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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遗事 下——by竹下寺中一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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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仍想多问几句何为大事,可一旁的周芜女干猾狡诈,可不似契苾这般的爽直胡人,他在一旁就算不生疑,也不会让秦佩轻易套出话来,如此一想,便只淡淡一笑,“那我便等着你们的好消息,今日天色不早,时候久了,恐怕让东宫猜疑,你们退下罢。”

周芜仿佛是想开口随从,秦佩瞥了眼,看出他的心思,低声道,“太子认得你,而且我身边莫名其妙多了人,丽竞门那帮人可不是浪得虚名。”

几人面面相觑,心知秦佩亦难全然信任自己,也便只好行了个礼,悻悻告退。

今日本是休沐,秦佩本可直接回府,可又想起今日似乎是陈忓轮值。先前自己告假,公务似乎都落在陈忓头上,他如今老母妻儿都在长安,也应多些闲暇尽尽孝心、教导儿女才是。

这么一想,秦佩便临时命车夫转道向刑部衙门去了。想来突厥人亦不敢在刑部放肆,便干脆让丽竞门的暗卫先回去歇息,只留了恨狐在部外茶房等候。

秦佩进门的时候,陈忓正伏在几案上核对秋后问斩的名录,见到秦佩不由愣怔了一下,笑道,“今日休沐,秦兄怎么过来了?”

秦佩在他对面坐下,笑道,“你能来,我却不能来?”说罢,硬生生从陈忓手中夺过羊毫,故作深沉道,“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省也。陈兄如此勤勉,小弟怎敢懈怠。”

见陈忓为难,秦佩安抚笑道,“眼看就快到重阳了,你还是多抽些空好生陪着令堂罢。”

陈忓也不推辞,起身开始收拾案上东西,“下回若是秦兄有暇,不如到寒舍小酌,不瞒你说,家母酿的梅子酒可是乡中一绝。”

秦佩低声笑笑,“子欲养而亲不待,若是我娘亲还在,我宁愿辞官不做在府中孝顺她。”

“也罢,秦兄,那我便……”陈忓话未说完,面上却露出惊恐之色。

分明是什么人的惨呼之声……

刑部衙门守卫森严,为防案犯逃脱,院墙高约五丈,墙顶均密布铁蒺藜,纵然是传说中江湖里的一般高手,都极难闯入。

秦佩面色凝重起来,心知绝对是跟着自己来的,断无连累陈忓的道理。

“陈兄,我的身份你也略知一二,这些人虽是为我而来,可也绝不会对我不利,可你在这难保他们不会杀你灭口,你先找个隐僻地方暂避。”

门外除去刀剑相击,竟还有撞门之声,陈忓显然亦是吓得不轻,嘴唇都在发颤。

秦佩禁不住推他,“刑部之外便有丽竞门的人,我在府中留有书信,让他们帮我递给殿下……”

第四章:眼里游从惊死别

脚步声愈发近了,陈忓抿着唇不发一言,目光闪烁仿佛天人交战,就在秦佩以为他终将答应时,电石火光间,他忽而奋力一挣,将秦佩推到院中,又死死阖上前堂与院中门扉。

“陈忓,你这是做什么!”秦佩惊急交加,“方才我不是说了么,碰上他们,我未必有事,你则必死无疑!退一万步,你若不肯先走,咱们可以一道走!”

陈忓背对着他,死死抵着门,秦佩虽看不见他的脸,可总觉得他此刻应咬着牙,死死盯着地面,正如往日被尚书训斥时那样。

“我不知外面那帮突厥人是什么来头,但我知道,若他们是你的人,他们绝不需如此行事,”陈忓的声音闷闷的,“不管你是突厥王子还是突厥可汗,我信你不会对天启、对殿下不利,如今的情况,根本逃不出两个人去。于公,你远比我举足轻重,于私,你是我的同科同僚,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落到外面那帮人手里!”

秦佩还想说话,就听陈忓凄厉道,“还磨蹭什么!若觉得对不住我,便为我照顾我家中妻儿,代我孝顺母亲!”

已有杂乱的脚步声冲了进来,秦佩再来不及耽搁,几乎是木然地从院中偏门奔至衙门内的密道,身后有愈来愈近的脚步声,胡人唧里哇啦的吼叫,还有箭矢破空之声……

秦佩闷哼一声,捂住自己左臂,本就是瘦弱书生,夺命狂奔一路,早已是强弩之末。嘴巴如同死鱼般张合,呼进的热气让整个肺腑都灼热地隐隐作痛,秦佩双膝酸软,几乎再坚持不住,只想停下歇息。

可他不能,一想起还留在前堂的陈忓,他便是力竭而死也不能停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个时辰,许是一日,又许是一世,他听闻有人惊惶不已地喊叫。

“秦公子!”

秦公子是谁?秦尚书家的王孙公子,尚书省的微末刑官,还是东宫太子的至交好友?

“反正不是我,我不过是个狼心狗肺的突厥女干细留下的孽种,哪里值得那么多人为我去死?”失去神识前,秦佩不无恶毒地想。

“以环,以环?”

秦佩再度睁眼,就见轩辕冕忧心不已坐在一边,周遭除了怀恩,并无旁人。

轩辕冕见他神情木然,心下一紧,“快宣御医。”

“不必。”秦佩挣扎着坐起身,左臂已被包扎过,虽痛楚难免,但显然并无大碍。

轩辕冕微阖凤眸,低声道,“仲秋孤对你说过什么,你忘了么?整日行踪鬼祟,竟还让暗卫都离了身,如今惹出这么大的祸端,你知不知道……”

“够了!”秦佩眼中一片空洞,哑着喉咙道,“你别责罚恨狐他们,是我一意孤行,太托大了,还累得……”

轩辕冕蹙眉道,“以环,此非你本意,陈忓……确是个舍生取义的忠良,孤定会令人安排他身后之事,断不会让他枉死。想来他生前定将妻儿老小托付给你,你唯有好好将养,日后才能不负他所托,还了他这份恩情。”

好半天都无人言语,秦佩只坐着,一动不动,他素来是个执拗的性子,如今陈忓为他而死,心内还不知是如何的悔恨自厌。思及此处,轩辕冕抬起他下巴,定定看进他眼里,冷声道,“世上的事,但凡已经尘埃落定的,都如同东逝流水,无论你如何哀挽,如何自毁,都已经无济于事。人死不能复生,就算你秦以环如今用三尺白绫投缳吊死在这里,又能如何呢?陈忓到底是回不来了,你懂孤的意思么!”

秦佩抿唇,眼神慢慢有了焦距,却是刻骨的痛心绝望。

不知是否是那琉璃般的眸子太过易碎,还是秦佩的呼吸过于紊乱清浅,轩辕冕又凑近了些,二人几乎是鼻尖抵着鼻尖,气息相闻。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就算是父皇……”许是提及从不曾启齿的隐秘心声,轩辕冕顿了顿,“纵是他,哪里就不曾犯过错,没有亏欠之人么?再说……”

他的声音低落下来,“你与孤相交时日虽不算短,可也算不得长。这两年朝事不谈,孤犯过的错难道还少么?父皇与亚父早已为孤铺好前路,可孤识人不明、优柔寡断、驭下无方,最终还是酿成大错,落到如今这个下场。”

他微凉的手指扣着秦佩的下颚,似是储君雷霆万钧的震慑威压,又似情郎春风一般的温柔摩挲。

秦佩还未从痛失僚友的哀戚里缓过来,又被他如此狎昵相待,早已茫茫然、昏昏然,失了方寸主张,哪里还想得起两人姿势旖旎不成体统?

“覆水难收,孤难道不悔不恨?”

想起轩辕冕身中蝰毒,就算能抢到解药保住性命,还极有可能无嗣……秦佩难免为他觉得酸楚,可心底却不可自抑地泛起丝一丝侥幸欣喜……

侥幸欣喜!

秦佩周身一振,心如乱麻,若是当日轩辕冕对他表白心迹,自己顺水推舟地应允了,那作为他的眷侣倒还有几分资格去为轩辕冕不会大婚窃喜;可自己早已点破推拒,那便终身只能停留在他挚友的位置上,又有什么脸面去妒忌欣羡他未来的妃嫔子嗣?

轩辕冕遭受如此大的身心摧磨、奇耻大辱,枉费自己以他好友自居,竟还存着如此龌龊的心思,这样与雍王府那些幸灾乐祸的小人又有何分别?

轩辕冕哪知他心中那许多弯弯绕绕,径自幽幽道,“可孤悔的却不是明明谨慎小心却还是着了别人的道,更不是心慈手软步步退让,孤悔的是枉学了这些年的帝王心术,却还是养虎成患,白疼那畜生一场;孤恨的亦不是绝嗣无后、储位生变,那些之前孤向你剖白前便有所觉悟,孤恨的是,若是他的运气再好些,时机再巧些,孤要么舍了皇位给他,自己做个兢兢业业的贤王,要么便在百年之后将帝祚传给他的狼崽子!”

他笑了笑,笑意里是无尽的萧瑟和悲切,“以孤的秉性和对他的偏宠,多半还会亲自教养……中了这毒,孤注定年岁不永,他再去当个太上皇,这计策简直妙极!”

秦佩见不得他这神情,忍不住就着脸贴着他手蹭了蹭。

反应过来,两人均是一愣。

第五章:满天风雨下西楼

秦佩尴尬无以,面上一片赤霞般的赧然,完全不能正视对方,便趁他愣怔,向后轻轻一挣,如此,两人便隔着半步之遥。

“以环……”轩辕冕嗫嚅着,欲言又止。

先前自己心事曾被秦佩点破,彼时虽亦是羞愤难言,可并无如今的百转愁肠,踌躇不定。经过这些时日,若说先前心中那点情愫只能称的上是懵懵懂懂,带着点对父皇亚父的孺慕效仿,可一同经历这许多的波折苦楚,两人间虽谈不上生死相许,也算是患难与共,相携相扶了。

秦佩对他的种种,他看在眼里,亦记在心内,双亲不在,恩师隐遁,幼弟反目……如今身边真心实意待自己好的,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个秦以环;而自己惯了称孤道寡,除去他,谁还能在闲来无事时同他把盏言欢,意志不坚时助他稳定心神,自怜自弃时陪他郁郁无言?

都说称孤道寡的最终都是孤家寡人,可轩辕冕觉得倘若秦佩一直在身侧,纵使九重御阶再清寒,天下人心再险恶,漫漫前路亦无甚可怕的了。

“殿下。”秦佩正惴惴不安地看着自己,眼中有着近来常见的说不出的隐忍。

轩辕冕又是一阵恍惚,若是早在中毒前自己便向秦佩表明心志,免了采选,那秦佩或许能多几分信服,可纵使自己不要脸面,再度开腔剖白心意,秦佩多半也是搪塞过去,不会相信吧?

自己注定无嗣,也不打算大婚纳妃掩人耳目,可若是秦佩以为自己是因此才下定决心与他一处,这种猜疑又该如何打消?

更何况,蝰毒未解……

轩辕冕忽而释然一笑,寄蜉蝣于天地,自己本就是个不知何时就会撒手人寰的半死人,何必再去拖累秦佩?

若只是挚友,他约莫半生都会为自己挂怀愧疚;若是俦侣,他又将是如何的痛之入骨、不能释怀?

思及此处,轩辕冕强压下所有旖旎心思,淡然笑道,“以环,秋祭将至,父皇仍在终南,命孤代为祭祀。”

这话题转的实在生硬,秦佩先是漫不经心地听了,却不由得心内一动,问道,“诸王都会去?”

轩辕冕点头:“除去驻守边镇的陇西、临淄二王,其余宗室均不得缺席。”他又悠悠叹道,“雍王昨日竟然上表,请孤尽快册封雍王世子,好让他带着爱子前去祭拜先祖。当真慈爱非常,至纯至孝。”

秦佩看着轩辕冕,虽只隔了半步,却莫名觉得,横在他们间的岂止山高水远?

“既是如此,殿下何不准了他?”

轩辕冕有些诧异,“孤知道你与那纳锦交情不错,可没想到你竟还能有这般主张。”

秦佩冷冷一笑,勾起嘴角,“虎之耳后,狼之颈项,都是他们最脆弱之处,一旦找准了位置下以杀手,则没有不能克敌取胜的。”

轩辕冕沉吟片刻,“可……不管是人还是禽兽,弱点多半只能利用一次。”

“一次也就够了。”秦佩坐直身子,盘腿坐在榻上,秀丽眉眼间竟多了几分肃杀,虽置身于桂殿兰宫之内,却仿佛荒原中带伤的野狼,明明是萧索万千的气象,却绝不见颓唐,反而更见狠厉。

他这副模样与平常相差甚大,若是怀恩或是喻老等人见了,多半只会觉得骇然,可轩辕冕见了,却只觉得怜惜。

到底是谁把彼时那个不通人情世故、不知天高地厚的秦以环逼到如今这般模样?

帘外骤雨忽来,乌压压的层云仿佛直向人头顶倾覆下来,本就阴霾的天幕更是鬼气森森,让人战栗。

秦佩抬眼看看天色,低声道,“时辰不早了,我还是回府罢。”见轩辕冕忧色未褪,不由安抚道,“我想通了,不妨事。我欠陈忓兄良多,如今更不能因一时意气,让他泉下不安。”

轩辕冕缓缓点头,看着秦佩一步步走出殿外,直至再看不见。

他突然很想摸摸他的后颈。

秦佩迷迷茫茫地从东宫出去,上了府中早已候着的马车,淡淡对身边的恨狐道,“我要见喻老。”

恨狐为难道,“公子刚脱险境,伤势未愈,还是先安心将养为好,何必急着见大人?”

秦佩端详他,见他脸色惨白,衣襟处甚至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不知是死战时沾上的突厥人的血,还是因办事疏忽被喻老责罚,还是搬运尸身时染上的……

陈忓的血。

秦佩阖眼,低声道,“有关生死存亡,国运兴衰,别说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伤,就是我的身家性命,和这些比又算得了什么?”

恨狐再不言语,依命将秦佩带去喻老的宅邸。

刑部衙门遇袭,突厥人虽然蛮不讲理,可明目张胆地袭击守备森严的朝廷衙门,这还是头一遭。不仅得手了,甚至还死了个朝廷命官,此事简直让京畿卫戍与丽竞门齐齐面上无光。

秦佩到的时候,喻老显然也方回府,玄黑官服还未褪下,面上尽是煞气,见了他,想起他极有可能是此事祸首,禁不住冷声道,“秦公子拨冗驾临,下官不曾远迎,实是失礼。”

他冷言冷语,秦佩也不计较,只淡淡道,“恨狐你若是不累,也可在旁听着,权当见证。”

喻老按下心中邪火,淡淡道,“秦公子想说什么,便说罢,下官可不似你那般悠闲。”

“我方才想通一件事情……”秦佩喃喃道,“我先前猜测,隐在种种事件之后的应该有两伙突厥人,可如今看来,若这两股势力没有勾结,以先前他们刺杀朝中大员的莽撞粗野,若无人指点,他们如何知道我密会之后,独身一人回了刑部衙门?”

喻老蹙眉,“你的意思是?”

“有些人藏得太深,我将他看的太简单了……”秦佩狠狠咬牙,“雍王离心,殿下中毒,多出自此人手笔,而仔细深究下去,这一切却是因我而起,还累得陈忓身死,若不除去此人,我秦佩有何面目为人!又如何有脸面再见殿下……”

他眉头紧蹙,嘴唇更被咬出了血,一片殷红。

喻老眯着眼睛看他,“你既来寻我,想必已有了主张?”

秦佩点头,低声细细道来,说完后过了半晌,喻老与恨狐均是一言不发。

“你疯了?”喻老咬牙。

秦佩摇头,“只有这个办法了,这是天赐的良机,无论对他们,还是对我们。”

喻老仍有几分狐疑,“你毕竟是秦泱之子,算起来陛下顾相魏国公,个顶个都是你的杀父仇人,你为何还要如此作为?难道不怕九泉之下,你父死不瞑目么?”

秦佩悠悠道,“我从未觉得我是个突厥人,如此秦泱乃是叛臣,为何不可诛之?更何况中元时,我的志向早已捎给他老人家了,想来他日堕入恶鬼道,我父子二人还能来场相见欢,不醉不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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