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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遗事 下——by竹下寺中一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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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秦佩抿唇,眼眶又隐隐有些发热。

轩辕冕不语,只静静看他,而后笑道,“最后还是没瞒得住你。”

秦佩跪坐于榻下,以首叩地,“请殿下禀告圣上实情,请他老人家决断。”

轩辕冕未答,只轻声道:“以环先起身。”

果不其然,秦佩依旧埋着头,固执道,“殿下不允,臣便不起。”

轩辕冕也不怵,只笑笑,“孤累了,让孤靠靠罢。”

秦佩抬眼,轩辕冕还在笑,只是凤眸里满是不容置喙的果决。心中发苦,秦佩也只能起身,在他身侧坐定,让他靠着。

更深露重,内殿外有黄门敲了下玉版。

“子时了。”轩辕冕淡淡道。

秦佩蹙眉:“那帮突厥人……”

“孤让丽竞门的人易容成你的样子过去了,放心,这几人都曾在你身边跟梢过,对你的行为举止、神情姿态都熟悉的很,别说这些突厥人,怕是陈忓之流也无法辨认得出。孤倒是想看看,他们寻到你头上,到底是安的什么居心。”

秦佩也是一头雾水,蹙眉道:“莫不是先父?”

轩辕冕默然道:“应是吧,你方方入朝,哪里会和突厥人扯上关系?若不是对着东宫来的,怕也只能有这个解释了。”

“想起先父当年可能犯下的罪过,”秦佩涩涩道,“我便觉得寝食难安,惟愿不是通敌卖国一类,那当真是万死难辞了……”

轩辕冕拍拍他的手背,安抚道:“就算是再大的罪过,父皇也亦宽恕了他,不然也不会让他陪葬。你只管宽心,做好自己的本分便是。”

他身上浓重药香铺天盖地,秦佩只觉整个心如同放在炉上烤炙一般,一番犹豫后还是问道,“殿下为何不肯告诉圣上?”

轩辕冕摇头:“为人子女,怎可让父母焦心?何况父皇临行时已然把整个朝堂交托予孤,连丽竞门都已在孤手中,告知他与否,都和如今形势无关。再说他与世家羁绊极深,许多事情还是由孤来做方便些。”

秦佩还不死心,又低声劝道,“可又有哪个父母不为子女忧心的呢?殿下如今白日里为政事操劳,晚上又歇息不好,长期以往怕会亏了身子……”

“以环,你的意思孤知道,可孤心意已决……”轩辕冕倦怠地合眼,又低声道,“可我们兄弟这番模样,孤哪里敢告诉父皇?他老人家若是知道,还不知道多伤心。更何况,幼子可怜……”

许是因史皇后的关系,幼时太子颇受皇父厌弃,反而是四皇子更受皇帝喜爱,直到顾秉进言处境才好了些。后来更是因才智为圣上看重,渐渐参与政事,直至成为监国太子。这些事情朝野皆知,轩辕冕也从未刻意隐瞒,只更勤加勉力以不负皇父圣望。

他没说透,秦佩却霎时明白了,皇上如今对朝事知晓多少,圣意如何都是未知之数。除去不想让隐居终南的皇帝担忧伤心之外,恐怕轩辕冕亦是恐惧——若他不能以雷霆手段处置好此事,皇上迁怒于他,再将目光投注于一向疼爱的幼子身上,储位怕也就真的岌岌可危了。

“我不想妄议天家的父子之事,只是我总觉得皇上看重殿下,并不全然是殿下的才干与嫡子的身份,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啊……”秦佩最终只能苍白地抚慰。

轩辕冕轻笑道:“原先我也如你一般想,可现在看看,生在天家又哪来的情义。”

第十一章:悠悠人世半悲欢

轩辕冕闭目假寐,秦佩愁肠百结,二人亦不再多言,只默默无语地干坐着。

“殿下,海雕求见。”一炷香后怀恩小心翼翼地上前禀报。

轩辕冕立时睁开眼,对秦佩笑笑坐直身子,“让他进来。”

海雕进来时,轩辕冕只着中衣坐在榻上,刑部主事秦佩在塌下的案几边随侍。他到底训练有素,对这诡异的情景视若不见,只规矩周全地请了安,便跪伏在地、目不斜视。

“如何?”

“回殿下的话,卑职在慈恩寺内外皆布置了人手,自认也未惊动贼人,可最终却一无所获。”

轩辕冕蹙眉道:“一无所获?”

“正是,卑职与其他丽竞门十余个兄弟守候了三个时辰,其间跟梢盘查了所有出入慈恩寺的可疑之人,但最终也未等到一人。”

“子时……可有异样?”

海雕惶恐摇头,秦佩沉吟片刻,低声道,“殿下,恐怕已有探子告诉他们臣到了东宫,他们便临时改变了计划,放弃碰头。”

轩辕冕沉声道:“海雕,告诉恨狐,最近一定要保护好秦大人的安全!”

“卑职领命。”

“不管他们找上你是因何原因,你都要小心谨慎,切不可因一时好奇着了别人的道。”轩辕冕又转头对秦佩道,“若是他们还不死心,还如此番一般直接告诉恨狐,知道了么?”

轩辕冕性情算得上温和,鲜少以上位者的姿态命令他人,今日这般强硬倒让秦佩呆了呆,禁不住微笑道:“臣领旨,谢殿下关心。”

轩辕冕挥挥手,海雕便退了下去。

“以环,如今可还敢与孤同榻而眠么?”轩辕冕语带戏谑。

看着他削瘦脸庞,秦佩勾起唇角:“不过客星犯御座耳,佩有何不敢?”

轩辕冕大笑着往里挪了挪,秦佩和衣躺下。

本以为会一夜无眠,可约莫是近来思虑过甚,头一沾枕,秦佩倒也睡熟了。

他的脸孔近在咫尺,轩辕冕只要微微侧一侧头,唇便可以沾上他的脸颊。

轩辕冕却只静静地看他,如潭双眼里的旖旎迷茫慢慢隐去,复又变得清明。

他终究没有吻下去。

第二日秦佩从桂宫直接回了衙门,还未下马车,就见陈忓已然迎了上来,满面愁容。

“出大事了,你还优哉游哉的。”

秦佩忽然很想掏耳朵,近来风水不利,天天出事,出的还都是大事,哪里还能惊诧得起来?

“何事?”

陈忓见他云淡风轻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我说你呀,也不知整日里在想些什么,朝中大事概不过问。今日早朝上,皇上的圣谕来了,让太子殿下为几位王爷指派差事呢。你是太子一党的,竟也不急。”

秦佩冷声道:“慎言!”

陈忓正想赔罪,又见秦佩微微笑了笑,“好罢,就算我是太子一党的又如何?派差事又如何?难道就该用朝廷的税赋养着这些王爷么?诸王都领了什么差事?”

“因洛王妃有了身子,洛王推了。”

“哦?这么快?”秦佩微怔之后,决定下衙后再捎份礼去。

陈忓与他一道进门,“同王领了翰林院,至于雍王……殿下、赵相、门下侍中陆相还有御史大夫郑谙虑各执一端,现在怕还在中书省吵着呢。”

秦佩按了按眉心:“雍王他自己呢?”

“这就奇了怪了,我们本以为太子殿下会让他去些清水衙门,如同三皇子一般。结果殿下保举他去吏部,可雍王自己却想来我们刑部,你说好笑不好笑?”

秦佩木着脸:“不管谁来,咱们做好分内事便罢,哪里管那许多。若是侍郎大人寻我,便说我去甲库了。”

秦佩闷头在吏部的甲库里翻了一天,在天启朝,吏部号称宰辅摇车。但凡是三省宰相,必曾任过吏部尚书;反之,若是能当上吏部尚书,那么就算不能登阁拜相,最起码也能在中枢行走。因而吏部甲库所载官吏未必比他部多去哪里,可定睛一看,其中不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相名臣。

秦佩正对着自己造册恩师赵子熙的青云之路顶礼膜拜,却无意看到另一本甲历,上面赫然是——雍州凤翔府秦泱。那本甲历与其他甲历无异,封底朱红,描金滚边,不过薄薄几页,却道尽了一个人的宦海沉浮、起起落落……

秦泱去后并未留下多少遗物,秦佩还能带在身边时时追缅的也不过几块玉佩,几本书稿。在衡阳也好,在洛京长安也罢,除去那些冠冕堂皇自欺欺人的歌功颂德,秦泱仿佛是个不能提及的名字,散似云烟,有如一个斑驳陆离不可见天日的影子。

在他能阻止自己之前,他的手指便已扣在早已发黄的甲历上,翻开了第一页。

秦泱的甲历不长,只有六页。

从他未至弱冠中了状元到他三十五岁英年早逝在吏部尚书的任上。

朝廷给出的解释是他积劳成疾,德泽五年冬久病不治而溘然长逝。

可秦佩分明记得,那年八月之后自己便再未见过他。若他当真病了,那为何自己未去侍疾?而若他无病,这几个月他在哪里?

当年实在太小,彼时刚刚记事,秦佩哪里还回忆得出六岁的自己身在何方,所做何事?

他只记得有日父亲离家,然后便再未回来。跟着嬷嬷在府中苦等了十数日后,有个一身重紫的大官来家里宣旨——说父亲已经殁了,让自己节哀……

秦佩头痛欲裂,很多先前刻意遗忘的往事浮上脑海,譬如那个面如冰霜、言辞冷峻的大官正是他如今的造册恩师赵子熙;譬如自己从小只知母亲是翰林家的孤女,可舅家是个什么模样却从未见过;再譬如宗族里的叔伯兄弟在父亲去世后便再无联系,而自己印象里更是从未见过祖父母!

可明明父亲官拜吏部尚书之时,朝廷给了恩典,祖母与母亲双双得封一品诰命,若是祖母在世,为何自己从未见过?

秦佩跌坐在地上,脑中只剩下一句话来回盘旋——

阿耶,你到底做了什么?

第十二章:南衙群臣朝见疏

秦佩浑浑噩噩地过了好几天,其间除去派恨狐打听轩辕冕身子是否康健外,世事近乎一概不问。

故而当轩辕晋来刑部主事的时候,竟未见着他人。

“秦主事何在?”轩辕晋皱眉问道,口气已有几分凌厉。

刘缯帛恭敬回道:“回雍王的话,秦佩身体抱恙,故而身不能至。”

轩辕晋笑笑:“怕不是听闻本王今日走马上任,他才突然病了罢?”

人呐,一般认定了某人某事,别说是苦口婆心的解释,就算是真相摊开揉碎了放在面前怕也是不会信的。雍王如今对秦佩的忌惮猜疑,便是个极鲜活的例子。

想通了这点,刘缯帛也懒得为秦佩再言语,只站定在堂下,神游太虚。

见没人搭话,雍王随口、交待了几句对堂下诸刑官的殷殷期盼,对近来刑部的人浮于事亦敲打一二,便干脆直入正题了。

“突厥案查的如何了?本王听闻此案竟和采女案有涉,可有此事?”

刘缯帛垂首道:“杀害宦官李忠的凶器与杀害夏侯轻的凶器相同,均是突厥兵器鸣镝。”

“那采女案呢?为何不彻查?”轩辕晋挑眉呵斥道,不得不说他到底是轩辕家的血脉,又不似太子那般长相阴柔,板起脸来还真有几分龙子凤孙的王霸之气,颇能唬得住人。

此案移交丽竞门之事,并无太多人知晓,外人只道还是刑部在查,刘缯帛也只能强忍着不耐,连连告罪。好在他是寒门官吏中极出挑的人物,轩辕晋如今也正是拉拢重臣之时,宽慰了两句也未再深究下去。

秦佩还在府中告病,却接到雍王的谕令,对其大加申斥,说他“自恃贵重、尸位素餐,暗藏私心、女干猾诡诈”,用辞之严厉在官场简直罕见。

就在满朝官员都等着看秦佩笑话时,秦佩却在大朝中参劾雍王,直言其“阴图储位、结党营私,无知僭越、串联群臣”,雍王一党当场便撕破了脸面,一时间朝堂上你来我往、争执不休,甚至还有些年轻气盛的官员挽着袖子便要下场斗殴,好不热闹。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秦佩此番更是引经据典以一当十,颇有武侯舌战群儒之风。

赵子熙冷眼旁观门生大展雄威,面上是满脸的不敢苟同,可却也没制止他们吵闹。

赫连仲祺看着满面不屑、舌灿莲花的秦佩,想起当年御街之事,不由得心中后怕,那时的秦佩碍着太子的面子怕还是给他留了点脸面,若是当真如今日这般不管不顾地骂将起来,恐怕自己当街就能气吐血去。

刘缯帛陈忓朱子英等同僚同科自是焦急,心中都觉得秦佩今日失了神智,就算储位不更,雍王到底也是圣上宠爱的亲王,得罪了他也是吃不了兜着走。陈忓更是偷偷去拽秦佩袖子,用的力气太大,差点落了个断袖的笑话。

轩辕冕端坐上方,淡看阶下众生相,忽而捂唇闷咳起来。

赵子熙留意到,不由怒喝道:“朝堂之上,岂容尔等咆哮!”

被恩师盛怒震慑,又担忧轩辕冕的身子,秦佩抿唇退后不语。轩辕晋则不同了,只见他阴阳怪气道,“赵相也来为爱徒撑腰么?守望相助,当真是士族风范,不愧是占据宰辅之位数十年的人物。”

赵子熙挑眉看他,不怒反笑道:“王爷是在申饬老夫么?”

轩辕冕忍住喉中腥甜,冷声道:“雍王,不可对赵相无礼。”

也不知那宁陵四俊将雍王哄骗到了何等地步,面对首辅质问与储君责难,轩辕晋竟丝毫不知收敛,昂首道:“难道臣弟说错了么?刑部庸碌无为,难道赵相没有失察之责?秦佩跋扈狂妄,难道赵相没有纵容?士族盘剥民膏,难道赵相没有包庇?”

话音未毕,整个朝堂一下子哗然一片,简直有如东市喧嚣。

世家子弟自不用说,自雍王发难后自是如履薄冰,此刻见赵子熙被当众申讨,哪里还站得住,个个都是义愤填膺,恨不得立时便弃官而去,回乡梓故里去曲水流觞、隐逸山水;雍王一党均连声附和,和旁边的异见官员吵个不休;剩下的如刘缯帛一般的中立臣子,则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一般。

秦佩四体发冷,胸口处郁气上下奔腾,见旁边陈忓忧虑脸色,他才注意到自己周身都在发颤。

赵子熙本就号称玉面阎罗,此时脸色简直称得上是飞雪连天,只负手站着,再不多言。

“臣僭越。”礼部尚书苏景明对阶上太子微微躬身,便上前一步,正对轩辕晋。

“苏尚书有何见教?秉承先父遗志么?”雍王一党有人开腔,秦佩识得此人应是宁陵四俊之一。

他这边厢影射苏太傅落罪一事,那边群臣看向苏景明及苏诲的眼神已有几分异样。

苏景明却只淡然一笑:“家父在岭南甚好,若是孙大人挂念,不妨前去作陪,家父必会扫席以待。不过臣的家事早已盖棺定论,亦早已沦为市井谈资,便不必在朝会相商了,此番臣有几个问题想问问王爷。”

那孙大人冷哼一声:“苏尚书好大官威,竟敢当堂质问王爷。”

苏景明看也不看他,只盯着轩辕晋:“王爷天潢贵胄,赵子熙妄称一个赵相也不过是一介臣子,王爷申饬他不仅理所当然,还是他的福气。”

赵子熙神色倒是缓和了些,看着他,眼里竟还见几分笑影。

轩辕晋听他语气觉得不善,下意识地想辩解,却听苏景明道:“只是臣忽然想到,赵子熙是临淄王的亲舅舅,临淄王是王爷的亲叔叔,赵子熙便是当今圣上庶母的亲弟弟,请问赵子熙与王爷的班辈该怎么算?我朝以孝道治天下,王爷方才一条条历数爷爷辈的罪状,可不是不孝得很?若说是大义灭亲么,这些罪状还都是子虚乌有,王爷拿得出什么如山铁证么?王爷轻慢储君兄长,呵斥朝廷命官,污蔑宰执首辅,王爷所谓的忠孝节义就是这般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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