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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遗事 上——by竹下寺中一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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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兄,一同走一遭罢?”

两人不无小心地走到江边,江风飒飒,堤岸边的荒草极为茂盛,约有半人之高。

李重双眯着一双凤眼左顾右盼,晃着手中折扇附庸风雅,若不是血腥之气过于呛鼻,还真有些踏青寻芳的架势。

秦佩则站定不动,目光如炬,忽而手指一处:“那里!”

李重双离那边近些,便率先走过去,拨开乱草,果然伏着一人,正是吴禄喜。

比起被烧成焦尸的孙吉,吴禄喜的死状之可怖有过之而无不及,整个人像是用乱箭射过一遍似的,周身遍布数个大大小小的血孔,脸上是极其惊悚的神情,一手紧握成拳,一手伸了出去,像是急切地要抓住什么东西。

秦佩蹲下,认真查验尸身,李重双在一旁笑道:“莫非秦兄当过仵作?”

“很多事物但凡长了眼睛的便看得出来,何必需要仵作?”秦佩口气凉薄。

李重双并不忌讳血污,也蹲了下来:“他是被何利器所杀?”

“不知。”

“这个创口倒挺稀奇,”李重双突然眉头一皱,伸手掰过吴禄喜的头颅,细细打量片刻,“你怎么看?”

秦佩摇头:“我只勉强能看出这约莫是个兵器,但我毕竟是个书生,具体是什么兵器,我也分辨不出。”

李重双凝思细想片刻,眉头慢慢舒展开来:“秦兄,有个问题我想问你许久了。”

“且说。”

李重双凑近他,与他对视:“你号称凤翔人氏,但却是衡阳口音,这是为何?”

秦佩蹙眉:“此事与李兄有何干系?”

二人靠得极近,秦佩甚至可以看见李重双眼里清浅的血丝。

“在京中我有一个世伯,他是江南人氏却有个原籍凤翔的养子,还是个孩童便被送去石鼓书院苦读了,真要算年纪,怕是和秦兄你一般大,还都姓秦,你说巧不巧?”虽是问话,但字句里尽是笃定。

秦佩猛然起身,退开几步,厉声道:“你到底是谁?”

李重双慢悠悠地笑了:“看来我猜对了,既然你是秦大人的遗孤,必不是歹人,那我便放心了。”

秦佩深吸一口气:“你既认得家父,那便不要遮遮掩掩。”

李重双打断他:“此事再议,当务之急是如何全身而退,早些赶到洛京。”他远眺废弃的渡头,淡然道,“你不可误了春闱,我也有要事在身,耽误不得。”

褪去温和皮相,收敛了玩味笑意,他身上竟隐隐透出上位者的威仪来。

“那创口狭窄,形如三叶,而且……”他复又蹲下,指着吴禄喜脖颈的一处伤痕,“你看此处。”

秦佩仔细端详:“这是?”

李重双冷声道:“镞叶穿孔,遇风则响,传闻由匈奴冒顿可汗所制,如今突厥人称之为鸣镝。”

闻言,秦佩只觉一阵心惊,心道已是九死一生,此事竟还牵扯到异族,难不成自己弱冠之年便要丧身于荒僻乡野?

“不过……”李重双话锋一转,“我倒不觉得此事与突厥人有关。”

秦佩冷静下来:“若是擅长使这种兵器的人,只需射一箭,吴禄喜必死无疑。”

李重双赞许道:“此是其一,其二,此人杀人后把箭镞拔下,有两种可能,要么箭镞会暴露他的身份,要么他手上箭镞本就不多。”

第六章:野田荒冢只生愁

“对了,”李重双忽而又道,“你可唤我隐兮。”

秦佩淡淡扫他一眼:“你既知道我养父,想来也是非富即贵,先前种种是秦某唐突了。”

李隐兮轻摇纸扇,笑得像个得道狐狸:“以环兄何须如此客套,四海之大,你我萍水相逢已是几世都修不来的缘分,如今又一同遭难,理应摒弃前嫌和衷共济才是。”

秦佩转身便走:“我还想四处探访一二,李兄若是倦了,可自行回客栈歇息。”

李隐兮紧步跟上:“危机四伏,依在下愚见,你我兄弟二人还是尽量待在一处为好。”

秦佩冷哼一声,像是想把他甩开。

“以环兄,”李隐兮跟上,悠悠然问道,“这问题或许有些唐突,不过若是你要除去什么人,会是出于何种缘由呢?”

秦佩脚步不停:“家国之恨,血海深仇。”

李隐兮摇摇头:“其实世上的凶手杀人,多半不是为了复仇。”

“哦?”秦佩感到他意有所指。

“纷纷攘攘皆为利来,你死我活到了最后其实也不过是因为谁挡了谁的路,谁碍了谁的事,”李隐兮凤眼半阖,“你又怎知喜来客栈的这些人,不是为钱财得失在互相戕戮呢?”

秦佩双手笼在袖中:“我想到临镇走一趟,天黑前恐怕都回不来。”

李隐兮微微一笑:“似乎秦兄已有头绪?”

秦佩不发一言,径直向前行去。

六全镇实在偏僻,两人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也未看到其他市镇的影踪。

“我方才一直在想,”秦佩拭去额上细汗,“这个六全镇竟像是凭空冒出来一般,这趟一走更证实了我的猜测。”

李隐兮看起来单薄,但没想到脚程却是极好,面色竟看不出太多倦意。

秦佩瞥他一眼,继续道:“天启律言明,二十里一驿,可我来时留意过,十余里均未看到驿站,而如今我们朝着相反的方向又走了将近十里,我估算了下约莫二十五里,都不曾见到驿站、驿丞的踪影。”

“也就是说,六全镇极有可能并不在朝廷的舆图上,”李隐兮沉吟道,“听起来是有些匪夷所思。”

他修长手指无意识地滑过扇骨,若有所思。

秦佩又道:“因为草创两都,各郡县均有变更,而十年前有两王之祸,万州也是叛乱之地,规制不全未曾誊录倒也不是不可能。”

李隐兮轻笑:“所以秦兄觉得六全镇本不该存在?”

“至少十年前并不存在。”秦佩断言道。

李隐兮顿住脚步,用扇柄敲了敲秦佩的肩,“既然六全镇十年前并不存在,那么附近也不该有什么荒坟野冢吧?”

“你……”秦佩蹙眉。

“瞧我这记性,”李隐兮笑眯眯道,“我方才猛然记起,见那李重双横尸野外实在可怜,正好附近有一荒坟,我便把他草草葬在那里了。”

秦佩双眼圆瞪,不可置信地看他:“如此重要之事,你竟隐瞒至今?”

李隐兮无辜道:“我天生鲁钝,秦兄不提点,我又如何此事紧要与否,与案情有何牵连?”

秦佩如骾在喉,最终冷笑道:“既是如此,烦请李兄带路?”

“请。”李隐兮微微欠了欠身,任凭秦佩甩袖从他眼前掠过。

江滩杂草长得有半人之高,秦佩不无惊讶地发现李隐兮竟悠然自得地从中穿行而过,毫不介意素白绢鞋被泥淖玷污。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李隐兮顿下脚步,朝着前方微微一颌首:“便是这里了。”

两个坟丘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其中一座前面插着很简单的一块木牌,上书“先考之墓”

“你看,这坟前草拔得干净,倒是经常有人来祭扫。”李隐兮淡淡道。

秦佩凝神打量附近的那座土丘,突然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李隐兮挑眉看他,秦佩却掉头就走。

夜阑人静,两人回到客栈时早已饥肠辘辘,但似乎郑七娘并未留下吃食,两人便只好偷溜到伙房。

“这还有几个胡饼。”李隐兮惊喜道。

秦佩却目光一闪,走到灶台前,微微俯身。李隐兮放下胡饼,凑到他身后从他肩头看去,只见焦黑草灰中隐隐藏着个方方正正的物什,上面镌刻着古怪的暗纹,似是星辰,又似山川。

两人对视一眼,秦佩缓缓把那盒子藏于袖中,李隐兮则四顾查视,确定左近无人,两人才一前一后回到厢房。

借着烛光,秦佩将这个盒子来回掂量,木讷的脸上竟也出现了些许茫然之色。

“如何?”李隐兮低声问道。

秦佩把盒子递给他,李隐兮的指尖在繁复的图纹上描摹着,正欲打开时却瞪大了眼睛。

“你也发觉了?”秦佩苦笑。

轻轻晃动这个盒子,可以听到清脆的撞击声,但蹊跷的是,这盒子竟无一丝缝隙,更无从开启。问题在于,若这盒子天然如此,内里为何会有东西?而若是人工所制,造这盒子的人,又是为何把东西灌筑进这个盒子?

李隐兮蹙眉敲了敲:“是用精铁制成,若是用兵器砸开……”

秦佩摇头:“且不论是否可行,即便能打开,里面的东西,我看八成也是毁了。”

“这东西出现的可有些巧啊,”李隐兮狭长的凤目里暗含冰雪,“几条人命多半和这个物什极有牵连,这个时候把此物交到我们手里,用心何其歹毒。”

“只是,此人若是凶手,为何要让此物落到我们手里?其二,若此人不是凶手……”

“凶手为此物而来,那些人也为此物而死,他想让我们来当替死鬼呢。”李隐兮摇着扇子,一口温雅的洛京官话低声细语,如诉衷肠,却让人不禁在闷热夏夜感到刺骨寒冷。

秦佩瞥了他一眼,把那盒子放在李隐兮枕下,自己翻身睡了。

第七章:寒鸦阵黑疑云过

江河逆流,山川倾塌,日月黯淡,星辰无光。

秦佩恍然四顾,所见却一片苍莽,碧落黄泉穷途末路。

不知何时,有一男子立于身后,伸手捂住他的双眼,在他耳边含混地低语。

此人之手黏湿异常,带着微微的铁锈味,秦佩凝神细听却发现此人所言,根本不是汉话。那人最终轻叹一声,手渐渐滑下,猛地捂住秦佩的口鼻。

猛然坐起,秦佩心悸不宁,但不知何故,却又隐隐作悲。

“喝茶么?”李隐兮递过一杯茶,眼神玩味。

秦佩冷冷接过,仰头喝下,方觉镇定些许。

天色微亮,后院已有人声。

了无睡意,秦佩干脆枯坐着闭目养神。

灵台渐空,禅心初定,可惜总有人不通颜色,非要打破一室寂静。

“既已醒了,为何不趁早温书呢?若我没记错,秦兄此行是要去赶考的罢?”

秦佩深吸一口气,有些愠怒地睁眼:“各人自扫门前雪,李兄管的未免有点宽吧?”

“虽相交日短,但在下早已引以环兄为知己,关切一二有何不可?以环兄这句话说的,可是有些伤人哪。”李隐兮只着中衣侧躺在榻上,露出半截雪白颈项,连锁骨都若隐若现。

秦佩蹙眉起身,随手抓过李隐兮的外衫,正准备扔去他身上,手却突然一顿。

一声钝响从后院传来,紧接着就是极其刺耳的叫骂声,伴着隐隐的呜咽。

秦佩打开后窗,只见小豆子趴在地上,可怜兮兮地告饶,赵魁拿着木棍,狠命地往他身上抽。不远处的磨盘倒了下来,白花花的豆腐脑流了一地。

“哎唷,做什么那,”郑七娘听到动静,急匆匆地赶过来,“这么大声响,别把各位客人吵醒了。”

“这个赔钱的废物,我早上买的新鲜大豆,全被糟蹋了!”赵魁越说越气,木棍又高举了起来。

郑七娘便不再做声,只凉薄地靠在石磨上,摇着团扇,像在看着一出好戏。

李隐兮不知何时也踱到窗边,从秦佩手里接过外衫披上,给自己倒了杯隔夜的凉茶,小口啜饮。

秦佩静静看着,突然道:“倘若我娘活着,恐怕和那郑七娘一般年纪。”

李隐兮点头:“秦大人夫妇伉俪情深,夫人病逝后,秦大人悲恸欲绝,一月未赴早朝,乃是朝野佳话。”

“李兄果然耳聪目明,知之甚广。”秦佩双手撑在窗棂上,“我方才在想,若是我爹娘活着,就算每日都被他们打一顿,我也心甘情愿。”

李隐兮低头,轻声笑了:“照你这么说,你运气倒不如我。”

“哦?”

“小时候常被我爹打,”李隐兮戏谑道,“还有一次差点被他拿刀砍死。”

秦佩点头:“令尊如今一定追悔莫及。”

李隐兮看他:“后悔没把我砍死?”

“正是。”

两人对视一眼,竟齐齐笑了出来。

“性命攸关竟还有闲情互相讥讽,你果然是我的知己。”顿了顿,李隐兮脸上的笑意敛去,“此地不宜久留,不如你我趁早脱身走为上计?”

秦佩苦笑:“就怕插翅难逃。”

李隐兮轻摇折扇:“那可未必。”

他深深看秦佩一眼,又道:“不如这样,我先去搬救兵,回头来救你?”

秦佩冷笑:“那劳烦李兄务必快一点,别等到我尸骨都冷透了才姗姗来迟。”

李隐兮意义不明地笑笑,又躺回榻上补眠了。

晌午的时候,秦佩下楼用了午膳。喜来客栈的膳食向来不错,今日则好的出奇——刚刚从江里捞上来的鲥鱼、自家养的跑山鸡、从山里挖的应季野菜,加上郑七娘神乎其技的厨技,直把平日里节俭度日寡欲少求的秦佩也吃的食指大动,甚至都忘了暗处还有个凶嫌正蠢蠢欲动。

“秦兄弟,”周芜试探道,“李重双怎么没下来?可是身体不适?”

秦佩木着脸道:“不清楚。”

“诸位客官,上个菜。”鼻青脸肿的小豆子端着豆腐汤,小心翼翼地放在正中。

钱仲文放下筷子,不满道:“就拿这些东西来糊弄我们么?去,叫郑七烧一道莼菜来。”

小豆子有些为难:“客官您看,老板这两日根本就不曾外出采买,如今也不是莼菜的时节,要不就先将就一二,过几日再说?”

钱仲文还欲发难,被周芜拉住:“唉,钱兄算了,青菜豆腐平平安安,也没什么不好。咱们现在图的不就是个平安么?”

“不过……”周芜话锋一转,“钱兄不觉得今日在这用饭的人,少了好些么?”

钱仲文四处看看,脸色一变:“不错,吴禄喜与赵魁呢?”

秦佩心下一紧,他与李隐兮发现吴禄喜的尸首后并未告知众人知晓,听他们语气,想来还不知道吴禄喜已然死于非命。

“小豆子,”秦佩悠悠吩咐道,“去看看吴、赵二位身在何处,是否安好。”

小豆子迟疑道:“这……”

周芜也附和:“快去查探,我们等你消息。”

过了一会,小豆子快步跑回来:“老板正在歇息,我便未去打搅,至于那位吴客官,包袱行李连同人都一道不见了。”

周芜与钱仲文又惊又疑,钱仲文低声道:“莫不成他找到了东西,先逃走了?”

周芜摇头:“又或者孙吉是他杀的?”

钱仲文摇头:“我看不像,此人向来是个懦夫,杀人的交易,他不敢的。”

正说着,郑七娘慵慵地从楼上下来:“招待不周,只有几样乡野小菜,怠慢诸位了。”

钱仲文看郑七娘:“吴禄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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