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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遗事 下——by竹下寺中一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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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诸王难道就愿意我轩辕家的天下被这等小人窃据,最终白白断送么!”此时据元佑之难不到五十载,有些年纪的宗室怕是还能对昔年今上与四皇子的数年斗法记忆犹新,至于史苏二党与两王之乱更是烽烟方息。在长安的不谈,就算是远在岭南的宗室也早听闻天家兄弟失和,只是没想到竟已到了如此不死不休的地步,而雍王更是丧心病狂到在太庙祭祀时发难。

宗室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此时,轩辕昙忽然对着牌位匍匐下去,额头贴着冰冷青砖。

一阵沉默后,几个郡王也有样学样,不到半柱香的工夫,以同王为首的宗室乌鸦鸦跪了一地,一副事不关己充耳不闻的模样。

“百年的歌舞升平、锦衣玉食已经将你们的血性都磨光了么?”轩辕晋恨恨地看他们一眼,却也未太多纠缠。

轩辕冕却暗中舒了口气,他与雍王不同,多少还在意些天家在宗族前的体面,兄弟阋墙,还在先祖面前闹到如此难看的地步,简直愧为人子、愧为人臣。

“雍王……”轩辕冕淡淡道,“合纵连横现在怕是无用,想让孤俯首称臣,还是拿点实在的东西来罢。说罢,左右羽林、左右神策、还是左右屯卫,哪个被你收买了?”

轩辕晋侧头,粲然一笑,“皇兄自小以早慧着称,犹记得昔年魏国公还赞过,说皇兄有颗不亚于比干的玲珑心窍。你我兄弟一场,皇兄对我的秉性应也是了若指掌,不如今日便猜上一猜?”

“你的秉性?”轩辕冕冷笑,“孤若是了若指掌,你还能站在此处撒野?不过,倒也不难猜便是了,怀恩。”

怀恩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打开念道,“十九年六月初七,雍王府典军往得意楼雅间密会神威军大将军郭阳,密谈一个时辰;六月初九,典军并兵曹再会郭阳;初十,王府主管怀思密往郭府,献钟繇调元表一幅……”

听闻调元表,跪在地上的轩辕昙周身一颤,十指紧扣地砖,口中如有黄连,苦涩难言。彼时轩辕晋借调元表去赏,赏毕归还后却是恋恋不舍,提出要用府中珍本来换,调元表价值连、城,自己自是不肯,当时也是小闹一场。数日后太子听闻此事,便默不作声地送来东宫的快雪时晴帖,又亲书“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八字提点,自己才肉痛不已地将调元表奉上。

谁也想不到这调元表成了收买叛臣的贿礼,两位兄长的拳拳之心更成了一场笑话。

不知道轩辕冕第一次看到线报时是何种感觉,他突然很想看看轩辕冕的神情,便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瞥过去。

轩辕冕只负手听着,神色淡淡,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留意到他视线,许是见自己凄恻惶然,竟还冲自己安抚一笑。

轩辕昙喉头一哽,复又埋下头去。

见被戳穿,轩辕晋只笑笑,“我当然不以为靠区区一支禁军就可成就大业。”

“哦,那雍王有何后招?”不知何时,已有宦官搬来一张凭几,轩辕冕一撩下摆落座,笑问道。

轩辕晋默然扫了眼满殿的宗室,冷声道,“请皇兄下令,所有宗室,除去有亲王王爵与在朝中官身过三品的,一律清出殿外。其余近臣,若是想留下窥伺天家之事,本王也不拦着你们。”

轩辕冕温和目光如柳絮般在众人身上拂过,淡淡道,“也罢,诸亲王并循、礼二位郡王,嘉武侯,赵阁老留下,其余人等一概告退,在外候着罢。”

在场全是人精,管你是宗室还是近臣,知晓太多不该知晓的宫闱秘事最后都是个人头落地。谁还想跪在这看天家兄弟你死我活,蹚这种浑水?众人只恨一开始就不该随扈,于是太子话音未落,能连奔带跑,能走的几乎都走了个精光,只剩下几个面色凝重、如临大敌的皇亲贵胄。

还有秦佩。

“哦?咱们秦主事当真是事上至诚,怎么,还怕本王弑兄不成?”

轩辕冕亦是蹙眉,“秦佩,君子不立于危墙,回避罢。”

秦佩缓缓起身,“此事与臣有涉,此番臣怕是要抗旨了。”

他不闪不避地看着轩辕冕,轻声道,“许多事情,不管再想逃,再想躲,都是无用的,终归还是得有个了结。”

轩辕冕只觉胸口一痛,一路以来埋藏在心底刻意忽略的隐忧终是成真了。

“秦佩,覆水难收,孤望你三思而行。”

秦佩缓缓摇头,低笑道,“就算是我答应,别人也不答应啊。不说这些有的没的,雍王,你屏退其余宗室,不过是为了要挟殿下放弃储位,是也不是?”

轩辕晋冷笑道,“本王就说嘛,二哥看的比亲生手足还重的拜把子兄弟,怎么可能今日不来掺一脚。”

“除此之外,还有件事不便对人言,”秦佩对他的冷眼讥讽充耳不闻,兀自道,“为你身后之人要一样物什,我只说几字,王爷自然便懂了。铁勒精钢,是也不是?”

轩辕晋面色一冷,对几位留下的宗室重臣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今日本王留你们下来就是为了让你们做个见证,”说罢,他抖了抖手中明黄绢帛,“只要皇兄答应退位,交出玉玺,父皇那边本王自会去解释。”

轩辕冕不可思议地看他,“轩辕晋,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变的?变成这么一个胆大妄为、无耻之尤的畜生!”

“胆大妄为、无耻之尤……”轩辕晋眼中晦暗不明,“大丈夫当不拘小节,皇兄,若我登大宝,我定能肃清吏治、荡平士族、开疆拓土,让我天启万国来朝,你能么?”

第十二章:嗟怀往事空萧索

轩辕冕再也无法掩饰心中失望,淡淡道,“这些话,这些时日你和你的门客并未少说,如今你想拿什么来要挟孤,解药么?”

先前知晓内情的赵子熙等人倒是还好,轩辕笺为首的宗室均惊愕不已地看向轩辕晋,眼中更是带上了不耻之色。他们如今才明白,为何雍王胆大包天地在中祀这天逼宫,却又含羞带怯地不敢当众对峙。

须知若是能重兵围城、血洗长安,那或许还能被宗室诸王视作血性犹存的汉子,可以这等宵小手段胁迫,那简直卑劣到了一定地步。

洛王、同王对视一眼,心中均知,将他们留下除去为太子放弃储位作证,更是存了威逼震慑的心思。

“几位兄长,”轩辕晋淡淡道,“自幼你们便待我极好,今日走到这一步,我也是无可奈何。居于高位者,为心中抱负难免要有所取舍。或许过了今日,你我兄弟情义便再难同往昔,可我愿在列祖列宗神位前起誓,终我一生,定会保诸位兄长富贵荣华、善始善终。”

说罢,他又转头看向轩辕冕,“你也一样。”

轩辕冕冷笑,“可惜,且不论孤再也不会信你,你提的要求,孤一条都不会答应。除非父皇亲自告祭皇天后土,将他亲自册封的皇太子废黜,否则只要孤活着一天,孤就是天启朝的储君。”

轩辕晋定定看他,“世上只有这么一瓶解药,越早服下,对身体损伤愈小。皇兄已经挨了七个月,若是再执迷不悟,恐怕明年的这个时候,这里摆着的便是皇兄的牌位了。当然,在此之前皇兄还得登上帝位才可。”

“执迷不悟的是你罢,谋害储君是何等大逆不道的罪行,你可想过?”谁也没有想到,第一个发难的竟是不问世事的洛王,此刻他肖似其母的那双桃花眼闪着冷光,不由让人想起他纵横捭阖的堂舅。

轩辕晋有些诧异地看他,“这毒虽可害人性命,但只要皇兄顺天应命,服了这解药便无大碍。”

“是么?”轩辕冕笑笑,“你手下的门客怕是没告诉你这是什么毒吧?”

不等轩辕晋回答,他便悠然道,“蝰毒,一滴夺精,二滴昏迷,三滴绝嗣,四滴活死人,五滴丧命。孤是不是该谢谢孤从小疼到大的好弟弟,最后还是给孤留了一条生路?”

轩辕晋周身一振,喃喃道,“不可能,他们对我说这毒只要及时解了,便不会伤人的!”

他面色如雪地四处张望,“孙临,给本王出来!”

那宁陵四俊之首趾高气扬地步入殿内,仅对几位宗室皇亲拱了拱手,对轩辕晋谄媚道,“王爷,可有要事交待?”

轩辕晋却没空礼遇他,声色俱厉道,“胡先生呢?请他来见我!”

秦佩冷笑一声,“王爷,如今是矢口否认也好,当面对质也罢,怕都是毫无意义。胡先生……这名字倒是贴切,只是佩有些疑惑,被一伙突厥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人,还来谈什么开疆拓土?”

轩辕笺缓缓道,“雍王,你虽是亲王之尊,老夫不过区区一个郡王,但既掌了宗正寺,我便不能坐视王爷荒唐。恕老夫无礼,今日就是一死,老夫也不能坐视帝位落到你这等小人身上。”

轩辕晋依旧死死盯着太子,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早知太子有恙,甚至亲眼见其在朝堂上昏厥过去,他总以为是寻常的气急攻心,却未想到这毒竟厉害到这种地步。

“王爷息怒,先不提储位,佩正巧有个故事,不知诸位想不想听听,权当一乐?”眼看就要剑拔弩张,一直负手站着的秦佩适时插口。

轩辕笺颤巍巍地瞪他,“后生放肆,关系千秋社稷,何等重要的关头讲什么故事?”

“让他说罢。”轩辕冕目不转睛地看着秦佩,情绪莫辨。

秦佩与他目光相撞,对方眼里的不安神伤如同细细碎碎的木刺般扎在心口,他本想移开视线,可一想起将要发生之事,他还是深深看了过去,几乎贪婪地将对方一颦一笑刻入心底。

“先前几个案子均是有头无尾,怎么今日状元郎倒记起自己本是个刑官了?”轩辕晋仍在神游太虚,孙临便越俎代庖起来。

秦佩清清喉咙,不疾不徐道,“此话还得从永嘉年间说起,突厥铁骑战无不胜,在金顿可汗时达到全盛,威逼漠北各部。就在左贤王部攻打铁勒薛延陀部时,薛延陀部的可汗献上了自己的女儿,换来十年太平。铁勒公主很快生下一个男孩,那年有人进贡了棵被雷电劈焦的胡桐,便给这个王子起名乌木。铁勒公主很快便失宠,在阿史那乌木十四岁时,突厥部违背誓约灭了薛延陀汗国。也就是在那一年,他带着几个亲随在史苏两党的帮助下深入汉境,从此直至他失败身死,都再未回到突厥。”

“然后呢?这与我等又有何关系?”轩辕笺不解,而一旁的轩辕晋抿住双唇,显是对突厥事有些心虚。

“阿史那乌木其人,说得好听些叫做才智卓然,难听些便是心狠手辣,这样的人纵然于极困厄的境地,也绝不会放弃执念。当年他事败并不在预料之中,可就在最后的数月,他还是通过各种手段,埋下数个棋子,并在他逝后十年派上用场,最终导致今日之祸。此事之始,要追溯至喜来客栈,其间细节我便不一一赘述,一群人为了阿史那乌木留下的铁盒自相残杀,而那铁盒阴差阳错落入太子之手。所以我倒想问问王爷,为何这么着急要得到阿史那乌木的遗物呢?难不成你与他有什么交情?”

轩辕晋依旧神思不属,竟都不曾反驳。

秦佩走近两步,看着他稚气未脱、尤带几分无邪的脸孔,柔声道,“王爷别急,如今您一定疑窦丛生,待佩将这个故事说完,王爷一定更会觉得豁然开朗,自鸣得意呢。”

太庙本就鬼气森森,秦佩又白于常人,在摇曳烛光下显得格外诡谲。

轩辕冕看着他唇角笑意,心却一点一点凉下去。

第十三章:流水落花无问处

“从何而起呢,不如便从踏马案开始吧,这案子从头至尾都简单至极,不过是几个勋贵世家的纨绔子弟走马东市,踏死一个行人,”秦佩梳理罢思绪,方缓缓道,“此案乍一看并无突厥人插手,而是剑指世家。事实上,我第一次将此案与突厥人连到一起,还是在突厥弯刀案之后。总之朝野一番震动后,踏马案嫌犯纷纷落狱,重者流徙,轻者丢了官身。也正是在此案中,雍王殿下表现出的对士族的深恶痛绝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他们开始以各种身份出现在雍王身侧,为雍王排忧解难,出谋划策。宁陵四俊,只是他们中的走卒,而真正的执子者,却是个突厥人。也正是在此人的示意下,以前阿史那乌木埋在宫中的暗线重出天日,太子妃的候选之一李婉娘香消玉殒。”

轩辕笺听得云里雾里,正欲打断,就听轩辕冕问道,“李忠可是突厥人的暗桩?”

早在喜来客栈时,秦佩便已见识过轩辕冕于刑案上的敏锐,见他猜出也并不惊奇。

“不错,当时那张采女晚上曾经听闻李婉娘从里间出去,第二日就得知了她的死讯。之后此案被移交给丽竞门,最终的结果却只是将罪行尽数推到张采女身上,林贵妃禁足。不知殿下可还记得香泉榭?”

轩辕冕茫然摇头,秦佩笑笑,“那便是疏傅榭啊,由此可见,世人皆以为唯唯诺诺的林贵妃心思之毒……林贵妃虽常年不得圣宠,可凭借着本分淡泊的贤名以及王爷在陛下面前的分量,不仅得封贵妃,还把持宫务十数年,殿中省必然早已唯其命是从。思及此处,我又想起李忠死状,李婉娘的批命,那条要了李婉娘命的绫绡,林贵妃最终禁足,我顿时有了个猜测——采选后很短的时间内,李婉娘便已经和林贵妃有了勾结,而张采女并未说实话,她心中很清楚李婉娘要去见的根本就是李忠!”

“难道……李婉娘是死于李忠之手?”轩辕冕若有所思。

秦佩对他惨然一笑,“正是,她目击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最终被李忠灭口。至于李忠……所谓狡兔死走狗烹,他手上除了有李婉娘一条人命外,更牵扯进另一桩天地不容的大案——谋害储君!”

话音一落,众人面上神情各异,轩辕晋眉头紧蹙,欲言又止。

秦佩淡淡扫他一眼,“王爷,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么?一年来你信之重之、言听计从的当然不是宁陵四俊这般的跳梁小丑,而是另有其人……他让你最后打消顾虑,毅然决然夺嫡;为你引见突厥人,帮你收买寒族人心;最终先斩后奏,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桂宫下了毒——纵然不能害殿下的性命,也要让他子嗣艰难,最终为你的储位再加一注筹码!若我没有料错,方才王爷苦苦相寻的,就是这位胡先生吧?”

轩辕晋避开其余人打量视线,昂起头道,“口说无凭,敢问秦主事有证据么?”

秦佩凉薄一笑,“说句僭越的话,王爷与殿下不愧兄弟一场,身上都有个大毛病,那就是偏听偏信。只不过殿下错信的是一同长大的手足兄弟,王爷错信的……不仅仅是这位来头不详的所谓名士,恐怕还有枕边人罢?”

他目光游移至某处,冷声道,“契苾咄罗,还想遮遮掩掩到什么时候?”

霎时间,轩辕笺等人只觉眼花缭乱,雍王与太子皆被各自暗卫团团护住,而秦佩身边竟出现了几个高鼻深目的异族人。

在轩辕冕身边护卫的自是喻老所率丽竞门无疑,轩辕晋旁边却鱼龙混杂的很,不仅有王府的亲卫,更有些不似善类的江湖人士。

在众人惊诧目光下,契苾咄罗等人默不作声地行礼。

“宁陵四俊不过是你招揽的人才,在你眼中恐怕和那些鸡鸣狗盗的门客无异,而他们的存在也不过是个幌子,就是为了掩饰胡先生的存在。可是佩想问,王爷当真见过这个胡先生,又对此人底细知晓多少呢?而真正的胡先生……枉费王爷与她同床共枕一年,甚至还有了王爷的长子,却连枕边人的真面目都未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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