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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遗事 下——by竹下寺中一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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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喻老偷眼看他,“但林氏罪妃……”

“如何?要见父皇么?”轩辕冕一哂。

“正是,罪愆倒是老老实实,宣完旨后,他也就应了,仿似真的看破红尘似的。”

轩辕冕抬眼看天际流云,“妻离子散,身败名裂,孤若是他,恐怕也没脸留在方内了。至于林氏,也罢,她要见便让她见罢,本还能留下一条性命,偏偏如此想不通透。”

长安城历经数十载营建,自是煌煌帝京,煊煊赫赫,此时又正是春和景明之时,纵然在七层宝塔上也可见百花盛放,烂烂漫漫地开到了天边。

大报恩寺内亦是游人如织,一个垂髫稚童踉踉跄跄地要去摘那御品牡丹,幸好被及时拦住,被焦急的母亲打了几下,坐在地上直哭。

轩辕冕禁不住轻轻笑了起来,目光越过长安西北的群山,飘飘渺渺地投向不知名的远方。

无定河畔,可也有这等春光?

德泽二十年四月初四,太子轩辕冕即位,改元承平。

第二十六章:百年都是几多时

转瞬之间,太子登基已有半年。陇西、临淄二王无嗣国除,以老迈求归帝京荣养,帝再三恳请,无奈二王心意已决,皇帝最终才允下,命人在长安修建王府,并令礼部安排迎候二王事宜。

二王最少还需半年方可抵京,还谈不上十万火急,真正让礼部诸人深感头痛的却是另一遭大事——改元半年,后位可还虚悬着呢。

早朝方罢,礼部尚书苏景明便径自向中书省而去,据闻是要向赵相亲禀此事,可见是焦心到了何等地步。

“见过赵相。”苏景明草草拱了拱手,便从袍袖中取出一封文书。

赵子熙瞥他眼便欲接过,不料苏景明手一抬,藏到身后,满面促狭地看他,“采选之事,我已有了计较,就看赵相想拿什么来换了。”

赵子熙八风不动,靠在凭几上,“我的便是你的,何苦如此见外?”

见苏景明眉头一挑,便悠然改口道,“不如先欠下,待你日后想好了要什么,我允你便是。”

苏景明白他一眼,将那文书递给他,“不知为何,陇西王竟要陛下巡边犒赏三军,之后他再与陛下一道回京。你说他是怎么想的?他这般作为,放在天下人眼里,岂不是如同陛下亲自往陇右迎他一般?就算他是陛下的皇叔祖,毕竟也只是个藩王,如此作为,将天家威严视作何物?”

赵子熙接过文书,一目十行地扫过,“裁撤陇西、临淄王府后,陛下欲在凉州设安西都护府,在蓟州设安东都护府,其中安西都护府更为紧要。本来陛下的打算是让安西都护与王爷交接后,再命专人护卫王爷回京,想不到王爷竟是让陛下自己去。”

“这于理不合啊,”苏景明不知何时已经坐下,正小口啜茗,“不过,我喜欢。”

赵子熙无奈地看他,简直不明白为何太上皇当年要点这么个离经叛道的人做礼部尚书,“陛下若是同意,倒也无妨,也正好让陇西军和边民们看看朝廷的恩宠。”

苏景明点头,“也罢,天子巡边……我礼部又有的忙了。”

“至于这后宫事……”赵子熙迟疑道。

苏景明挑眉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不久后,一个消息通过吴少卿之口在天启朝上下传得沸沸扬扬。

似是皇帝处理朝事游刃有余,终于腾出手来解决终身大事,仿佛是为了印证吴少卿所言非虚,礼部也忙不迭地昭告天下。一时间,但凡家中有未出阁女儿的大小官吏纷纷闻风而动,整个长安城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乃至钗簪环佩均被一抢而空。

就在诸位老爷夫人喜滋滋地等着女儿飞上枝头,闺阁小姐们念着传闻中龙章凤姿、贵不可言的皇帝陛下沉入梦乡时,另一个消息恍如平地惊雷一般炸开,将众人的痴心妄想砸了个粉碎。

一个月内,几个原先曾在东宫服侍的宫婢竟纷纷染病,重则撒手人寰,轻则人事不省;而在礼部颁发布告的当天,宫内原先林贵妃的寝宫珠镜殿竟然走水,火光映红了半个长安城。

钦天监的袁老头一日在圣和居醉酒,不慎说漏了嘴,当今圣上是个罕见的永世孤鸾的命相,若是贸然成亲,不仅克妻克子,更有可能给国家招致祸患。他虽然惯来疯言疯语,可也常道破天机,人们不由得半信半疑。

没过几日,袁老头竟然以殿前失仪被降了两品,罚俸一年,事后对那晚的醉话更是矢口否认。礼部苏尚书在某日士族的清谈雅集上一本正经地澄清,圣上最多只是对玄学略有涉猎,克妻克子之说乃是无稽之谈。

须知人之本性,朝廷越是冠冕堂皇的解释越不会让人信服,而越是极力的澄清则越显得此地无银……众人又联想起一心向道、终身未娶的顾秉,从洛京回来后重拾旧业,越发沉迷于道法的洛王,再加上去年的采选一案,不禁又开始踌躇起来。

就在众人畏首畏尾、举棋不定时,圣上下了一道诏书,言明此生注定无嗣,故而罢采选、废后宫;命诸王之子尽入太学,陛下将择优教养;遣散宫内八成宫人,准其回乡自行婚配;又因宫内并无女眷,承平年间不再增选宦官,更严禁民间私自宫刑。

皇帝的这道诏令将所有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御史台的言官们正欲上疏劝谏,却被老谋深算的郑谙虑拦下。

“此事怕有说不得的隐情,圣上年前曾大病一场,中祀后雍王世子夭折,雍王本人更是出了家……何况,宗正寺的王爷们都不曾发话,你们又操的什么心?”

众人细想了想,竟都觉得此事大有乾坤,这些言官也都是乖觉的,哪里愿意为了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开罪君王?

于是,在君王的坚持,太上皇的默许,和群臣的缄默不言下,此事已成定局。

千重宫阙,城门次第而开。

数十辆青纱小车缓缓驶出,时不时有宫女掀开车帘回头望去,个个眼角带泪,喜不自胜,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有日能离开这食人的深宫。

“陛下仁慈。”蓬莱山上,裴行止错后半步立于轩辕冕身侧,一同登临南望。

轩辕冕笑笑,“何必拖累他们。‘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别的不说,最后一次增选宫人是德泽十年,彼时进宫的宫人到今日方才放归,就算入宫时十四五岁,到如今也是年近三十,说起来倒是我天家不仁,白白误了人家半生了。”

裴行止心中一叹,猛然想起当年他曾对着秦佩故弄玄虚,说什么“就算是天下至尊,最终往往都敌不过一个字”,如今看来岂不是应验了?

情之一字,最是伤人。

“臣想问句僭越的话,他一日不归,陛下可以等一日,他一年不归,陛下可以等一年,可若他永世不归,陛下难道要等一世?”

轩辕冕目光掠过波光荡漾的太液池,又忍不住向北望去,“朕答应过他要等,那便自然会等下去。那时朕是太子,尚有千岁,如今是皇帝,更有万岁,朕等得起。”

第二十七章:笳鼓喧喧汉将营

夜阑更深,万籁俱寂。

中书省内灯火不歇,几位年轻的侍中、舍人正伏案批阅公文,无人敢懈怠半分。

原因无他,只因今日轮值的宰相是三朝元老、两朝宰相赵子熙。

赵子熙虽正值壮年,却极通养生之道,新帝登基后,便将原先的五日一值改为十日一值,也不再处理具体事务,反而将大量的时间用来考校后生。

“待科举殿试罢,陇右、临淄撤藩一事怕就要提上日程了,”最近刚有资格在中书省行走的刘增帛忧心忡忡道,“可圣上却迟迟下不了决定。”

赵子熙轻叩杯沿,“不着急,陛下深思熟虑,是天下之福。”

刘增帛正欲说些什么,就听外面有人禀报,说是皇帝身边的内侍怀恩公公到了。

怀恩向诸位阁臣行礼,“明日朝后,陛下想与几位阁老还有礼部几位大人议定巡边之事。”

“圣上怎么这么快就拿定主意了?”刘增帛奇道。

怀恩公公压低声音,笑道,“几位大人有所不知,方才御苑里那棵优昙花突然绽放,此花传闻三千年一开,现则有金轮王出,这是了不得的吉兆啊。陛下以为此时此花盛开,必然意味着什么机缘,他说的深奥,奴婢也不太听得懂,过来宣旨便是了。”

“此花原先不是赠给秦佩了?好几年都没开,想不到今日竟是开了。”刘增帛虽不信什么祥瑞之说,但主忧臣辱,皇帝龙颜大悦总是好的。

赵子熙眸光一闪,“咱们今夜便拿个章程来,最迟四月,陛下定然启程。”

三月初五,皇帝登极未至一年,便因安西都护事巡狩北疆,亲自劳军。

天子出巡,革辂而六驾,白缎为幨帷,十二面旌旗高高竖起,绣以龙虎。左右卫率亦在一旁扈从,军容齐整,浩浩荡荡,好一派天家威风。

“你可知朕为何选你做那安西都督?”轩辕冕闭目小憩。

赫连仲祺小声道,“臣不知。”

“听闻你这几年在太学也未忘了研读兵法?”

“我赫连家世代习武、拱卫朝廷,祖宗遗训,臣无一日不放在心头。”

他以往嚣张肆意,在整个长安城里都是横行无忌,前年因事被罚,反而因祸得福地并未牵扯进夺嫡风波,为人亦是稳重许多,甚至有些谨小慎微,失了少年人的锐气。

轩辕冕笑笑,“大好男儿自是不该被困在长安宫城一方天地,不去大漠孤烟处走上一遭,如何又对得起平生志向?你既收敛了性子,朕也便放心了。安西都护李克,虽是个忠臣,但为人过于憨直莽撞,你多留意。”

赫连仲祺心下霎时了然,在安西都护外又设安西都督,不过是为了相互制衡,防止一方坐大,最终如同藩王一般成为朝廷的心腹之患。

“臣领旨。”

曾几何时,赫连仲祺敢打马御前,大笑着抢走轩辕冕手中瓜果;轩辕冕也曾微服探访,只将行迹告知赫连仲祺一人知晓。

事过境迁,赫连仲祺再不敢在轩辕冕面前百无禁忌,轩辕冕亦无法再以背心相托。

君臣分际,不过如是。

还未至凉州,便有暗卫飞马来报,说靖西王亲率十万凉州军在城外十里外迎候。

轩辕冕难免意外,“怎可劳动皇叔祖?”

“想来靖西王此举也是为了彰显历代靖西王对朝廷的拳拳忠心,”裴行止在一旁插话道,“顺带一展陇右军威。”

轩辕冕任由怀恩为自己整肃仪容,“皇叔祖有心了。”

这军威自然不是给他轩辕冕看的,恐怕归根结底,靖西王还是想为他留在陇右的部属挣个前程吧?有如此顾念部属的主将,难怪几十年来凉州军一直对靖西王府忠心耿耿。

果然,又行了半个时辰,众人便见远处玄黑旌旗招展如同阴云压城,数十万人排列齐整,阵势煞是惊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十万人一同高呼,简直如同地动山摇,拉车的服马一惊,纷纷在原地躁动起来。

盛年不再,雄霸之气却依旧的靖西王亲自上前,撩起下摆,在天子舆驾前跪定,口称万岁。

怀恩掀开幨帷,轩辕冕端坐其内,华美清俊,雍容以及。

靖西王微有讶异之色——皇帝竟着了一身锦边胡服!

怀恩命人去拿绣墩,轩辕冕却摆了摆手,径自跃下舆驾,亲自将靖西王扶起。

“靖西王府为国守边,已历父子两代,皇叔祖更是社稷重臣,宗室砥柱。劳烦皇叔祖亲迎,是朕的不是。”

他神色真挚和善,旁人见之可亲,靖西王也不例外,当场笑道,“上次本王见到陛下,还是德泽十五年。转眼间陛下便能独当一面,臣等也是老了。”

他笑意恬淡,仿佛真的是个看着自家得意子侄的市井老人。

轩辕冕抿唇一笑,“皇叔祖哪里算的得老,看起来也就与朕父皇一般年纪。”

虽是暮春,正午日头却也毒辣,轩辕冕仰头看看,对靖西王道,“将士们苦等,怕也是累了,不如咱们进城再来寒暄?”

“是老臣考虑不周了,”靖西王做了个“请”的手势,“请陛下回舆。”

轩辕冕目光瞥向靖西王仆从牵着的青骢马,问道,“皇叔祖如何回城?”

靖西王恭敬道,“老臣自当骑马随驾。”

“朕本是来劳军,自是与将士们一处,”轩辕冕摆摆手,一旁的太仆寺丞便亲自牵来一匹通体雪白的御马,“更何况,太。祖太宗马上得天下,朕虽养于深宫,却也不想堕了我轩辕氏男儿的威名!”

说罢,他便利落地翻身上马,又用马鞭指了指身后的李克、赫连仲祺两人,笑道,“这便是我为陇西选的都护、都督,这几日皇叔祖大可考校他们,只要您略有不满,朝廷便重新再选!”

须知先前雍王一事传到凉州,有关储君的流言并不十分悦耳,靖西王虽然不曾尽信,心中却也有了芥蒂,如今见他恢廓大度,不由老怀甚慰,连连道,“圣上英明!”

轩辕冕难得开怀一笑,扬鞭纵马,身后依次跟着靖西王、李克、赫连仲祺等人,浩浩荡荡地入城了。

第二十八章:无情莫把多情恼

犒赏三军,巡视防务,皇帝在凉州呆了三日,几乎日日都忙到子时方能歇下。

靖西王府早已料理停当,长史正同司书一道清点王府资材,到底历经两代经营,各样器物堆积如山,光是名剑宝刀恐怕就需要一辆马车来运送。

“陛下可曾起身了?”王府录事周琦一早便在行馆外等候,录事虽只是个微末小吏,可他身上却不见半分卑微谄媚,反而周身一派华贵之气,王府众人见他也极为尊重,就连王爷也对他百依百顺,俨然便是这陇右道的半个主子。

怀恩公公对这个魏国公之弟也是极为忌惮,见他亲至,自是打足了精神应付,笑得犹如春花一般,“见过周大人,陛下早已起身了,正想着临行前去王府探视王爷,没想到周大人却先来了。”

“陛下这是要折煞我等,君臣有别,理应我与王爷来向陛下请安才是,”周琦不卑不亢,“王爷稍后便到,还请公公通报一声,若是陛下有暇……”

怀恩赶紧道,“奴婢这就去,周大人稍安勿躁。”

半盏茶后,经过再三推让,轩辕冕还是坐了上座,正微微侧身,与靖西王闲谈。不知不觉说起当年事,靖西王不由慨叹,“彼时本王心力交瘁,哪来闲心去关心洛京的暗流涌动?待到本王反应过来时,战事已是一触即发,太上皇也已祭告天地,准备亲征了。”

当年金戈铁马,身处深宫的轩辕冕自是毫无印象,只笑道,“当年皇叔祖与独孤表叔兵分两路夹击突厥,胡人闻靖西王之名则小儿夜啼,人人胆寒。皇叔祖勃发英姿,朕无缘得见,实乃平生之憾。”

“陛下谬赞了,不过是趁着还能爬的上马,为父王报仇雪恨罢了,哪里谈得上什么英姿?”靖西王喝了口甘露,缓缓道。

周琦陪坐一旁,忽而道,“对了陛下,昨日下官看了日程,为何咱们不顺道由太原南下,反而要取道汾州?”

轩辕冕不喜甘露,故而只浅啜了几口便将茶盏放下,“朕有个结义兄弟,因事往北疆公干,却在汾州不知所踪,朕有些……牵念,故而想亲自去看看。”

“哦,不知所踪?在北疆竟还有这般的事情?”周琦诧异至极,高声惊呼道,“还请陛下将此事由来细细说明,或许我与王爷能够帮的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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