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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遗事 上——by竹下寺中一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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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廊上的花架攀爬着紫藤,纠葛缠绵的枝蔓上蝶形紫花重重叠叠,跟着藤萝在暖风中摇荡。

春色正好。

秦佩笑笑,向刘缯帛告了半日假,在中书省外肃立候着。

通报后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才有人将他引入落座,又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赵子熙才匆匆而至。

秦佩恭谨行礼:“见过恩师。”

赵子熙开门见山:“可是为采女案而来?”

不及秦佩回话,他又道:“是雍王罢?”

秦佩苦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恩师,不过学生今日不是来探听,却是来告罪的。”

“哦?何过之有?”赵子熙闲坐饮茶。

秦佩肃然:“区区小案,学生身为刑官却不能早日勘破,是为无能;此事为内宫之事,先是储君采选出了命案,又牵扯进帝王妃嫔,因妇人之事搞得朝野震荡,落尽天家体面,不能为君王分忧,学生是为不忠。为官者,既庸且愚,负尽皇恩,亦愧对恩师提携。”

“今日来佩是想托恩师谋个外放的位置,一县知县、甚至县丞皆可。”

赵子熙顿都未顿,淡淡道:“不准。”

秦佩抬头:“学生想再磨砺磨砺,为一方百姓……”

“够了,”赵子熙不耐地打断他,“你虽聪明,可不通人性世故,不谙官场人心。做个京官也罢,倘若去了下面,那一个个都是千锤百炼出来的人精,随便一个县中豪强都能让你束手无策。我不知京中有何事让你丧气至此,若是采女案则大可不必。”

见秦佩低首抿唇,面上竟隐隐有些委屈,赵子熙淡淡一笑:“世人都言江山代有才人出,我却以为江山如画,人却一代不如一代了。在你这般大的时候,圣上与顾秉正在凄风苦雨地守陵,周伯鸣在江南劳心劳力地钻营,我还在御史台当一个七品小吏,哪日不是子时歇下,四更又要起身?再说你父亲这么大时怕还在寒窗苦读,我虽不太喜欢他,可也不得不承认此人铮铮铁骨,百折不摧,哪里会是你这般窝囊模样?”

秦佩哑口无言,又听赵子熙道:“据闻你近来与东宫有隙,我看倒也不是大事。少年人心性,过些时日也就气消了,你不必担忧殿下公泄私愤。”

秦佩头垂的更低,只觉耳廓发烫,心道若是恩师知道他与轩辕冕因何事决裂,怕能立时将他撕了,便顾左右而言他道:“对了恩师,有一事我觉得极为蹊跷。”

“哦?”赵子熙不以为意。

秦佩抬眼看他,比常人浅淡恍若琥珀的眸子亮的出奇:“先前在万州时我与殿下便遇见过鸣镝,那事还未了结,此番死去的宦官李忠亦是为鸣镝所伤。”

赵子熙定定地看他,面色遽变。

第十六章:手谈胜与俗人言

后宫朝堂均被搅得沸沸扬扬,东宫却是一派清净。

桂宫外除去桂树,亦种了不少桃李海棠,正是花时,暖风一吹便是落英纷飞。

轩辕冕正与裴行止对弈,轩辕冕仿佛心神不宁,纵裴行止有意守拙,他的黑子仍是被吞去大半江山。

“殿下在为何事忧虑?”瞥了眼他的脸色,裴行止小声问道。

轩辕冕也再不掩饰,随手捻起一枚黑子把玩,再不落子。

“可是为贵妃之事?”裴行止在东宫做幕僚已有些时日,自是知晓轩辕冕与雍王兄弟亲善,连带着对林贵妃也破是优待。

轩辕冕摇头:“采女案……刑官尽力去查,孤秉公去办便是,并无难处。”

裴行止蹙眉:“牵一发而动全身,世人常以为闺阁女子无用,不过玩物,可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就算是再英明神武的圣君,还不是由闺阁女子所出?就算是圣上,也不是对独孤家极为厚遇的么?”

轩辕冕笑笑:“孤以前跟着亚父微服,在民间听闻一个说法,很有些意思,说是‘姨母死后一代亲,姑亲舅亲代代亲’。可见母亲的娘家人,可是小觑不得。”

裴行止称是,又听轩辕冕道:“此事无论如何定罪,贵妃之位……林氏怕是再坐不得了。至于晋儿……”

轩辕冕笑意盈盈,狡黠道:“你说孤让他用母妃的贵妃之位来换心上人的正室名分,你猜他会如何选?”

裴行止亦笑道:“既是殿下要与微臣设此赌局,总得有些彩头罢?”

“哦?”轩辕冕侧头看他,落定一子,“不知裴卿所求何物?”

裴行止低头一看,只见自己两尾长龙已被拦腰截断,已是回天乏术,大笑道:“臣看殿下郁郁寡欢,便陪着小心步步为营,想不到反被殿下占了便宜。”

“你若成心想输,孤自不会拦着你,唔,这赌局若是裴卿你输了,便离京为孤寻访一大才,须得是铁胆雄心的少年才俊,让他为孤去陇西,开拓西边陲。日后待凉州设都护府,朝廷亦可游刃有余。”

裴行止应的干脆:“诺,若是殿下输了……臣先前撰了本小册子,不日便将付梓,想请殿下亲自作序。”

轩辕冕不辨喜怒地看着他,缓缓笑道:“看来此局裴卿是以为孤非输不可了。”

“难道殿下自己不是如此想?”裴行止笑得温和。

轩辕冕摇摇头,将手中黑子扔回钵中,“这赌局看来也无甚意思,不如这样吧,但凡你猜中孤此番用意,孤便允了你。”

裴行止摆摆手,怀恩便带着侍者退下:“殿下手谈有国手之能,世事如棋,以臣愚见,殿下平生最擅借势而谋,借力而行。此番贵妃涉入采女案,不知是否在殿下意料之中,但却给殿下一步良机。雍王殿下重情轻利,他未必肯为纳锦舍去生母贵妃之位,可他必肯为了母亲……抛却亲王之尊。”

轩辕昭旻共有四子,除去太子轩辕冕,唯有雍王一位亲王,其余二子皆为嗣王。圣上素爱幼子慧黠可爱,饮宴冶游常命随驾,反而太子由于政事缠身,倒似疏远不少。原先的林昭仪母以子贵掌管凤印,雍王亲舅更为一部尚书,位高权重,轩辕冕的忌惮,倒也说得过去。

轩辕冕勾起嘴角:“晋儿渐渐大了,身边居心叵测之徒只会愈来愈多。孤听闻他表兄林泽竟撺掇他在王府搞了个什么汇贤居,说是仿效信陵君……若是此番不对林氏加以小惩,晋儿心志不坚,怕是要被他们哄骗着误入歧途。”

“殿下孝悌至诚,乃是天下之福。”裴行止恭维道。

轩辕冕苦笑:“孤对晋儿的心,怕也没几个人相信了,就是你此时恐怕也只道孤在惺惺作态,心中还在骂孤是个伪君子罢?若是以环……”

裴行止瞥见他眼中怅然,试探道:“殿下之后动作,可要知会秦大人一声?”

“此事亦不过想想罢了,改封王爵谈何容易,别说父皇不会同意,孤其实也下不去这个重手,”轩辕冕冷眼看着婢女将棋盘收好,“孤只是想给雍王提个醒,好好临朝观政,见识个几年,别被那些别有用心的小人诓骗了去。何况以环纵使不知孤的用意,可孤的为人他还是信的。”

“臣还有一事不明,”裴行止又道,“这采女案的主使究竟是谁?”

轩辕冕面上神情晦暗不明:“这便要问刑部了。”

另一头秦佩浑浑噩噩地从中书省告退,满心满脑都是方才恩师的告诫——立时抽身,此案不必插手。

不仅如此,赵子熙还亲自给王尚书修书一封,秦佩本想再问,可见他面上冰封万里,也只好将满肚子的疑问咽了下去。

此事毕竟涉及外族,确实不宜再问。

四年前突厥为嘉武侯所灭,据闻左贤王残部已逃去漠北,再立王庭。

朝廷本想率部剿灭,可却被当时还未监国的轩辕冕劝止。东宫的理由是,接续十年,天下干戈未休,虽说并不到穷兵黩武的地步,可也是年年征召民夫。突厥残部再立王庭,迎立新王的消息一是还未确定属实,就算确实,如今突厥人远在漠北,暂时还不能袭扰边境。因此还不如休养生息,将养民力,一边派人合纵西域各国,并打探突厥人的下落,待时机成熟,再一并剿灭。

彼时朝堂上似乎也是论战不休,尤以士庶二族最为激烈。想来也是,世家大族哪个不是良田千顷,征召的民夫还有好些都是他们的佃户,战事再起对他们自然毫无好处;而寒门子弟若要出人头地,除去与千军万马在科举考场上血战,便就是投笔从戎,战功立身,若是无了战事,让他们如何立功?

也正是如此,相对于士族对东宫的马首是瞻,寒族官吏对太子仍有些许观望,虽说陛下圣意独裁,太子储位不可撼动,可难保总有些人妄想扭转乾坤,近月来御史台的风向就可见一斑。

秦佩蹙眉不语,若是此时当真与突厥有关,但历历种种怕是隐藏着某个惊天密谋,目的……

不由自主地望向东宫,只见巍峨檐梁上阴云密布,风雨欲来。

第十七章:檐底铃声梅子雨

很多很多年后垂垂老矣的秦佩常常在想,如果自己的命数早在那暮春草长的渡口定下,其他人也仿佛便是从德泽十九年春开始愈行愈远,那些粉饰太平的花好月圆、姹紫嫣红也便随着灰败的真相而分崩离析。

秦府的仆从今日只觉大人仿佛清闲不少,似乎褪去了刑官的戾气乖张,变得温润如玉,有闲情在庭院里赏花弄月,更像个本该风姿飒沓、清雅风流的状元郎。虽然在他们眼里,这状元郎依旧木讷有余,潇洒不足,甚至还比以往多了几分痴痴傻傻的呆气,仿佛骤然间变得多情起来,对花草林木、云雨风月都有了数不尽的情意。

譬如,当他的同僚们仍在苦苦探案,埋首卷宗义庄的时候,他踏遍小院芳径,满目怅惘地对着棵半枯死的海棠吟道:“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又再如,宫里出了一件大事——雍王为母求情,一片滂沱中在崇文殿外跪了一个时辰,后来又有身怀六甲的红颜知己冒雨撑伞,太子殿下疼爱幼弟,终是不忍苛责传召。当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桩帝王家事时,秦佩却只专心致志地做他的檐铃,也不知刑部主事是从何处学来的手艺,他做的檐铃精巧以及,竟能发宫商角徵羽之声,奏一曲上邪。

曾有仆妇窃窃私语,读书人即使疯魔了也仍是个读书人,就算是疯了也不忘诗三百哩。秦佩纵使偶然听见,也不过暗叹一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依旧不务他的正业,附庸他的风雅……

他一告假便是十日,直至刘缯帛再难以忍受,亲自在放衙后去府里逮他。当春好雨淅淅沥沥,只见一排檐铃挂在廊下,而秦佩便立在那里,右手持箸伴着雨声敲敲打打,左手杯中似是陈年老酒,嘴里还在短歌微吟,曲不成调:“我姑酌彼兕觥,唯以不永伤……”

“秦以环!”刘缯帛头上青筋暴出,恨不得上前揍他两拳方才解气。

秦佩回首,浅色眸里满是惊诧:“侍郎大人。”

“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眼看采女案就快尘埃落定,刑部个个忙得死去活来,你竟还有闲工夫在这边买醉,卖弄风雅?”

秦佩羞愧无地,放下手中杯箸,行礼道:“对不住大人,只是恩师严令让我回府思过,不得再过问此案。”

刘缯帛蹙眉:“虽说赵相权倾朝野,为学生打算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他老人家手未免也伸的太长了罢?你眼中还有没有刑部的上官,还有没有你的职司?”

“佩有罪!”秦佩只好再度告罪,目光死死锁住自己足上芒鞋。

刘缯帛许是气也消了,又见他颓丧模样,恨其不争道:“瞧你这副德性,莫不是为情所困?”

秦佩张口欲要反驳,又想起自己与轩辕冕这笔烂账,讪讪地不知如何接话。

刘缯帛翻了个白眼:“看你这点出息!若是看上了,便直接上门去提亲,大不了便是被她爹娘乱棍打出去,又有何难?”

秦佩心道,若自己真去轩辕冕府上提亲,结果怕不是被乱棍打出去,而是直接被他爹娘砍了脑袋罢?

“大人说笑了,我……”见刘缯帛自来熟地在廊边坐下,秦佩只好苦笑着命下人备上晚膳,看来明日自己是不得不去部里点卯了。

刘缯帛出身寒门,举手投足也无那般名门公子的造作风流,只见他端起酒杯牛饮一口皱皱眉头,“说罢。”

一部侍郎登临下属府邸,还如此殷切关怀,秦佩一阵感动,又想到旁观者清,或许刘缯帛能比心烦意乱的自己看的透彻些,说不准能解如今僵局,便斟酌着开口道:“我有个好友……”

“说什么好友,就是你自己罢……”刘缯帛没好气地打断。

秦佩一噎,出于下属的本分改口道:“我自幼孤苦,又羁旅在外求学,一直孑然一身。直到有日机缘巧合,遇见一个……一个名门闺秀。我们一起历过险,遭过劫,后来便慢慢稔熟了,常一道游乐踏青。纵然他从不是我的知己,我也不是他的子期,可我是真心相待,将他视作唯一的好友,自以为可以相交一生。”

刘缯帛玩味地看他:“后来?”

“后来他不知何日起对我生出了别样的心思,大人也知道,我好歹是个刑部主事,遇事总爱想个清清楚楚,于是我装作不知,按兵不动。渐渐的,也就看出了些他自己都不晓的实情。他对我只是亲近、信任,或者说是觉得我这个人与他见过的人都不相同,很有意思,可那却不是男女间的爱慕。他年岁不小了,到了该议亲的年岁,我不想误了他,便与他说了个清楚。”

秦佩苦笑摊手:“故而,如今连好友亦是做不成了。”

刘缯帛默默饮酒,末了来了句:“蠢材。”

秦佩继续笑,笑得自己脸都有些僵:“若侍郎大人在我的位置上,怕也会如此做罢?他一时执迷,勘错了自己的心思,我若是趁人之危,那还谈何君子,更是空负了这十余载的圣人教诲。”

刘缯帛蹙眉叹道:“情之一字,最是伤人。人家一个姑娘家什么都还未说,便被你戳破心事,心事被揭不算,你还直愣愣地指出来说人家不是真心倾慕,我若是那女子的父兄,肯定和你不死不休。”

秦佩苦笑:“我也是一时情急,总觉得此事长痛不如短痛。我既无家世又无才学,总有比我更般配的良人。我原先觉得勤勤恳恳地当个好官,安安分分的做个好人此生也便心满意足,可如今看来若能为天启朝做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才更能对得起他一番好意。”

其父陪葬明陵,自己又是状元出身,那女子得找个什么样的才能叫做不低就?刘缯帛将圣上所出几个公主乃至宗室的郡主、县君都排了一遍也不得头绪,便干脆作罢,温言宽慰道:“你这想法极好,大丈夫先成家再立业,你的缘分因果总会到的。”

秦佩感激地笑笑,又听刘缯帛道:“对了,我今日来寻你,还有件要事。采女案已算是水落石出,圣谕已下,命林贵妃交还凤印宫务,命其往大报恩寺清修自省。恩师亲自从终南归朝宣旨,我还未递帖子拜见,恩师便令人传话,听闻你在我属下,明日他正好得空,想见我们一面。”

第十八章:时有阴云笼殿宇

秦佩入朝两年,今日才把德泽朝三大名相尽数认了个周全——周玦是义父、赵子熙是恩师不表,顾秉神隐在终南山,故而时至如今才得见其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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