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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遗事 下——by竹下寺中一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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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王轩辕昙第一个跪下,恳切道,“今日太庙内之事,臣弟只当不曾见过听过,更不会吐露半分。臣弟愿……臣弟愿将诸子送入宫内教养。”

言下之意,就是愿意让子嗣入宫为质了。

“臣等亦如此想。”其余宗室忙不迭地跟着表明忠心,生怕晚别人半步。

洛王膝行上前,以首触地,“为免雍王事,一旦归返帝京,臣便会向父皇请命,自请出继!”

轩辕冕端坐在上,看着与他血肉至亲的弟兄叔侄,静静笑了,“雍王之事今日便到此为止,日后也不必再提。孤不过是大病初愈,有些乏了,故而才懒得开口,并不是信不过你们,你们倒好,一个个诚惶诚恐……”

秦佩微微蹙眉,又听轩辕冕道,“还有远客在此,先起身罢,别让人家看了笑话。”

这时众人才察觉到秦佩一行仍在原处,不免有些尴尬。

这些人里,除去几位旁支宗室,各个都与秦佩熟识,此刻心中五味杂陈。别的不谈,雍王起了别样心思之前,有多少次秦佩曾与诸王把臂同游,不醉不欢?洛王因娶了赫连雅娴,后来与秦佩更是多了些说不出的默契,如今见尘埃落定,秦佩不得不走,更是难掩悲切,险险落下泪来。

至于喻老,与秦佩并无多深的交情,今日之事又算是他二人同谋,倒是不见多少悲喜,只冷冷抱臂站着,端详诸人神态。

赵子熙是秦佩的造册恩师,又曾是朝中最早知晓他身份之人,对他从一开始的不假辞色再到维护照顾,早已将他当做自家子侄看待。现下见事情已到了如此无法回旋的地步,纵然是冷面宰相,也忍不住黯然神伤。

秦佩抿了抿唇,撩起下摆,朝着他的方向长跪顿首。

赵子熙轻声一叹,没头没尾道,“子不类父,古而有之。无论你手段如何,你且记住,只要本心不一,你与他便并不相同。”

秦佩并未抬头,声音却有些喑哑,“学生受教。”

此情此景实在凝重,就连契苾咄罗等突厥人都感心有戚戚。

“以环……”轩辕冕淡淡笑道,“此去万里,路途艰险,孤为你备了马车,好歹你这一路也舒坦些。”

他语气平淡,面上也依旧是和煦笑意,可仔细看去,那双凤眼却幽深晦暗,隐蕴着无数心绪。

秦佩不敢看他,只闷闷地点点头,随即又对众人一揖,“佩就此别过,诸君珍重。”

说罢便疾走而去,徒留匆匆背影。

轩辕冕手指紧扣凭几,动也不动的望着殿门——秦佩的身影逆着光,看久了竟让人想要落泪。

直至再看不见,轩辕冕才缓缓阖眼,掩去灼热湿意。

第十九章:江上秋风动客情

轩辕冕准备的马车宽敞得很,再坐五六人都是绰绰有余。

契苾咄罗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搭着话,而秦佩手中捏着铁盒,淡淡看着窗外风景。

他们出洛京已有十日,转眼便已过了潞州,再往北最多一月,越过阴山,便可到左贤王部故地。

“我契苾部便在原先汗国最南之地,自此往北直到娑陵水,所有的土地牛羊均为先王所有,少主你是不曾得见我汗国全盛之时。”契苾咄罗满面怀缅。

秦佩暗暗腹诽,所谓汗国全盛之时,不过是趁着内乱来中原边境烧杀抢掠发点横财罢了,如此蛮夷,哪里懂得何为经世济国,何为文治武功?

正在此时,一人纵马上前,在马车窗外低声用突厥语请示,契苾咄罗一听便喜笑颜开,转头道,“少主,木图江已先行在朔州等候,而大部人马正在阴山以北迎候少主。”

秦佩挑眉,“朔州么?那也快了。”

契苾咄罗大笑点头,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过秦佩手中金匮。

秦佩算算时间,轩辕冕一行应当早已回京,纳锦应和雍王一道被羁押;周芜则和他们一起归返漠北,此刻正坐在前面那辆青纱小车里——先前他向秦佩哀求想换回还在万州牢中的儿子,被秦佩断然回绝,后来便一直不冷不热,看秦佩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怨毒。

秦佩掀开车帘,正是秋光萧瑟,草木摇落。官道两旁鲜有人烟,唯有一片密林。

“一路车马劳顿,少主这阵子吃穿用度是委屈了些,”契苾咄罗笑道,“后日或许咱们就能到太原府,到时候找家上等的客栈落脚,听闻太原的酒肆……”

“不必,”秦佩打断他,“虽有朝廷默许,可咱们到底身份特殊,太原是重镇,还是低调些好。”

“那……”

“不如便去汾州吧。”秦佩一锤定音。

不能去太原花天酒地一场,契苾咄罗虽有些遗憾,也还是应承下来。

汾州有山,名曰比干;汾州有水,名曰无定。

商王无道,皇叔比干空有玲珑心窍,却最终死于非命;清波潋滟,谁还能记得曾有五千貂锦少年在此奋不顾身,埋骨胡尘?

秦佩又瞥了眼道两旁的密林,不动声色。

客栈的窗纸上映着两道人影,一着胡服,一着儒衫。

“你可曾见到金匮?”

“在那盒子里,少主就算是沐浴就寝都不肯离身。”

“这可如何是好?这少主明显心不在汗国,胡语更是一句不会,我们带他回去,若是部众不服……”

“哎,主要是木图江死心眼,照我看,少主在中原时日太久,已经和汉人儒生无异,就算是回去继承汗位,也不会有什么作为。”

“更关键的是,他还和汉人太子亲善,日后心也不会向着我们。”

“不如……”

“可是他手上那铁匣里不仅有传位金册,还有左贤王藏宝图纸。”

“一旦到了朔州与木图江会合,他就又多了一份助力,若是他能打开金匮继承汗位,对我们未必是好事,何去何从还得早下决断!”

“除去我们带来的人,其他人也未见过少主……只要我们能得到金匮……”

“我一直觉得这几日似乎还有天、朝的死士跟着,此时下手怕是不好,过了汾州便是怀远,彼处是陇西王的封地,就算是太子的亲卫亦不可造次。我料想,他们只会送至怀远城外,木图江还在朔州,到时候少主孤立无依,任他再聪明,最后也只能听凭我们摆布,如今唯一的问题便是这金匮。”

“那金匮如何开启,恐怕连少主也不知道,我担心的是,若这金匮有什么机关,只有少主才能开启……”

“嘿嘿,来日方长,先王就不是个长命的,若是少主也年岁不永……咱们还是先想想日后打算才好。”

“你是说?”

“待价而沽。”

与此同时,秦佩让店家打来热水,好生洗漱了番,也便睡了。

即使在睡梦中,他也依旧攥着铁匣,不肯放手。

第二日清晨,契苾咄罗便来请秦佩起身。

“少主,趁着日头正好,不如咱们早些启程,这样也能早些到朔州与木图江会合。”秦佩用罗帕擦了擦面,淡淡道,“也好,能早一日到牙帐总是好的。”

用过早膳,一行人如往日那般登车北行。

秦佩依旧抱着铁匣闭目养神,左手摩挲着腰间的荷包。

契苾咄罗时不时掀开车帘张望,很有些神思不属。

“前面便是无定河了罢?”秦佩忽然开口。

契苾咄罗镇定心神,恭敬回道,“正是。”

秦佩笑笑,“不知你可曾听过一句汉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我想下去走走,权当怀古。”

“这……”契苾咄罗露出几分为难,“少主,还是大事要紧,木图江将军还在朔州等着呐。”

秦佩慢慢敛去笑意,“来去不自由,我当真不知道你们是要迎我做这个少主,还是要变相软禁我?”

“少主何出此言,这岂不是在怀疑我等的忠心?若非忠于先王,忠于少主,我们为何要千里迢迢来到中原?”契苾咄罗单膝跪地,大声自辩。

秦佩看也不看他,“那就做好你的本分。”

“少主,既是怀古,那不如让周芜跟着,他毕竟也是汉人,读过点书,若是少主起了诗兴,他或许还能与少主应和几句。”

秦佩知他对自己不放心,也不坚持,淡淡道,“那便召他来吧。”

秦佩负手看着浩淼波涛,面上波澜不惊,周芜在他身后五步恭恭敬敬地垂手侍立。

秋风肃肃,周围侍卫又站的极远,故而他二人谈话也不怕别人听见。

“周某自认忠心耿耿,为了先王的恩德抛妻弃子,在衡阳暗中守望少主十年,除去万州时略有得罪,对少主可谓竭忠尽智,可少主为何从来不信周某?”

秦佩避而不答,却指着岸边一叶小舟道,“此处说话不方便,不如知会声契苾,你我上船说罢。”

第二十章:能忆天涯万里人

不提汾州秦周二人舟中僵持,长安却是一片安宁静好。

雍王与太子的储位之争轰轰烈烈地闹了近一年,朝堂上下人人忙着押宝战队,从一二品大员到八、九品的刀笔吏,各个都是战战兢兢、苦不堪言。

如今中祀之后,诸宗室各回府邸封地,唯有雍王一人被软禁在宗正府。

当日虽最终只留下寥寥数人,可雍王逼宫之时有数百名宗室亲见,人多口杂,纵使朝廷想压下此事,雍王作乱的消息还是迅速传了出去,就连圣和居传菜的小二都已知道个八九不离十。

轩辕冕照例大朝,会上却未提及雍王半字,此事涉及宗室,自然由宗正府全权主管,诸臣虽心下纳罕,也只能等尘埃落定后东宫明文昭告了。

朝会之后,刘缯帛迟疑片刻,还是前往中书省谒见。

许是知他为何而来,赵子熙还是在百忙之中见了他一面。

“见过赵相。”不管当了多少年官,刘缯帛还是学不会阿谀媚上的那些手段,见到权臣高官,说得好听些叫做不卑不亢,说得难听点就是生硬呆板。

赵子熙瞥他一眼,淡淡道,“秦佩恐怕再不会回来了。”

刘缯帛周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抬头,“他可是犯了什么大事?他可还活着?”

赵子熙并未多言,只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先前早有种种迹象表明秦佩可能知晓突厥事,甚至与突厥有涉,可不知为何,他一直坚信秦佩并非女干佞歹人,故而虽心中忐忑,却也并未太多过问。

想不到,不过是随扈祭祀,最终却落得个生死不明的结局。

见他神色怆然,赵子熙低声宽慰道,“秦佩虽看着文弱,却是个坚刚不可夺其志的性子,他既如此做了,必然早已做了周全打算。”

刘缯帛默然点头,“明日我再往陈忓府上走一遭罢。”

说罢,便行礼告辞,走了几步,忽而苦笑道,“他们这一科一共就他二人分到我刑部,想不到最后竟一个都得不到善终。作为上官,我良心何安。”

赵子熙年轻时曾有人被人称作“冰雪为肤玉为骨”的冷面郎君,如今看来果然不负此名——得意门生生死未卜,他也依旧稳坐凤阁,八风不动。

“原来顾秉还在时最喜一句真言,你既是他门生,如今我便代他提点你,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秦佩今日得了这样的果,也无非是前人种了这般的因。怨不得天,也怪不得命。”刘缯帛愣了愣,蹙眉道,“既是善恶因果、如影随形,那秦佩自己种下的善果呢?”

赵子熙喟然一叹,“惟愿天亦有情。”

虽已入了秋,不知为何,天气竟又暖了起来。御苑里大片大片的芙蓉争相盛开,姹紫嫣红,竟不输春日之景。

散朝后轩辕冕并未回崇文殿,而是折至御苑,一人赏景独酌。

洛王被他家王妃拉扯来时,远远就见蓬莱阁飞阁流丹,太液池安若明镜,好一番秋水长天的寥廓气象。

轩辕冕便端坐蓬莱阁中,对着一盆看不出品相的兰草发愣。

“见过太子殿下。”洛王恭谨见礼,一边轻拽身旁心急火燎、完全忘了礼数的王妃。

他一旁的赫连雅娴早不耐这些虚礼,直冲冲道,“秦佩到底怎么了?给个准信成么?”

洛王惊出一身冷汗,赶紧请罪道,“拙荆出身将门,不懂规矩,还请殿下莫怪。”

轩辕冕笑笑,“自小一块长大,孤将她视若亲妹子一般看待,她如何秉性孤还是知道的,哪里会见怪?何况如今她是孤的皇嫂,说起来还是孤失礼了。”

赫连雅娴这才正眼打量他,太子大病初愈,面色比起先前确是好上不少,可依旧瘦削得可怕,双颊凹陷,不余半点赘肉。太子虽然依旧温润淡泊,与昔日无异,可这种宁静泰然却更让人心惊。

想起杳无音讯,人人避讳提及的秦佩,赫连雅娴心头一痛,抽噎着道,“我虽身处内宅,可也不是不明事理、嘴碎长舌的无知妇人,你们却一个个瞒着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了,怎么去了一趟洛京,雍王被关,秦佩干脆就不见人影了呢?我不问别的,我只想知道他如今可还安好?”

就是因为她在府里苦恼,洛王拗不过她一时心软才将她带来,现下见她哭得凄切,只站在原地唉声叹气。

“他只是有些私事要办,才未跟着銮驾回来,”轩辕冕笑道,“至于为何不告诉别人,他虽与我等相熟,可不过官身六品,一个刑部主事休沐恐怕还不至于要昭告天下罢?”

赫连雅娴细细端详他神态,见他虽不似作伪,可总透着些强颜欢笑的味道,不由追问了句,“那他何时归来?再等下去,别说我家狗剩的满月,就是满周都赶不上了。”

轩辕冕似笑非笑的看满面通红的洛王,“狗剩?虽说贱名好养活,可到底是龙子凤孙,也不必如此作践罢?”

赫连雅娴摆摆手,“洛王仙风道骨,不讲究这些小节。太子弟弟你别岔开话题,秦佩到底何时回来?”

她这声太子弟弟一出,洛王心底一松,从“冕哥哥”变成“太子弟弟”,这一路他也是走的不容易。

轩辕冕仍是温和一笑,“待他事情办完,自然便会回来。”

赫连雅娴叹道,“先前我还求过他,他日太子弟弟有了心仪之人,一定要先告诉我知道,如今可是无人为我通风报信了。”

轩辕冕手一顿,后又轻轻抚上腰间玉玦,并未答话,只是淡淡浅笑。

三人一阵沉默,正值落日熹微,蓬莱阁旁种了几株绛色芙蓉,被夕阳斜照染成一片血红。

“我突然想起前人一句说芙蓉的诗来,”洛王低声道,“冰明玉润天然色,凄凉拚作西风客,不肯嫁东风。”

过了半晌,轩辕冕才幽幽道,“孤方才忽有所感,若是大哥不嫌弃,侄儿的名字就叫懋歆罢。”

第二十一章:浮生恰似冰底水

“少主……”周芜欲言又止。

秦佩蹙眉看他,“你本就姓周?”

周芜愣了愣,“小人虽是汉人,可在突厥已有三代,自有突厥名字。后来先王入东宫后为小人起名周琼,在六全镇遇事后,方又改成如今的周芜。”

“周琼么……”秦佩冷笑一声,“也不知是造作给谁看。”

“少主唤小人来……”周芜偷眼看他,心中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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