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掌之声传来,范铠尧带着崔长史朱子英几人站在地道口,面色阴沉。
李隐兮拾阶而上,丝毫不忌惮对方狠辣笑意,秦佩踌躇片刻,亦缓步跟上。
“李公子再近一步,恐怕就要撞到刀口上了。”范铠尧道。
似是证明他所言不虚,他身后爪牙纷纷拔剑,映着地道内的摇曳烛光,很有几分修罗场的味道。
李隐兮在离剑尖半寸处停步,笑道:“得与范大人倾谈,纵有刀山剑树,又有何惧?”
事态危急至此,他却言笑自若:“何况佛经有言,‘死入恶道,刀山剑树’。鄙人虽不算大慈大悲,但也决非大女干大恶,无间地狱恐怕还轮不到在下吧?”
秦佩在他身后,微微眯起双眼。
第九章:诚知暂别那惆怅
“老夫倒是没想到来送死的人竟然会是两个弱冠少年。”范铠尧依旧仙风道骨,看不出半点惺惺作态。
李隐兮不以为意:“范大人胆子倒是不小,倘若来的不是哪个寻常官吏,是皇长子,你又待如何?”
“皇长子飒沓不羁,根本不会插手这种世间俗事的。”
李隐兮气定神闲:“那若是来的是赵相、周相甚至是顾相中的一个,范大人也有办法全身而退么?”
“哈哈哈,”范铠尧抚须大笑,“老夫浸氵壬官场数十载,见过的官怕比你见过的人还多。后生不妨想想,若是老夫手上没有后招,又如何安然至今?”
“是么?”李隐兮叱笑一声,“你又知道我是何许人了?”
范铠尧目中寒光一闪:“不管你等是何人,过了今日,便都是死人了。”
秦佩索然无味道:“不知死活。”
“你说谁?”范铠尧身后的崔长史喝道。
秦佩不语,李隐兮却轻声道:“说你呢。”
疾若光电,崔长史身形一晃,瘫倒在地,脸上依旧带着不可一世的神情。
只可惜,他再也没有机会开口了。
范铠尧双目圆瞪,不可置信地看向颈项处架着的刀剑,他想回头看看身后之人究竟是谁,但刀锋紧贴咽喉,只好愣怔地站在原地。
“若是不想看到他身首异处,”李隐兮淡淡道,“便打开地道的门。”
崔长史的血缓缓沿着台阶流淌,四处弥漫着让人作呕的血腥气。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反应过来,打开了地道的门,一行人倒退着向上攀去。
已近午时,丽日临空。
困在地道许久,不适灼烈日光,秦佩紧阖双目许久,再度睁开才发现持刀挟持范铠尧的赫然便是朱子英。
“你……”
他愕然无措的样子让李隐兮忍不住轻笑出声:“是我吩咐他假意投靠曾蒲将你引来的。”
范铠尧等人显然把持了洛京部分守军,在这种情况下贸然前往长安,还真的未必比这地道周全,秦佩心下霎时透亮,但仍微愠道:“李兄真是神机妙算,将我等一并玩弄于鼓掌之间,好手段。”
李隐兮拍拍他的臂膀以示安抚,示意朱子英挟着范铠尧往前走。
大小官吏以及护卫已经退到室外,此时秦佩才发现方才那个地牢,竟在宫禁之中。
此刻他们被守卫禁军团团围住,曾蒲坐在马上,神色复杂地看着此处乱象。
“曾大人,不过片刻不见,在下竟有些挂念了。”李隐兮扬声道。
曾蒲瞥向范铠尧,见后者微微摇头,才阴阳怪气道:“你以为扣押住范大人,尔等就可以安然无事么?你未免太天真了。”
“看来范大人的性命,曾大人倒是一点都不在乎啊。”
“你……休要挑拨离间!”
秦佩冷笑道:“看来曾大人的心事被说中了,其实曾大人此刻就可放箭,将我等连同范大人一同乱箭射死,回头就向朝廷上书,就道黄泽泊余党譬如朱子英,纠结数名匪类谋害地方长官,已被当场正法云云。以曾大人的资历,范大人一死,河南尹唾手可得。”
范铠尧面露狐疑之色,曾蒲的脸上则一阵红一阵白,不知是百口莫辩还是真的被戳中心事。
“闲话少说,”曾蒲喝道,“尔等已然穷途末路,还不快放了范大人,束手伏诛?”
他们已被团团围住,明晃晃的刀枪映着几人的脸孔,甚是诡异。
惊惶到了极致,秦佩反而镇定下来,脑中浮光掠影般闪过月余来种种情景,思索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此番得遇李兄,真是三生有幸。”秦佩咬牙切齿道。
李隐兮并未回头,语中带笑:“承蒙以环兄青眼,只是此刻情势危急,不然今日天朗气清,倒是个结拜的好日子。”
“要结拜还是趁早,”秦佩还嘴道,“我倒不知我还能不能有没有他日。”
“朱大人,”李隐兮微微侧头,“要不此刻你便做个公证?”
朱子英一手锢住范铠尧,一手持刀早已疲惫不堪,哪里还有闲情听他二人废话?只好含糊地应了声,权当敷衍。
李隐兮抚掌大笑:“好!我和秦佩二人萍水相逢,意气相投,今日结为兄弟,从此同生共死,永不背弃!”
秦佩愣怔地看他,行事随心所欲到了这等荒谬地步,他生平所遇,仅此一人。
“以环兄?”李隐兮一双笑眼定在他身上,“我可是当真的。”
“好。”秦佩鬼使神差道。
曾蒲遥遥见几人谈笑风生,并无惧怕之意,大感不耐,于是也懒得再佯装下去,骑在马上一扬手:“放箭!”
他身边的统领颇有迟疑:“可范大人……”
“你懂什么?”曾蒲阴狠道,“这样僵持下去,事情闹大了,我们谁能收拾?还不如早日了解此事,免得朝廷惊觉。”
那统领唯唯诺诺道:“是……”
千钧一发之际,自东侧一门有数百骑狂奔而来,两边小门亦有精兵涌入,将曾蒲等人困在中间,形成合围之势。
为首之人一身黑色甲胄:“曾蒲,倘若再执迷不悟,今日这重光门便是你葬身之地!”
从声音秦佩依稀分辨出此人正是恨狐,而一边李隐兮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秦佩忍不住笑道:“我道你真的置死生于度外呢。”
李隐兮摇首:“错,其实在下平生最是贪生怕死。”
恨狐身边还有一武官,头戴护面身形伟岸,扬声道:“曾蒲范铠尧听好了,在下是亲卫中郎将赫连仲祺,接奉中书省手令前来缉拿尔等。”他顿了顿,又对曾蒲爪牙喊道,“凡洛京守军,若此时缴械投戈,可免责罚。”
范铠尧及其党羽皆面如金纸,束手成擒,想来多半要被府军押解至长安。
李隐兮转头,正想对秦佩交待一二,就闻马嘶之声。
只见一骏马恍若踏云而来,首高八尺、鬃毛垂地、通体青白,奔至李隐兮身侧停下,微蹭他脸颊。
赫连仲祺唤道:“老爷定于后日离京,公子若再不回去,家里可就没人管事了!”
李隐兮苦笑低喃:“父债子偿。”说罢便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行出百米,李隐兮驻马回身,对秦佩笑道:“你我兄弟,长安再叙!”
秦佩负手站在原地,微微怅然。
——第二卷·洛京春闱·完——
第三卷:初仕长安
第一章:琼枝玉树频相见
庭远途程。算万山千水,路入神京。
暖日春郊,绿柳红杏,香迳舞燕流莺。
秦佩虽原籍凤翔,但六七岁便去了衡阳,对西京纵有印象,也是在营建之前,且业已淡漠。如今见了盛美宫殿,壮丽城池,如何不生出几分敬畏怅惘?
未至外郭,就见数名仆从在城门口肃立。
为首一人上前一步,恭顺道:“公子,魏国公命小人在此恭候多时。”
秦佩蹙眉不语,莫名想起洛京城中破败家宅,不禁踌躇道:“魏国公好意在下心领,不过礼不可废,待在下沐浴更衣再去府上拜会他老人家。”
那人显是极为错愕:“难道公子不随我等回府么?魏国公早已吩咐,为公子收拾了起居之处。”
秦佩正欲回绝,就听那人道:“公子如此见外,是要让魏国公寒心么?”
话已至此,推辞无益,秦佩只好坐上一旁的马车,向内城而去。
“在下是府中的管事,公子唤我玉漏即可。”
秦佩刻板表情裂缝乍现,抬头看向面前的中年男子。
“您毕竟是长辈,我……还是唤你玉叔吧。”
玉叔点头,瞥了眼秦佩复又低头:“魏国公仍在西郊别苑,尚未回还,不过他曾给府里捎过口信,下月朔望朝会前,他必会赶到。”
秦佩笑笑,不置可否。
就此他便在周府暂住下来,每日一早出门,在东市西市随意逛逛,用过晚膳才回周府。他的顾虑,玉叔心中大概有数,故而除了嘘寒问暖,也未多加过问。
于是便到了放榜那天,秦佩在京中最大的酒肆圣和居要了个雅间,点了几个小菜自斟自酌。
“公子,还有何吩咐?”小二笑得极其谄媚。
心稳手更稳,秦佩竟用筷子夹起块芙蓉豆腐,漫不经心道:“今日放榜,你代我去瞧瞧。”
小二在圣和居也有数年,什么样的古怪人事没见过?他多半以为秦佩不敢前去看榜,便应道:“不知公子名姓?”
“秦佩。”
小二唯唯诺诺地退出去,秦佩就着状元豆下着状元红,怡然坐在窗边,淡看碧空如洗,轻嗅拂面春风。
忽然楼梯响起跌跌撞撞的攀爬之声,紧接着小二变了调的吆喝便传了过来:“恭喜雅间的秦公子蟾宫折桂高中状元!”
一时间整个圣和居都喧哗起来,秦佩蹙眉瞥向想来结交的诸人,命小二把门阖上。
当雅间又回复静谧,秦佩才将杯中酒一口饮尽,一语双关道:“风起云摇。”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秦佩正欲付账离去,就听楼外人马喧腾,他倚在窗边望去,就见数十骑锦衣少年策马扬尘,停在圣和居外。
掌柜忙不迭地迎了出来,与为首那人交谈几句,便向秦佩的窗口指了指。
秦佩蹙眉,正欲闪避,就见那人大笑道:“秦兄勿避!”
只见那人年少翩翩,身骑白马着朱红大氅,一双杏眼里透着无尽烂漫,令人难生恶感。
见秦佩驻足,那少年勒住缰绳,骑马至窗下,“秦兄此番高中,小弟冒昧,想请秦兄到府上喝上一杯薄酒,略表心意。”
“在下可不记得什么时候多了个弟弟。”秦佩心中已有眉目,但仍禁不住挑剔道。
那少年似是未听出他语中嘲讽,反而认真道:“你既是我兄长的结拜大哥,那也便是我的大哥了。”
秦佩忍俊不禁,转身便下了楼。
那少年一仆从把马让了出来,一行人进明德门,在宫城东北角一座新修的宅邸前停下。秦佩注意到,朱门之上本应悬挂牌匾之处空空荡荡。
“父皇的意思,是等皇兄摄政再宣,”少年率先下马,“对了,在下轩辕晋。”
轩辕晋抓住他的衣袖,把他往宫里拉,边走边道:“早就听皇兄提起你了,说你是一等一的才子,要我跟你多学学,说不定我也可以变得聪明些,不给他添麻烦。”
“太子过誉了。”秦佩干巴巴道。
自两王之乱后,诸侯王纷纷效忠示弱,德泽十五年,靖西、临淄二王因无嗣先后上表,朝廷便于安西、辽东设都护府,有意在两王薨后接管其封地。
市井亦有风言,圣上诸子将不再分封去国,都将留在长安。如今看来,连和太子最为亲厚的皇四子都已在长安建府,传言显是非虚。
比起魏国公府,王府规制上显然更胜一筹,太常寺想来对这个天之骄子也是不敢怠慢,亭台楼阁,假山木石,无一不是布置精巧,华美绝伦。
“大哥三哥还未到么?”
“回四皇子的话,皇长子半个时辰前、皇三子一刻前都已到了,正在棠华殿用茶。”
轩辕晋回头对秦佩道:“咱们快些,大哥倒是还好,我那三哥心眼小得吓人,说不定再迟,待会要记恨上了。”
秦佩不语,目光定定地看向回廊边一人。
“用不着待会,现在已经记恨上了。”那男子悠悠道,“鄙人轩辕昙,正是四皇子那小心眼的兄长。”
“在下秦佩。”
轩辕昙不理会一旁讪笑的轩辕晋,拱手道:“父子状元,当真是一门俊彦。”
“不敢不敢,此次科举不过取巧而已。”
他二人寒暄,轩辕晋却等不及了:“行了三哥,有话回头坐下慢慢说。”
轩辕昙轻哼一声:“你上回问我讨的调元表……我还没赏完,怕是不能借你了。”
“三哥!”轩辕晋一急,脸都憋红了。
几人说笑着便到了棠华殿,匾额上飞白书龙飞凤舞。
没有落款,秦佩不由问道:“是太子手书?”
轩辕晋摇头:“太子哥哥不喜飞白,这是父皇的手迹。”
撇去文治武功、千秋功业不谈,皇帝毕竟也只是个对儿子寄望甚厚的慈父。
秦佩又端详了会题字,便与他们一起步入正殿。
殿中坐着一温雅青年,见他们来了便起身见礼:“秦大人。”
秦佩赶紧还礼:“我还未入仕,皇长子多礼了。”
轩辕显笑道:“既已是一甲第一,那便有了功名,这声大人还是当得起的。”
几人纷纷落座,轩辕显疑惑道:“我来之前特意去了东宫,二弟并不在宫里。莫非今日不来了?”
第二章:主人酒尽君未醉
几人纷纷落座,轩辕显疑惑道:“我来之前特意去了东宫,二弟并不在宫里。莫非今日不来了?”
轩辕晋正亲自为诸位兄长添酒,眉飞色舞道:“皇兄若是不来最好,明儿我就去东宫撒泼打滚,不要说调元表,就是兰亭序皇兄也能从地里给我刨出来!”
他背对殿门,正为面无表情的秦佩添酒,并未注意到座上两位兄长忍俊神色。
猛然一双阴凉的鬼手扼住他的咽喉……
同时,带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就这点出息?”
“皇兄!”
皇长子与皇三子这才齐齐捧腹,秦佩在哄笑声里起身行礼:“殿下。”
太子为轩辕晋理理衣衫,笑道:“以环兄不必见外,若无外人还是唤我表字罢。”
秦佩亦未推辞,待他落座后才复又坐下。
“方才那调元表又是何典故?”太子笑问,“三弟总不会食言而肥吧?”
“看看,靠山来了,”轩辕昙故作怨愤,“殿下你不会要抄了我的府第给老四吧?都是弟弟,不能这么厚此薄彼啊。”
他们弟兄几个尽情调笑,秦佩在一旁闷不吭声地喝酒,试图理清思绪。
市井闲言里,史家亡族灭家后反而备受栽培的国之储君。
面前这个气度雍容清雅至极宠爱幼弟的皇太子。
还有万州渡口洛京地牢里诡计多端不拘形迹的李隐兮。
他微微闭上眼,三张不同的面孔在飘渺虚无里翩翩跹跹,目乱情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