

秦佩一看,里面正吵得热火朝天,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不谈,甚至连礼部与宗正寺都派了官吏旁听,简直是继踏马案后的又一大盛事。

秦佩与裴行止对视一眼,悄悄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坐定。

“此事定与那赫连小姐脱不开干系,她痴恋殿下,觊觎太子妃之位早已人尽皆知,此番定是听了司天监的传言,才痛下杀手!”说话的是御史中丞,与李婉娘之父户部李侍郎乃是同科进士,自然同声同气,愤慨不已。

刑部侍郎刘缯帛亦列席其中,闻言蹙眉道:“还未开始调查便下这般的结论,是否言之过早?”

“那可难说,宫禁内苑好端端地竟死了个采女,对凶嫌是谁还一筹莫展,若是此案不破,你让太子殿下与后宫诸位娘娘如何安枕?”说话的是大理寺少卿苏诲,似乎还是早已覆灭的苏党子弟,许是出了五服,当年才堪堪躲过流刑。从世家子弟到罪门之后,难怪如此阴阳怪气。因着职司相类,常与刑部不死不休,又素来蛮不讲理,平日里就连争强好胜如刘缯帛也不愿与之争锋。

礼部侍郎胡子都快被揪秃了,满面愁容,口里连道:“罪过罪过,孽障孽障!”

秦佩眼观鼻鼻观口,缄默不言。

此事着实诡异,就算死的是个参加采选的官宦良家子,也不至于劳烦各部侍郎少卿不去坐堂办公,却聚在东宫打嘴仗吧?

“秦佩,”刘缯帛留意到他,“此事我与诸位大人皆是一知半解,你平日常在东宫行走,又曾与赫连仲祺有过口角,想来到底也必比我等知晓得多些。你可有想法?”

“哦,如此看来他嫌疑甚大了?”苏诲轻哼一声,“常在内苑行走,又与赫连家有隙,借刀杀人也不无可能,只不过不是借了赫连小姐的刀杀了李婉娘,而是借了李婉娘一条命,想置赫连家于死地。”

秦佩听的青筋暴起,正欲跟他理论,却见刘缯帛苦笑道:“晏如兄慎言,刘某可为秦佩作保,此事与他绝没干系。”

苏诲随手摆弄自己赭红官服袖口,淡淡道:“你倒是护短得紧,说都说不得了。”

秦佩目瞪口呆地看着刘缯帛讪讪一笑,竟亲自给苏诲添了茶水,还做了个揖,而那苏诲也就真的缄口不言,仿佛方才大放厥词的不是自己似的。

见秦佩满脸呆愣,那和事老般的礼部侍郎笑眯眯道:“同科进士到底是交情深些,难怪孔御史此番如此大动肝火,我看不如就让秦小友来调查此案,既是他职责所在,又可洗清嫌疑,岂不是一举两得?”

众人左右看看,最后还是刘缯帛道:“兹事体大,秦佩你可要勉力。”

本就是看个热闹,最终却揽了这般难为的差事一件,秦佩边想着得空便去烧香,边向暂时羁押赫连雅娴的宫室步去。

这宫室名为清辉殿,一听名字便是个幽幽清清的冷宫。门外有两三个小黄门瑟瑟缩缩地站着,除此之外,每隔三五步便有禁军把守,想来就算以赫连仲祺的身手,怕也是劫不出人去。

一间极小的厢房,点了盏孤灯,窗棂上映着个女子身影。

虽是窈窕,到底寂寥。

秦佩负手而立,身手的黄门高声唱道:“刑部主事秦佩奉命查案,劳烦赫连小姐相见。”

第八章:犹恨东风无意思

轩辕家虽是汉人,但先祖多与鲜卑贵族通婚,就连当朝天子生母亦是鲜卑侯门女。许是如此,本朝颇有胡风,若是有胡人血统的门第,从不忌讳女眷抛头露面,更有甚者,前些时候沸沸扬扬的踏马案后,曾有清流御史弹劾嘉武侯府,言语间对其先祖略有不敬,独孤家的长女竟打马御街,用马鞭硬生生将那御史的一张俊脸抽开了花,由此可见本朝女子性情之彪悍。

秦佩出自汉族书香门第,母亲又是子衿自重的大家闺秀,素来对胡女不屑一顾。他以为此番查案,应与先前东都贪墨案询问黄吕氏一般,赫连小姐端坐室内或屏风之后,粗粗问上几句话便算功德圆满。

故而当他步入内室,却见一妙龄少女端坐案边,别说屏风遮蔽,就连面上也未带着帷帽时,不禁万分尴尬,不自觉地连退数步,背过身去,“男女大防,不可不避,下官可在门外讯问。”

“行了,”赫连雅娴极不耐烦道,“想问什么就问,别在那边假惺惺的,看到我落魄至此,秦佩你欣喜若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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