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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遗事 上——by竹下寺中一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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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正是五更不到,天色尚早,其余人想来都在酣睡,听到动静才纷纷奔下楼来。

秦佩和李重双都站着一动不动,而位于一楼的天字房里烈焰冲天,廊柱与粉墙都被浓烟熏成漆黑。

最骇人的是,在熊熊烈火中,众人可以很清晰地看到纸窗上一个身影正狂乱挣扎。

“孙老三!”匆匆赶来的钱仲文大吼一声。

秦佩的目光逡巡一圈,观察众人神色。

郑七娘厉声尖叫,缩在赵魁怀里,花容失色泪痕满面。

赵魁憨厚面容在火光照映下有些扭曲,一边安抚着郑七娘一边大叫“报官”。

小豆子年纪还小,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想来已经被吓傻了。

至于其余人,钱仲文惊惶,吴禄喜惊骇,周芜惊恐,一旁的李重双……

注意到秦佩的打量,李重双勾起嘴角,狭长凤眼里映着漫天火光,妖异的明艳。

整整半个时辰后,大火才慢慢平息。赵魁和郑七娘欲哭无泪地看着最好的厢房成了一团焦炭,小豆子勉强支撑着拿笤帚抹布前去打扫,其余众人则开始了争执。

“一定是你,其他人都住在楼上,只有你住在楼下!”钱仲文退后几步,手指着周芜,像是看到真凶一般。

周芜脸色青灰:“你不要血口喷人,倘若因为我住在楼下就要被怀疑,那你不是更有嫌疑?我就住你楼下,四更的时候,我听见你房门响了,然而过了半个时辰你才回房!”

钱仲文跳脚:“你胡说,我是起夜小解的,统共也就一炷香的功夫,哪里有半个时辰?”

“我看分明就是你,原因你自己清楚!”周芜褪下了温文尔雅的表皮,神情怨毒得可怕。

“都不要说了!”吴禄喜大叫起来,“我什么都不管了,我要走,我要回去。”

一听他要走,正在争执的两人顿时停了下来,钱仲文冷笑道:“回哪里去?难道那东西你不想要了么?”

一听这话,不仅吴禄喜安静下来,连正在啜泣的赵魁郑七娘都露出古怪神情,秦佩猛然意识到,这里的人显然都是之前相熟的,来六全镇自然是别有用意,那么自己在这里可谓相当碍事。

孙吉被活活烧死,和他们所遮掩之事关系极大,假使这些人害怕事情暴露临时起意……想到这里,秦佩不由得背脊发凉。

“啪”的一声,李重双打开折扇,造作道:“老板,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让我们如何继续安心住下去?我看不如房钱减半,怎样?”

赵魁这时候哪有空关心房钱,极不耐烦地摆摆手:“事到如今,大家心知肚明……”

李重双打断他:“反正我是再不敢一个人睡了,我要和秦兄住一间屋。”

正在众人喧闹间,县衙的仵作和捕快姗姗来迟。仵作将尸首带去义庄,而胡姓捕快则开始一一盘问。

“昨夜四更时候,尔等都在何处做何事有何人作证?谁第一个发现走水的?”

郑七娘拢了拢发鬓,做了个万福:“回官爷的话,是奴家……”她欲言又止,泪珠在如丝媚眼里转了一圈才缓缓落下。

胡捕快骨头都酥了半截,和颜悦色问道:“夫人休慌,且细细道来。”

“奴家每日四更时候都要到后厨磨些豆腐,今日也不例外,结果磨了一半奴家突然听到有人叫唤,就出来看看,结果就看到,就看到……”说着郑七娘又开始抽泣起来。

秦佩和李重双对视一眼,他二人住的厢房离孙吉的厢房不远,他们当时又都醒着,可他们并没有听到任何异样声音,郑七娘明显在撒谎,可她为什么要这般做呢?

秦佩的疑虑并未持续太久,胡捕快用一种截然不同的腔调开口问道:“那边那个,你呢?”

秦佩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胡捕快极不耐烦道:“别看了,就是你,那个蓝衣后生。”

怔忪间,李重双不紧不慢地解围道:“回大人的话,当时小的正与秦兄一道饮茶,不过我二人不若老板娘耳聪目明,当时我们并未听到有人叫嚷。”

胡捕快又看向钱仲文,后者忙不迭地澄清:“四更天,我自然早就睡熟了。”

“可有人为你作证?”

钱仲文有些为难:“那倒是没有……”

他踌躇间,周芜也开口了:“我当时也在房里睡熟了,也未发觉异样。”

方才还斗得你死我活的人,如今却纷纷为对方开脱,秦佩再次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顺着问下去,赵魁去县城买炭,证人是卖炭翁,小豆子在睡觉,证人是客栈里的虎皮猫,而问到吴禄喜的时候……

吴禄喜浑身颤抖:“一定是他,错不了……”

“说清楚点,不要神神叨叨的”

周芜扯住吴禄喜的袖子:“破案是大人的事情,你不要胡说八道,阻碍大人办案。”

吴禄喜一双牛眼圆睁,像是想到什么非常可怖的事情:“三月飞雪,江边渡头,你们都忘了么?”

赵魁钱仲文等人脸色都是一变,周芜猛然甩了吴禄喜一个耳光:“住嘴!”

“你们在说什么?”小豆子懵懂问道。

“我看时辰也不早了,不如这样,官爷您看我们是不是先接着开张,这个案子让大人们慢慢审?”郑七娘巧笑倩兮,悄悄塞给胡捕快一锭银子。

胡捕快会意:“此案衙门自然会全力以赴,请诸位稍安勿躁。”他看向身后的衙役们,“咱们走。”

衙役们前脚走,秦佩后脚就上楼回房,打开五经,思绪却又不知道飘到什么地方去了。

吱呀一声,李重双拎着自己的行囊,也不问主人的意思,径自漫步踱了进来,秦佩皱眉:“李兄这是何意?”

在他对面坐下来,不紧不慢地给二人各倒了杯茶水,李重双轻笑道:“我前不久碰巧听说个故事,或许会对秦兄的胃口。想听么?”

第四章:一夜凉风惊去燕

秦佩不作声,径自冷着一张脸。

李重双当他默认,便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添了杯水,笑意诡秘道:“我虽然姓李,但却不叫重双。”

秦佩淡淡听着,不予置评。

他表现得似乎比预想的要镇定许多,让李重双觉得有些无趣:“你是如何知道的?”

“其一,客栈中其他人相互之间显是熟识,而他们全是一般年纪——最年少的周芜与郑七娘都在四十上下;其二,”秦佩向来木讷,此刻双目却是炯炯,“你出现的时候,他们各个惊悚莫名,这样无非有两种可能,一,你与他们熟识之人太像了,让他们感叹造物神奇,二,你与他们熟识之人毫无相类之处……”

“呐,你怎么看?”晨光渐起,李重双干脆和衣侧躺在榻上,褪去满脸的莫测高深,托腮看他,总算露出些少年情状来。

见他欣然自得,秦佩也不再拿腔作势,放松起来:“李兄芝兰仙品,自然不似凡人。李兄别卖关子了,还是先把那故事讲完罢。”

李重双轻笑出声:“我离家游历,途径剑南道,本打算直接北上,但临时起意,想去嘉州那座大佛看看,便绕道来了万州,到了六全镇外的那座渡头。”

秦佩蹙眉:“可那渡头不是早已废弃了么?”

李重双伸手玩弄摇曳烛火,让本就幽深的厢房显得愈加暗昧:“可那江滩上躺着一个人。”

秦佩压低声音:“死人?”

“正是。”李重双悠然道,“是个中年男子,穿戴齐整,还带着笔砚纸墨,像是个读书人。”

“他才是真正的李重双。”秦佩喃喃道。

“聪明。”“李重双”赞许道,“当时他仰面朝上,显然已经死了不少时辰了,而我从他身上找到了这个……”他从袖中抽出一张信笺,正是前些日子佯做无意给吴禄喜等人所看的那张。

秦佩接过来,扫了一眼便皱起眉头,素白纸笺上用蝇头小楷写了寥寥四行字——三月飞雪,江边渡头,暮春草长,乾乾不息。

他皱紧眉头,脑海中千钟想法掠过。

“别想了,不是藏头也不是缩尾,就是首普通的诗。”

秦佩又勉力想了片刻,最终点头道:“李兄高才,的确是这样没错。三月飞雪江边渡头是吴禄喜惊惶下漏出的句子,三月是个时节,江边渡头指的应该就是六全镇,我想应该和某件陈年旧事有关。君子乾乾不息于诚出自通书,应当指的是当年的什么约定。至于这个暮春草长……”

“李重双”向着窗外望去:“你猜到的事情,他们应当也一早知道。吴禄喜何须如此忐忑,此时此地你我二人才是真的危如累卵。”

秦佩心中透亮,不管这个李重双言谈举止是如何诡异蹊跷,单就这个喜来客栈而言,他与自己都是机缘巧合无意之间被卷入进来,又偏巧猜到了些不该知道的事。

“所以李兄才费尽心机拖我下水,就算死也要找个垫背的,是么?”秦佩面无表情道。

“李重双”露齿大笑:“秦兄如此贸贸然地将我一片丹心弃若敝履,真是让李某人肝肠寸断胆战心寒哪。”

秦佩不理会他的装腔作势:“暮春草长必然另有深意,想来应是他们相约之事,会让这些人从各地而来,还惹出了一桩命案……”

“李重双”渐渐收了笑意:“秦兄,想不想和我打一个赌。”

“我从不打赌,至少不会和无名无姓的人打赌。”秦佩直视着他的眼睛。

“李重双”玩味地看他:“秦兄准备拿什么来换?”

秦佩冷哼一声:“我还没那么想知道。”

“你这人,真没意思。”“李重双”翻了个身,扯过被子盖在身上,“如果你要下去,告诉那个店小二,让他送壶茶再捎些点心,一夜未眠,我想小憩片刻,便不下去了。”

点点头,秦佩自顾自地往下走,迎面撞上吴禄喜。

“吴兄,你这是要去?”

吴禄喜脸色衰败,一把抓住秦佩的袖子:“如果有人问起,千万不要说你见过我。”

秦佩蹙眉:“吴兄,你什么意思?”

吴禄喜痴痴笑了笑,又靠近了些,故弄玄虚眼神却很是涣散:“再不走,就来不及啦。这里的人都要死,这就是命……”

他从后院侧门匆匆离去,临行前含糊不清地扔下一句。

“……回来了。”

赵魁依旧在柜台上拨着算盘记着帐,小豆子抱着那只大虎皮猫睡得酣畅,钱仲文与周芜品茶对弈,郑七娘不见踪影,极有可能正如往常一般在揽镜梳妆。

除去少了两个人之外,喜来客栈和一天前并无二致,在这种按部就班的死寂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蠢蠢欲动。

“秦公子,你终于起了,要不要用些么?”赵魁放下手里的算盘招呼着。

秦佩收回视线:“有馄饨么?”

“那是当然,只要是客官要的,咱们客栈什么都有。小豆子,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后厨?”赵魁立刻换了张脸孔,对着小豆子横眉竖眼。

秦佩摇摇头:“对了,李公子要用茶,让小豆子和馄饨一并送上去吧。”

“好嘞。”

秦佩又扫了眼大堂,赵魁依然在算着帐,可数日以来客栈里只有他们几个客人,赵魁也只去了一次集市;小豆子闭眼假寐时,手无意识地捏着猫尾巴,那虎皮猫圆睁着眼睛,不叫也不动;钱仲文与周芜的棋局,明眼人都看得出钱仲文早已一败涂地,可周芜却不急着提气,钱仲文对满盘败象也是无动于衷,两人像是无声地在下另一局棋。

或许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下着棋,生死局……

而自己呢?

秦佩回到楼上的时候,李重双睡得正熟,秦佩无声地看了他一会,猛然伸出两指向着他眼睛戳去。李重双依然酣睡着,气息都丝毫未乱,秦佩收回手指,自顾自地拿了本左传出来温习。

在他身后,李重双慢慢睁开了眼,无声地看着他,勾起嘴角。

秦佩翻了一页书,不动声色。

第五章:宿莽离离上古堤

远方鸡鸣狗吠之声响起,又是一日了。

“不如……”秦佩放下书本,欲言又止。

假寐的李重双并未睁眼:“恩?”

“此事我觉得颇有蹊跷,那吴禄喜此时离去……”

李重双嘴角微微勾起来:“怕已是具尸首了罢?”

“就算是尸首,我也想去看看。”秦佩的眼里波澜不动,“我虽然父母身亡,孑然一身,但也不想无缘无故埋身于此,就算是死,也要死个明白。”

李重双起身:“好,既然秦兄一无所惧,小弟自当奉陪。”

两人从角门溜出去,沿着荒草丛生的小道向东而行。

李重双忽而笑了:“秦兄竟什么都不问便跟着我来了,小弟受宠若惊。”

秦佩漠然:“我毫无头绪,不过看李兄像是个知晓内情的。”

“嗯,谈不上知晓内情,我也不过随性而为,加上有些小小的猜测罢了。”

“哦?愿闻李兄高见。”

李重双一看就知道平日里应是个极讲究的,牙色的圆领袍熨帖以极,走起路来不急不慢,下摆鲜少沾地,明明两人是去寻访真凶,偏被他弄出副游湖踏春的样子来。

两人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已有浩荡江风袭来,秦佩顿住:“渡头?”

李重双点头:“三月飞雪,江边渡头。”

秦佩思索片刻:“不管吴禄喜是否会在此处出没,要查明当年之事,渡头确实至关重要。”

“而且,倘若我是真凶,就算我不在此处杀人,也必会把尸首抛到这儿来。”李重双补充道。

离渡头尚有百步,秦佩便皱了皱眉头:“血腥气。”

李重双有些讶异:“秦兄的鼻子倒是很灵通。”

两人对视一眼,均有些迟疑。一是对身边之人并未完全放心,二则是万一行凶之后,真凶并未走远埋伏在某处,两人均未携带防身兵器,贸然走近恐怕极为凶险。

“为今之计,”李重双沉吟道,“要么你我二人一同上前查看;要么一人在此等候,一人回去报信;要么全都回去。”

秦佩蹙眉:“李兄以为?”

李重双不知何时从袖中抽出纸扇,颇为造作地在头上敲了敲:“这可真是为难,秦兄的意思?”

秦佩不语,低头看着地面。

“这样,”李重双不知从哪里掏出枚通宝,“秦兄你看,我这铜钱上有个记号,若是记号这面朝上,那我们便一同前去查看,若是往下咱们就回客栈多叫些人来,你看如何?”

他的意思倒与秦佩不谋而合,于秦佩而言,此人虽然诡魅,但就客栈几桩血案来看,倒算得上无辜,此时与他在一起也算是安稳,于是秦佩点头:“但凭李兄做主。”

李重双淡然一笑:“此事我做不得主,须看天意。”说罢,他随手一掷,秦佩回过神来时,那通宝已好端端地落在他的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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