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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遗事 下——by竹下寺中一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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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佩默然看着他们君臣交际,有个影影绰绰的念头浮上心头,却又如同子夜流光,根本捉摸不住。

第八章:月满空山可奈何

二人一番剖白之后,复又坐定。

秦佩继续道:“下官有个大胆的猜测,有没有可能当年阿史那乌木根本就还有余党留在中原伺机而动?从采女案看来,这些余党甚至染指了禁中。储位早定,雍王以往又一贯忠孝悌诚,如今却冒着这般的风险意图夺嫡,难道殿下不觉得奇怪么?圣上有心削藩,诸王均不得干涉政事,王爷血气方刚,难免想做番大事业,加上和殿下政见不合,若是有心之人挑拨撺掇,亦会生出一争之心。”

裴行止赞赏地看了眼秦佩,“不错,林贵妃出身寒门,林尚书更是与如今的刘缯帛一般的寒门士子领袖,言传身教,雍王对世家素有成见,如今看来更是势同水火,除之后快。”

“他可以任性妄为,以一己好恶偏颇处事,孤却不能。”轩辕冕淡淡道,“雍王先前还说孤是一心仿效父皇,可他自己呢?所提主张处处都在东施效颦,无非是打压世家及开疆拓土。他却未想到,父皇他老人家励精图治为我等铺好了路,最终还不是为了与民生息,创个民康物阜、四海升平的承平盛世。”

他语气愈发急促,秦佩不禁上前半步,手抚上他的背心,心中忧急交加。

轩辕冕咳了一会,甚至微微有些喘息,“孤……孤绝对不会容忍有人以一己之私,害的民怨沸腾,天下离乱!”

喻老与裴行止均匍匐在地:“殿下圣明。”

秦佩依旧抵着他背心,忧心道,“雍王之事,不可操之过急。下官如今担心的,是殿下的玉体。”

轩辕冕咳久了,又是一阵晕眩,靠着他方才好些,恹恹道:“孤以为,此番对方怕是有高人,千防万防,竟还是着了他们的道。”

“属下无能!”喻老请罪道,“太医束手无策后,属下遍寻江湖名医,却也查不出什么缘由,辜负圣望,臣……”

轩辕冕温和道:“无妨,今日听以环一说,孤倒是有些眉目了。假设一切尽如以环所料,那孤怕是被突厥人暗中下了毒。”

沉吟片刻,他又道,“喻老,你派人双管齐下,先去雍王府打探,看可有异族人行踪。另外一头,令人快马至陇西凉州靖西王处,找寻突厥或是铁勒医书……必要时刻,巫医亦可。”

秦佩心头一凛,由古至今,多少宫墙之变由巫蛊始,轩辕冕难道已经对雍王失望透顶,怀疑他有谋逆之心?

“卑职遵命,只是这京中频频出事,人心惶惶……”喻老斟酌语气,“还有人散播谣言,说殿下不是天命所归,才屡屡出现妖异之象。还有人说殿下乃是史氏乱党之后,一旦陛下驾崩您便会重用世家,将寒族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秦佩冷声道:“雍王府传出来的吧?想不到这么下作的招数也用的出来。”留意到轩辕冕背部一僵,他给喻老使个眼色,后者也不再多提。

裴行止把玩手中茶杯,深思道,“设身处地,若我是雍王府的幕僚……”

“他们如今胜过殿下的,至少是他们自以为胜过殿下的——一是部分寒族支持,二是殿下尚未大婚,亦无子嗣,三便是圣眷了。”

“可林贵妃刚遭贬黜,圣眷之说从何而来?更何况殿下是顾相一手教导,以顾相在圣上面前的分量,论起圣眷,雍王哪里有半分胜算?”秦佩打断他。

裴行止低头一笑,心道这秦佩果真护短得紧,从前与轩辕晋关系倒也过得去,甚至还有几分将他当弟弟看,如今雍王意图夺嫡,秦佩干脆撕破脸皮站在太子这边,倒也称得上是赤胆忠心?

裴行止悠悠道:“君心难测啊。”

秦佩摇头:“我还是不懂。”

“虽说储位已定,可若是其间有个儿子得尽民心,又是天命所归呢?譬如说雍王再做几件大事,向圣上证明自己的能力,又得百官诚服,万民拥戴,就算圣上再偏爱殿下,也难免会有几分迟疑吧?”

见秦佩依旧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轩辕冕笑道,“以环莫慌,都说了是四弟府中幕僚的想法。只是不知他们哪来的自信,可以将父皇心中所思猜的十拿九稳呢?”

秦佩听的又是一阵糊涂,见轩辕冕与裴行止二人老神在在,喻老神游天外,干脆放弃深究下去。

“至于子嗣,”裴行止笑笑,“且不说那纳锦姑娘肚子里的是男是女,难道皇长子与皇三子就没有子嗣了么?更何况殿下日后但凡大婚,亦也会开枝散叶,这就更不是问题。”

喻老插嘴道:“寒族士子也未必尽数支持雍王罢?毕竟那帮人死板的很,殿下可是嫡长子。这么看来,雍王府不足为惧!”

“这也不好说,”裴行止忧虑道,“咱们擅阳谋,可人家喜欢玩阴私的,这可就难办了。”

几人在裴行止的茅庐谈了约莫两个时辰,直到月上中天才散去。

秦佩搭了东宫的便车,一路都有些心不在焉。

“以环?”轩辕冕低声道。

秦佩看他灰败面色,喉头哽得说不出话来。

“孤没事。”轩辕冕安抚道。

秦佩抿唇笑笑,没有铜镜却也知道自己笑得该是何等牵强。

轩辕冕深深看他,对方浅色眸中尽是忧心焦虑,本也愁闷的心绪竟是一松。

“以环,你可能听见什么?”

今日天色极好,连半点微风也无,秦佩凝神细听,无奈摇头。

轩辕冕掀开车帘,指着窗外明月,“看得见么?”

山月无言,花落空山,碧云摇曳,清风满怀。

轩辕冕幽幽道:“孤非圣贤,自也畏死。功业社稷不谈,若是一朝逝去,哪里能见得到这般风月?又哪里割舍得下牵挂之人?孤早已察觉有恙之事,也尽力在找破解之法,可世事哪里尽如人意?孤如今是在赌,赌他轩辕晋不会丧心病狂到要孤性命,这样孤才能将未尽之事做完……”

“陛下知道么?”秦佩眼前一片模糊。

轩辕冕伸手想为他拭泪,不知想到了什么,还是犹豫着放下,“提前要来丽竞门,便是不想让他老人家为孤操心,若是可以,亚父孤也要一并瞒住。”

帘外风清月白,轩辕冕的声音清朗依旧,“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死生之事,想开了也便罢了。若孤侥幸,多年之后想起今日,可不是会觉得月色更好?”

秦佩强道:“到那时,你我再对月畅饮,一醉方休。”

未曾言明的恐惧如同凶兽般将他所有的冷静自持都撕得粉碎,他担心的是若有差池,多年之后纵使他再不敢想起今日,亦再不敢举头望这月光。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第九章:愁绪如丝无尽头

那日洛王大婚之后,突厥案明面上依然由刑部主查,可实际上早已被移交丽竞门。于是刑部便开始了一种群龙无首、散漫无比的悠哉生活。

刘缯帛引咎自辞的表章到底东宫未准,只得继续早起点卯,然后便缩在刑部不问世事。如今朝堂之上暗流涌动,刘缯帛又一贯是年轻寒门士子的中流砥柱,此时突然低调起来,颇是耐人寻味。秦佩心里暗自猜想,不知是否是顾秉对这个学生耳提面命过些什么,刘缯帛才一反常态,缄默不言。

秦佩这日在甲库查找了整整三个时辰,暮色苍茫时才回到部衙。其他同僚早已归家,刘缯帛的厢房却虚掩门扉,透着一线夕光。

秦佩步近门口张望,只见刘缯帛独自一人坐在案前,除去一杯早无热气的清茶,案上空无一物。

“大人?”

刘缯帛并未应,眉头深锁,不知在想些什么。

秦佩壮着胆子又唤了声,刘缯帛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

“秦佩?进来罢。”

秦佩轻手轻脚地进来,又将门阖好,方在他对面坐下。

想起这段日子的遭际,两人不禁相对苦笑。

“真是羡慕你,”刘缯帛感慨道,“当年我还是个五六品的小官时,也只需埋头打点好自己那点公务,不需上朝,不需应酬,更无须理会言官弹劾,那时的日子,何等清闲,又何等自在。”

秦佩笑道:“大人此言差矣,若大人如我等般是个汲汲营营的小官,恐怕逢迎拍马,为上峰跑腿打杂都来不及,哪里来的清闲自在?”

刘缯帛摇摇头,叹道,“如今倒是两头不好做人了。”

那日雍王曲江池畔设宴,刘缯帛正陷于言官弹劾之中,并未列席,听闻之后雍王又请过他数次,均被他以各种理由谢绝,于是不少年轻气盛的寒门官吏对其已有些不满非议,仿佛他是那庶族的叛党一般。

秦佩犹豫道:“大人可读过和光十三策?”他深知刘缯帛对士族深恶痛绝,对太子也谈不上赤胆忠心,此时朝野上下均蠢蠢欲动,见势押注,刘缯帛竟如此淡泊,可见在他这般岁数以寒门出身当上一部侍郎,绝非凭借运气。

秦佩眼中有些迷惘,他并非天家子弟,自然也不懂那些凌云壮志,野望雄心。他只知圣上戡平祸乱、四海咸服,盛世之象初现,他不明白为何有人为了所谓的青云之志、为了所谓的青史留名,就可以罔顾大局,置民生于不顾。轩辕冕一直主张的不过是轻徭薄赋、怜惜民力,缓和士庶间隙,友睦四邻,以和柔治天下,近来却被清流批驳得体无完肤,说是不思进取、谄媚世家、亲近蛮夷。他所求不过是个承平盛世,这难道也错了么?

刘缯帛看他,轻声道:“我虽厌恶世家,却更恨小人。他们口口声声说为寒门下品声张,可庶人百姓的愁苦,他们又哪里晓得?说是寒门子弟,可哪个家里不是良田百顷,奴仆成群?世家尚还有诗书传家,礼义廉耻,可他们呢?”

他脸色惨淡,下巴上甚至长出了细密胡茬,哪里还有当年锋芒毕露,志得意满的情态?秦佩见他被逼到如此地步,心内也不禁难受,不禁想道:逼迫他的那些人里,不知道有多少曾是他的同科知交,又有多少曾因同出寒门而守望相助,脊背相托?

“也罢,咱们便看顾好刑部这一亩三分地,随便他们怎么折腾。”刘缯帛起身,捶了捶脊背,“你我都是进士出身,大不了就被扔去翰林院、礼部当个闲人,如吴少卿那般逍遥一辈子,倒也不错。”

秦佩亦站直身子,却被刘缯帛下句话震住,只听刘缯帛冷声道,“从龙之功,谁当真稀罕。”

见秦佩满面震惊,刘缯帛淡淡一笑,拱了拱手便回府去了。

秦佩回到府中,在院中踱了半个时辰,连夜风中檐铃泠泠作响也无暇欣赏。近来他心绪一直不佳,府中的丫鬟婆子见他这样倒也不感稀奇,只道自家大人又是为情疯魔了。

秦佩心思如乱绪,只想找个人长谈一番,缕清心中迷思。可如今轩辕冕有恙,雍王反目,陈忓朱子英皆为普通官吏,哪里知道这许多内情?再说世交们,周玦是皇长子堂舅,自是不会涉入夺储之事,赵子熙隐隐乃世家之首,更是只会明哲保身……

他们早已位极人臣,无论谁登基即位都无关紧要,而唯一会为太子筹谋打算的顾秉随驾终南,以他生平谨慎,恐怕亦只会避嫌。

古往今来,坐在储位上的哪个不是朝不保夕?以陛下圣明,也战战兢兢地在东宫韬光养晦十年,情势最坏的时候甚至还被逼去守陵。

对这些东宫的殿下们来说,煌煌帝位,看着一步之遥,可一个行差倒错,怕也就是咫尺天涯。

又想起轩辕冕的身子,秦佩还在伤春悲秋,就听见一声尖锐脆响。他急急往后一避,只见一枝怪形怪状的箭矢插在柱上。无论是万州案、采女案还是近来的突厥案中,死者身上的兵矢都被拔走,可秦佩却有种隐隐的感觉,此必为鸣镝无疑。

镞锋和镞铤均为精铁所制,锋利无匹,而镞铤上竟栓着张小小的竹筒,里面仿佛有张字条。

秦佩未有半分犹豫,命小厮唤恨狐过来。恨狐出身丽竞门,本与海雕一般是轩辕冕身边的暗卫,自轩辕冕听闻秦佩亦被人跟梢后,便将他留在秦府,护卫秦佩安全。

恨狐到时,秦佩站在廊下,对他淡淡道,“射来时便是这般模样,我动也未动。请你将这个鸣镝和竹筒里的物什带去东宫,请殿下或是喻老亲自检视。”

恨狐犹豫道:“此事重大,不如大人与卑职亲自走一遭。”

秦佩摆摆手,“无妨,若是要紧之事,殿下定会命人告诉我,若是无关紧要之事,我也懒得多问。”

踟蹰一番,恨狐还是领命去了。

秦佩看着他从拔下鸣镝,纵轻功去了,便颓然靠在柱上,心如擂鼓。

自己不过一个刑部主事,突厥人为何会突然盯上自己?

第十章:病体萦仍未肯安

夏夜闷热,秦佩睁着眼躺在榻上毫无睡意。

轩窗半开,却无半丝微风,秦佩只觉额上发际均是点点汗珠,可心内却丝毫没有暖意。

似有风声,不知何时起,榻前已半跪着一人。

秦佩先是一惊,定睛一看却是恨狐。

恨狐低声禀报:“卑职有罪,扰了大人好眠。”

秦佩摇头,虚扶一把:“是我劳烦你这么晚还当值,你又何来罪过?可是殿下有了什么消息?”

恨狐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张花笺。

秦佩接过,见是轩辕冕的字迹,不由得心中一轻,只见工整小楷在纸上写着:初七子时,慈恩寺。

秦佩沉思片刻,看向恨狐,“这是字条上的字?”

恨狐道:“正是。”

秦佩想了想,笑了,对恨狐温和道,“转告殿下,初七那日,臣定会入宫伴驾。”

到了初七,放衙后秦佩便偷偷去了东宫。

怀恩直接带他进了内殿,仿佛先前那些龃龉未曾发生过。秦佩虽心中有些尴尬,但仍面瘫着一张脸,疾步向内走去。

轩辕冕的疑心病显是更上一层楼,寝殿内的物什换了个遍,就连他平素喜爱的那扇屏风也被移走。不过转念一想,此为雍王所献,如今二人已是剑拔弩张,那屏风如何还能留得?

只可惜了纳锦的绣工。

“殿下。”秦佩行完礼抬头一眼,不由一个愣怔。

轩辕冕面色如雪地躺在榻上,双眼紧闭,眉头紧蹙。

他疾步上前,轩辕冕却恍若昏死一般。

“秦公子。”在轩辕冕身边随侍的怀恩公公哽咽道。

秦佩看他,目光如刀,“怎么回事?怎么不喊太医?”

怀恩以绢帕为轩辕冕擦去额上细汗,低声道:“在喻老大人回来之前,殿下让瞒着诸人,奴婢劝也劝了,可殿下固执得很,执意不听。”

“多久了,有何症状?”秦佩木然问道。

“从前还只是体弱咳嗽,可从半个月前始,每日一到亥时,殿下便会浑身发冷,腑脏钝痛,直至昏厥过去。”似是想起轩辕冕发病形状,怀恩又禁不住落下泪来。

秦佩听他紊乱气息,想伸手碰触,却又悬在半空,“他要多久才醒。”

“殿下才睡着半个时辰,还要一刻罢。”

也再无心力去讲究那体统,秦佩心如乱麻地在榻边坐下,隔着锦被抓住他手。

想着扑朔迷离的朝局,咄咄逼人的雍王府,隐在暗处的突厥余孽,看着轩辕冕惨淡面色,消瘦身形,心里更是如同万千鸣镝扎过一般,痛的几近无法言语。

也不知浑浑噩噩地呆坐了多久,手下似是有些颤动,秦佩醒过神来,只见轩辕冕已是醒转,一双凤目黯然无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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