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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遗事 下——by竹下寺中一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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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万点红芳血色殷

若幕后之人当真想要翻覆社稷,那他定然不会止步于采女案。秦佩继续做他的刑部主事,一如往常,可心内难免惴惴。也正是因此,当另一件惊天大案悄无声息地震动了整个朝野时,他竟分毫不觉诧异。

震惊朝野,是长安城内五品上的大员人人自危。

悄无声息,是因东宫下旨,严禁将此事传至民间,引起骚动。

兵部员外郎死在府中卧房,身首异处。

致命的凶器是突厥弯刀,此刀形如残月,以精钢所制,削铁成泥,员外郎的脑袋更是不在话下。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卧房那面粉墙上竟用他自己的鲜血涂抹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异族文字。刘缯帛请了鸿胪寺的人来看,发觉竟是突厥文,看着扭曲蜿蜒长得很,意思倒是简单明了,四字足矣。

以血还血。

听仵作及前去看尸的陈忓复述当场惨状时,众人皆坐于堂上,就连惯来甩手的王尚书也未缺席。一年多以来,刑部遇到的案子一件比一件惊天动地,一件比一件扑朔迷离,采女案便是因牵扯上异族才被移交丽竞门,如今这桩案子更是矛头直指突厥,让人不得不生出一身冷汗。

“此事殿下可有旨意?”王尚书揪着胡须,面容惨淡,他有种预感,前面几桩都破的不明不白,此番若是再不能给天下一个交待,只需那些御史们去重修的桓表处参上一参,他这个尚书都是做到头了。

刘缯帛的脸色更是难看,须知王尚书号称总领部务,实则从不问事,他却必须事无巨细地跟进大案小案,每年的秋审,甚至连囚衣、囚粮这般的小事都会有人来请示。而若天下不太平,出了类似踏马案、采女案这般的大案,他就必须得从部务中分出许多心力,近一年以来几乎就未在亥时前回过府。难怪陈忓曾听吴少卿私下议论过,最近刘缯帛家宅不宁,家中悍妻甚至还闹着要休夫。

秦佩默默在心里为刘侍郎烧了柱香,安安静静地听陈忓絮叨这员外郎的升迁履历。听到某处时,他微微蹙眉,打断陈忓,“你方才说什么?”

陈忓诧异地重复一遍:“德泽三年至五年,为兵部职方司郎中。”

秦佩笑笑,暗自记在心里。

刘缯帛疲倦地按住额心,颓丧道:“按常理而言,这位崔大人虽是第一个死者,可绝不会是最后一个。现在众人速速去查,在德泽五年到六年,德泽十二年到十五年,朝廷两度对突厥用兵时担任要职,如今依然在朝的官吏。记住不仅仅是兵部,还有与战事相关的户部、工部等等。”

王尚书接口道:“请他们善自珍重,三品以上大员可请殿下加派人手,务必保证各位大人安枕无虞!”

心心念念都是权臣们的安危,这样的人如何能爬到尚书之位的?秦佩正在心中冷笑,就听刘缯帛道:“秦佩,你也去查卷宗旧档,我会写个公文,你拿着去见三库主事,他们自会帮你。”

秦佩应了,当日便先去了门下省的甲库,接着便埋首案牍之中,近子时才告辞归府。草草洗漱毕,他便进了卧房,甫一掀开榻外帐幔,原本浑浑噩噩的神智霎时清醒过来,只瞪着眼前那人。

只见那人着黑,玄衣袖口均是朱红滚边,左肩处绣了朵彼岸花,那绣工精致绝伦,与纳锦不相上下,以至于那血色丧花竟似在夜风中摇荡。

“秦公子。”秦佩这才注意到此人面孔,虽是个极出挑的美男子,可俊逸五官却处处透着邪气,昭示着此人绝非善类。

秦佩一边在心中玩味他对自己的称呼,一边亦拱手行礼,“可是俞老吩咐大人前来?”

那人挑眉,摇头:“非也,我便是喻老。”

秦佩微怔后才霎时顿悟,此人非俞姓老人,不过援引韩非名篇取名而已。

“在下孤陋寡闻,让大人见笑。”不管为何对方不以官位相称,喻老必是轩辕冕极信任的人,礼数是必不可缺。

喻老笑笑:“都说秦公子酷肖其父,迂腐的很,今日看来传闻不虚。”

这话秦佩听得多了,也便打个哈哈,喻老却又道:“不过以秦公子素日行事来看,我倒觉得与其说是迂腐,不如说是精明。冷眼旁观,躲在暗处,以虞待不虞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不是么?”

秦佩不知他只是单纯讥讽还是意有所指,便只静静蹙眉看他。

“真没意思。”喻老又叹了一声,“你听着,这伙突厥人似乎是左贤王残部。”

“他们不是逃去漠北了?难道他们在京中竟还有暗桩?”

喻老点头:“朝廷与突厥互派暗桩一事,自立国起就从未断过,而这些暗桩里,有突厥人亦有汉人,甚至还有西域各国的探子。”

秦佩又问道:“他们所谓血债血偿,说的是金顿可汗还是那左贤王?”

喻老似笑非笑地看他:“还算是有些脑子,左贤王死因成谜,但那金顿可汗可是实实在在死在圣上的暗桩手里。但我猜想,这次他们打的旗号仍应是左贤王阿史那乌木,毕竟在他们眼里看来正是因为金顿,突厥才四分五裂,终遭灭国。而阿史那乌木呢算是壮烈殉国,死前还留了一手,甚至七八年后还能让族人远遁漠北。”

这些秦佩均是从未听说,如今只当听说书一般,津津有味道:“这阿史那乌木也算是一代枭雄了,可我读史只知他罪大恶极,可他到底有何作为却是统统不晓,喻老兄你可知道?”

喻老起身:“这些都是密档,没有圣上或是殿下的旨意,我可不敢告诉那些长舌之人。对了,今日我来一是告诉你,先前你与殿下在万州发现的那盒子有消息了,殿下让你择日去桂宫,他与你细说。其二便是……你府外至少有五人跟梢,你请的护院可以好好换换了。”

秦佩送他出门,苦笑道:“我省得,得空便问殿下要几头最凶恶的獒犬去。”

第四章:惊心旧事如天远

用了整整十二个时辰,秦佩才将彼时在兵部任职的官吏名单递了回去。许是觉得他一人确实有些可怜,刘缯帛第二日便派了陈忓前去帮他。

“唉,以我的意思,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直接让吴少卿誊一份便是,我赌他一定记得。”陈忓方抄至德泽四年,却已觉得头晕目眩,屡屡抱怨为何历年科举都遴选这许多人,浑然忘了自己也不过排在二甲末位。

秦佩笑笑:“若这些人平庸无比,又无甚趣味,吴大人怕也不会浪费时间。”

陈忓不再说话,只认命地叹气。

秦佩起身,活动了下筋骨,便在浩如烟海的甲历中细细搜寻,终于在最靠边的位置找到了御史台的典录。

“陈兄,御史台与战事可算有关?”

陈忓头也未抬:“御史台的大人们?那不是和突厥人一样,专门残害忠臣良将的?别查了,突厥人与他们无仇。”

秦佩轻叱道:“胡说八道。”嘴角却禁不住微微勾起来,显是感同身受。

近日有位崔御史参刘缯帛及刑部诸人尸位素餐,怠于职守,东宫还未表态,刘缯帛却趁机自请罢官,干脆在府中休养。

想起高高挂起的王尚书,还有个几乎不曾谋面的高侍郎,二人对视一眼,相顾苦笑。如今的刑部早就忙乱不堪,御史言官们这时候还要添乱,群龙无首的刑部还查什么案子?

“不好了,不好了!”说话间,又有个刑部的小吏跌跌撞撞地站在甲库外哀嚎。

他并无检勘文书,只好站在外间等候,可又心急如焚,只好不断敲着门板。

门被推开,秦佩冷若寒霜地看着他,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在秦佩身旁陈忓面如土色,喝问道:“又如何了?”

小吏战战兢兢:“今日赵相的马车在上朝途中遇袭,一名车夫当街被射死,凶器仍是鸣镝。”

秦佩一个踉跄,慌张道:“恩师如何了?”

小吏面带疑惑:“赵相未卜先知,竟不在车内,故而毫发未伤。”又赶紧对秦佩道,“赵相是秦大人的造册恩师,故而尚书大人请大人亲自去赵府走一趟。”

秦佩微微点头,转头便出了甲库,命人随意牵了匹马,风一般地去了。

陈忓留在原地,疲惫地连吃惊的力气都无,苦笑着对身旁那小吏道:“我自己都觉得,从踏马案至今都如此无能,我们刑部上下不如全体免官吧,一道去侍郎府上跟着老夫人织布绣花,好歹也能糊口。”

秦佩马不停蹄地到了赵府,因赵子熙受惊在府中休养,此番倒也没等多少时候,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在花厅见了。

懒得寒暄,赵子熙摆摆手示意他坐下,面色如常,当真是泰山压顶亦不形于色。

秦佩更是直愣愣地开门见山:“恩师尚好?车夫可是往日都用惯的?可是每日都走那条路?府上有几架马车?恩师如何知道凶嫌会在今日设伏?”

赵子熙无奈地白他一眼,心道这个时候不该说——“恩师受惊了,可受了伤?学生听闻吓出一身冷汗,简直不知该怎样是好,恨不能舍身相替”么?!

“年老体衰又劫后余生,我哪里记得你那许多问题?其余的问下人便罢,我只答你三个。”

秦佩也知自己方才是一时情急,便讪笑道:“那我想想。”

赵子熙忍不住又想翻白眼,低头喝了口茶水。

秦佩默然想了片刻,缓缓道,“那车夫在府中多久?恩师可信任他?”

赵子熙淡淡道:“他是我从颍川旧宅带出来的忠仆,不可能与外人勾结。”

“先前我已在甲库勘核过恩师的甲历,德泽三年到四年,恩师是御史大夫,想来接触不到突厥事务。那应是在……五年,圣上亲征,您拜相之时?当时圣上亲征,恩师是门下侍中,中书及门下二省奏议均要由门下……”

赵子熙打断他:“先前我便让你不要插手突厥之事,无奈天不遂人愿,也罢,我知道拦都是拦不住你,早知如此我便应让你随便去哪个州县当个县令。”

秦佩笑笑:“恩师顾虑学生心中有数,最坏不过查出先父曾与突厥有过勾结,那父债子偿,我如今最多再舍出一条命去罢了。”

赵子熙凝眸看他,眼中飞霜慢慢消融,轻声道:“你我到底师生一场,周伯鸣又将你托付给我,我自会护你周全。至于我与阿史那乌木,若说有什么仇怨……也不过是一张座椅的事,不过圣上英明,他彼时其实早已回天乏力,你大可不必从这里深查,突厥人对我,大概只是迁怒。”

他正当盛年,如今褪下重紫官服,只着了件蜀锦襕衫,反而更显得端雅雍容。

“他们真正忌恨的应当还是圣上或是顾秉。”

秦佩讶异道:“义父曾为军事中郎将随陛下亲征,又是中枢五臣之一,为何不是他?”

赵子熙神色莫辨,幽幽道:“那又是桩不能提的陈年旧事,我不是东宫旧臣,只能猜测一二。还活着的人,除去他本人,恐怕也只有圣上顾秉知道全情了。”

秦佩点头,将这不知道有没有用的消息记在心里,本想问马车之事,可有觉得赵子熙身为宰执,怕也没什么闲情关心府上马车,便临时改口问道,“那恩师今晨不在车上,又是在哪?”

赵子熙扫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秦主事可是在询问我?”

秦佩惊觉自己的口气怕是过了,立时起身行礼,“学生不敢。”

他低着头看不见赵子熙的神情,可心里约莫觉得他怕是恼了。

“其实……就算不是今日,哪怕是明日后日,我都不会在车中。”赵子熙悠然道。

秦佩壮着胆子抬眼看他,只见他不带半分愠色,看自己的眼神里甚至有些兴味盎然,“我不坐府中的马车上朝,向来搭乘景明的。”

秦佩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礼部尚书苏景明府邸与赵子熙毗邻,礼部是个清水衙门,苏景明也不曾和什么人结仇,与他同行显然安全许多。难为赵子熙官居台阁却如此小心惜命,又想起他与顾秉一般终身未娶,秦佩不由感佩道,“恩师以身许国、躬先表率,佩当以恩师为范。”

赵子熙原本暧昧玩味的神情霎时僵住,对着秦佩真挚炽烈的眼神,恨恨道,“当真是秦子阑的亲生儿子!”

第五章:世家矜伐敢援恩

刘缯帛求去,刑部几位上官屡屡被弹劾,赵子熙险遭暗算,这些都不算,继那兵部员外郎之后,又有三人在家中死于非命。

涿州刺史夏侯经,为鸣镝所杀。此人虽出身勋贵,但科举出身,曾是顾秉的门生,在第二次征突厥之战中更曾捐粮万担,官声民声都极为不错。

翰林院承旨孟舜,亦为弯刀所害。此人不过是一文人,生平从未接触过经国大事,可问题在于他是户部左侍郎孟尧的族弟。孟尧在征突厥时曾在工部任主事,此人颇有偏才,尤擅攻城兵器,曾为战事立下汗马功劳。孟舜死前在兄长府中饮宴,因喝醉了酒,孟尧好心便让他在自己房中小憩。可谁知道这一小憩就再未醒,白白做了他族兄的替死鬼。

还有一人,却是彼时随军的军医,如今早已致仕归家,不想也被人寻了出来,惨死在家中。

眼看着这消息就快瞒不住了,言官们却还是不消停,竟联名去参王尚书及刘缯帛。刑部上下人心惶惶,亦有人为上官抱屈,干脆提出整个刑部一同挂冠求去的做法,威慑中枢。

“他们想做什么?”赵子熙勃然大怒,“让他们去参,翻不了天!”

轩辕冕恭敬道:“赵相息怒,不必为宵小动气伤身。”

“不过这刑部也太不像话,说他们一句无能倒也不算冤枉了他们。”赵子熙余怒未消,看谁都有些不顺眼。

轩辕冕亦是愁眉深锁:“实不相瞒,此事孤已让喻老他们去办,总觉得凶嫌来势汹汹,刑部大理寺京兆尹全都加上,怕也是无济于事。凶嫌怕也不是一人数人,而是一群人。”

赵子熙冷声道:“突厥余孽……当真可恶。”

“此事怕是瞒不下去,”轩辕冕捂唇轻咳一声,“孤在想是否要下一道旨意,将此事告知于民,也让各州县防范于未然。”

赵子熙叹了声:“臣会令人去办,夏时气燥,还请殿下保重玉体。”

轩辕冕苦笑:“也不知是怎么了,近来身子总有几分不爽利,可太医们看了,也不知是何原因。”

“臣请僭越。”赵子熙搭上轩辕冕的脉门,沉吟不语片刻,摇头道,“似是一般的脾虚胃寒,不如臣给殿下开些清肺的药材煎了……”

轩辕冕正苦笑着听赵子熙在那边絮叨养生医理,就听有人来报,“殿下,刑部主事秦佩求见。”

“哦,难道是听闻赵相在这,故而寻来了?”轩辕冕笑道。

赵子熙上一回还听闻秦佩与轩辕冕有隙,今日观其神色,仿佛又自若得很,不由得莞尔:“臣一把老骨头,有甚好见?怕还是为了殿下来的罢。臣前些日子休沐,中书省还有些表章未阅,先告退了。”

轩辕冕点头:“还请赵相为国珍重。”

赵子熙走了几步,踟蹰道,“殿下,若是可以,可以加派人手护着秦佩些,臣怕突厥人会对他下手。”

秦佩在廊上遇见赵子熙,忙不迭地行礼,“见过恩师。”

赵子熙对他草草点头,匆匆而去。

秦佩不以为意地笑笑,随宦官进去。桂宫与先前所见并无差别,轩辕冕依旧坐在那十二扇屏风之后,不过仿佛已拆换过,如今正中那幅已换了白荷,竟是跟着时令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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