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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遗事 下——by竹下寺中一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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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辕晋气急,竟口不择言道:“苏党余孽,竟如此放肆,本王……”

他话音未落,堂下却是一阵惊呼。

秦佩顺着诸人的眼光看过去——御阶上那人仰头栽了下去,被内侍团团围住……

肝胆俱裂。

——第六卷·弯弓饮羽·完——

第七卷:养虺成蛇

第一章:暗中潜毁平人骨

太子连日操劳,玉体抱恙,而竟生生被朝会之上雍王的大放厥词气晕过去。

醒转之后,东宫勃然大怒,干脆给雍王下了禁足令,免去其所有差事,不经召唤不得入宫入朝,更不得离开长安。

这些说辞也只能骗骗如陈忓般的低级官员和东市西市喝茶谈天的老百姓了。

秦佩立于中书省外,任由夏日烈阳曝晒,汗滴顺着厚重朝服流下,额角发梢亦都是汗水。

此刻的东宫自是乱成一团,以他的级别此时自然无权探望,只好守在中书省门外,待赵子熙探疾归来。

一等便是两个时辰,赵子熙乘步辇而来,晏然自若。见到秦佩他也不甚意外,只下了步辇,示意他随自己进去。

进门屏退下人,秦佩便双膝跪地,喃喃道:“学生有罪。”

赵子熙轻裘缓带,冷冷道:“错在何处?”

“学生不该逞一时之意气弹劾雍王,更不该不分轻重挑起论辩,以至殿下……”

赵子熙按按他肩膀示意他起来,自顾自端起杯茶,面上忧色疲态尽显。

秦佩见他神色不豫,更是心慌,不禁问道:“殿下的身子……”

赵子熙抬眼看他,“殿下玉体如何,你应是比我清楚罢?”

秦佩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如实上报,“回恩师的话,太子许是中了番邦之毒,每夜都会发作。”

“竟如此严重了?殿下自己如何想的?”赵子熙一惊,几乎拿不稳手中茶盏,须知皇上归隐终南,禅位早已排上日程,如今若是太子有什么闪失……

“殿下已令丽竞门前往陇西查找神医。”

赵子熙起身,来回踱步,他为中枢首辅,若是此时有什么差池搞得国祚不稳,别说他要被贬黜,史笔如刀,怕是千秋万世都要落下骂名。

“殿下还是要瞒着陛下,是吧?”见秦佩默不作声,他最终也只能长叹一声,“殿下有真龙护佑,必会逢凶化吉。”

不是“偶感风寒”,不是“定会无恙”,而是逢凶化吉……

此话一出,秦佩更是忐忑,更是连坐都坐不下去,起身拱手道,“恩师,学生请入东宫。”

赵子熙瞥他眼,叹道:“就知道你留不住,若是殿下醒了,派人通报。”说罢,便将自己出入东宫的令牌递了过去。

秦佩大喜接过,自是千恩万谢,又听赵子熙道,“对了,先前殿下作序的那个和光十三策,你可有拓本?”

秦佩愣了愣,从袖袋中取出本,“学生只粗阅过,前几日方准备细读。”

赵子熙接过一看,前几页果真密密麻麻地用蝇头小楷做了些注解,不禁笑道:“也罢,你怕是没功夫看了,剩下的老夫为你附上,也算是私相传授、传道穷经了。”

秦佩自是谦让,赵子熙知他牵念东宫那边,便只摆摆手,让他退下了。

到了东宫,只见宫门外尽是前来探病打听的大小官吏,见秦佩匆匆而至,不少人纷纷看了过来,面露探究之色。

秦佩也不管他们,给黄门看了令牌被放行后,便向着桂宫一路疾奔。

殿内尽是神色慌张的御医,个个如临大敌,惶惶不安。秦佩呆立在门口,今日方知何为魂不附体。

“秦大人?”仿佛是轩辕冕身边亲信的小黄门,曲池那日游湖似是在旁随侍。

秦佩直截了当道:“殿下如何了?”

小黄门一边引路一边道:“殿下一个时辰前醒转了一次,后来又歇下了。”

说是歇下,怕是又昏厥了吧?

秦佩脚步急促,跟着小黄门进了内殿。

轩辕冕仰卧在榻上,旁边围了四个御医,一个为他把脉,一个目不转睛地窥视圣颜,一个不断扯着怀恩问这问那,一个在殿内四处走动,寻觅可疑物什,当真是望闻问切一个不拉。

若是在平日,秦佩怕是会为这滑稽情形大笑一场,可如今他忧心如焚,径自走到轩辕冕榻边,看向正在切脉的御医。

“殿下可有大碍?”

御医不问朝事,可常在三公九卿府邸走动,宫闱阴私风言风语倒是一清二楚,此刻一见秦佩,立时知道此人乃尚书之子,与东宫殿下交情笃深、病痒相关,甚至传出过佞幸的谣言,赫连小将军正是因此在御街上当众被打了一掌。

权衡之下,御医将兹事体大、秘而不宣云云咽回肚子里,恭顺道,“殿下突然晕厥,脉象虚浮,有若釜沸弹石,沉弱无力,此乃……此乃……”

“此乃什么!”秦佩扯住他袖子,沉声问。

御医看他浅色眸里寒光一闪,下意识地垂首颤声道:“此乃夺精之脉!”

秦佩摇头,下意识道:“不可能!”

御医神情有些古怪,心道太子精气耗损与否你又如何知道?

秦佩喃喃道:“面色发白,目眩眼花,精力萎靡……难道都是夺精之兆么?”

御医又是一阵腹诽,方才赵子熙探疾与秦佩反应无二,难不成赵相行医瘾如此之大,竟还教导门生医术?

“此事切不可张扬出去!”秦佩又厉声道,“除去你四人,若有旁人晓得了……”

御医赶紧对天立誓:“下官不敢!”

秦佩这才面色稍豫,低声问道:“可知脉象成因?太子体内可有毒物?”

御医羞惭道:“先前我等医术不精并未发觉,可此番倒是看出几分端倪。”

“还不快说!”秦佩凶神恶煞。

御医又打了个寒战,颤颤巍巍道:“大人可知虺蝰?”

见秦佩目光不善,他才消了卖弄的心思,“臣才疏学浅,今日见太子脉相变化才想起曾看过一本医书,其间有载朔方有毒虫,剧毒无比。牙中毒液,五滴可使人毙命,四滴可让人成为活死人,而若是三滴……”

“如何?”秦佩面色如雪,周身战栗,简直如同罗刹一般。

御医看着实在惊惧,干脆心一横闭眼道,“三滴足可使人绝嗣!”

“好!好!好!”秦佩双目赤红,悲愤到了极致竟生生落下泪来,“好个为民请命,忠敬诚孝的雍王!”

第二章:心吐思兮胸愤盈

“好!好!好!”秦佩双目赤红,悲愤到了极致竟生生落下泪来,“好个为民请命,忠敬诚孝的雍王!”

御医见他如痴如狂,行状可怖,赶紧出言宽慰道:“殿下,此事也不过是老臣推测,并无十全把握。还请大人赶紧查出是何人下毒,毒下在何处方好。”

被他提点,秦佩也冷静下来,歉意道:“关心则乱,方才若有不敬之处,还请大人海涵。”

早已见惯生死无常、人世百态,御医自不会与他计较,捋捋胡子也便回太医院抓药去了。

秦佩跌坐在轩辕冕榻边,见御医们纷纷退出内殿才开口道:“海雕可在?”

海雕默不作声地从阴影处步出,许是训练有素,刚刚听闻这般大的秘辛竟也依旧面无表情。

“喻老可在京中?”

“回大人的话,卑职已传书过去,最迟明日喻老就可抵京。”

秦佩点头:“我马上修书一封,你帮我带给裴行止,若是怕我私相授受,你自可拆阅。”

海雕领命而去,秦佩也再不管内侍眼光,瘫坐在轩辕冕身侧,心内一片空凉失措。事实证明,轩辕冕再如何玲珑心窍,终是低估了人心狠毒、情义淡薄。

轩辕冕感到不适已有数月,而按照御医诊断,若他所中之毒真为蝰毒,以他症状至少也有三滴,可轩辕冕自己早有疑心,寝宫都曾迁过一次,宫中物什更是常常更换,更不要说对奴婢仆从的防范敲打,于是这毒是何人何时如何下的……

思及此处,秦佩只觉阵阵齿冷,几乎回想不起,自己初仕长安金榜题名时,那个在酒肆楼下鲜衣怒马,笑意粲然的少年。

长兄仁厚、幼弟孺慕、同僚亲善、朝堂清明,不到两年光景,怎么都变了呢?

“哭什么?”

喑哑之声此刻犹如天籁仙音,秦佩抬眼看过去,只见轩辕冕正静静地看他,眼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哭什么?”轩辕冕又问了一遍,秦佩如梦初醒般低头,却见胸前衣襟上尽是斑斑泪迹。

秦佩一惊,心道虽说御医诊断轩辕冕终会知晓,可他如今身体孱弱,大病未愈,若是瞒不住他,痛心入骨之下哀毁过度则更是伤身。

打定了主意,秦佩便强笑道:“无事,不过是忧心殿下,御医方才来过了,殿下并无大碍,不过许是中了毒,他们已去查阅典籍。这些御医各个是杏坛高手,殿下必会化险为夷的。”

轩辕冕凝视他许久,缓缓笑了,“以环既如此说,那孤便安心了。赵相来过了么?”

秦佩点头:“恩师见殿下无大碍便先回中书省了,他老人家心情不错,还借了我一本和光十三策。”

轩辕冕笑意不减,“那倒还算是件好事,孤看你也累了,既孤无事,你也便早些回府休憩。解毒的事,孤便拜托你与喻老等人了。”

见秦佩默不作声,眼眶又隐隐有些发红,轩辕冕伸手指他眉心,“别皱眉头,多晦气,孤还没死呢。”

多呆一刻秦佩都怕自己遮掩不住,便起身道,“刑部还有些事体未完,我便先告退了,殿下好生将养。”

他毕恭毕敬地倒退出去,直至身形再看不见。

“怀恩,”轩辕冕冷声道,“通知殿中省,一年之内孤曾碰触过的东西一一彻查,方才在内殿者,除去秦佩尽数杖毙!”

怀恩踌躇道:“那御医……”

轩辕冕躺回榻上,阖上双目,淡淡道:“请他们留在东宫,扣留其妻孥为质。”

“是。殿下身边可要留什么人侍候?”怀恩用余光瞥轩辕冕一眼,见他面色不豫便惶恐跪地,“奴婢妄度圣心,奴婢该死!”

轩辕冕看着他,轻声笑了,“自小你便是这样,孤的心思倒是没猜错过。退下吧。”

怀恩屏退所有宦官宫婢,将朱红宫门阖上,又背对其余宫人偷偷拭去眼泪,才状若无事地办差去了。

与显德殿、崇文殿比,桂宫并不算大,作为一国储君的寝宫显是有些过于清俭,可此刻当所有人声远去,轩辕冕却只觉得说不出的空荡与冷意。

方才成御医的话犹在耳边——夺精、绝嗣、活死人、丧命……

当真是好算计,东宫向来严防死守,下毒极难,可万一一招得手,就算不能立时丧命或者变成痴儿也可以让自己一生无嗣,以先前父皇与自己对雍王的宠信,还怕帝位不落在他们手里?退一万步说,就算自己中毒极浅,他们也可以说自己精气衰竭,一见便是荒氵壬之相,再不济还可以毁毁自己的名声,何乐而不为?

父皇当真英明神武、神灵庇佑,生了个这么好的儿子,给亲选的继承人留了个这么好的弟弟!

头痛欲裂,眼前一片昏花,曾刻意忘怀的儿时情景竟在一片晕眩间浮现心间。

儿时为母后所累,虽是太子,但在宫中的日子就连最失宠的公主也是不如,惯了捧高踩低的诸人,谁会多看这个迟早要被废弃的太子一眼?

皇长子母家是义兴周氏,周贵妃亦是父皇潜邸时的老人,就算是看他堂舅的面,只要他不觊觎储位,不掺和进朝野党争,父皇虽处处压制,亦不会慢待了他。

皇三子只比自己小半年落地,从小便温文多思,虽于骑射一道毫无所成,也不妨碍父皇把他培养成个富贵闲王,如今同王府令人称羡的金石孤本、庖厨教坊恐怕正是称了他老人家的心意吧?

皇四子是幼子,母家不显,但从小娇憨可爱,不惧天威又不失敬畏,每每都能让父皇展颜一笑,屡屡夸他赤子之心。可仔细想来,父皇对他的期许一直却也不差,而经书六艺一类,幼弟更是与自己所学无异。

反观自己,不过是个性格乖戾、顽劣不堪、资质蠢钝的暂定储君……

若不是亚父,自己这个被废黜的太子恐怕早就不明不白地死在深宫某处了吧?

咳着笑了会,笑到整个当阳穴都如蛇蚁啃噬一般还止不下来。

脱力后,他才将脸埋在锦被中,掩去眼角沁出的湿意。

第三章:飘摇不定风中烟

秦佩出了桂宫,便强抑心中愤懑,令恨狐带他去见裴行止。

裴行止此刻正在东宫崇文殿,听闻秦佩有秘事相商,心下顿时有数,早早在东宫一处水榭等候。

这水榭临湖而建,名号香泉,而湖的另一边正是内宫的蓬莱池。据闻当时建这水榭也是为了方便顾秉教导太子——顾秉出了中书省,往太极殿用过午膳,再骑马至蓬莱阁舟行至东宫,这样一来,至少可省出大半个时辰,殊不知当朝尚书令的大半个时辰可比青衣小吏大半辈子都值当的多。

“你可知这水榭的名号是谁取的?”往时不曾留意,今日秦佩一见便变了脸色,沉声质问身旁宦官。

裴行止以为他心气不顺有意发难,便老神在在地旁观,可盯着那牌匾看了几眼却也看出几分门道,亦目光凌厉地看向那小宦官。

小宦官知他二人是太子面前的红人,吓得跪伏在地,颤声道,“这水榭原本不叫这名,顾太傅在时原叫疏傅榭,后来殿下开始行走中书这便来的少了。贵妃执掌宫务时,殿内省尚舍局说这名字寓意不佳,便改成了香泉榭。”

秦佩大笑一声看着裴行止,“司马昭之心,偏偏丽竞门却一无所查,若是早些发现了,何至于有今日之祸?”

疏广、疏受以太子太傅少傅之尊急流勇退,疏傅正是典出于此。鲜有人知晓太子表字隐兮,看重的也是这种“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的立意,所谓寓意不佳简直不知所谓。

而尚舍局精挑细选出的名字呢?香泉……昭明太子虽贤良端方、深得帝心,最终却没能继承大统便病死于东宫,这个就是个大吉的名字了?事到如今回头看看,林贵妃的居心简直昭然若揭。

“如今不是互相推诿,追究责任的时候,”裴行止的魏晋风度此刻也荡然无存,焦躁道,“一点消息都没透出来,外面只说痊愈了,还给雍王下了禁足令,可我看这不是殿下的手笔,他到底如何了?”

秦佩扶住阑干,看着潋滟碧波,惨然道:“殿下信重你,我也不想瞒你,你可能以你先祖宗族之名起誓,终你一生你对殿下永不离叛?”

裴行止亦是神情莫测地看他,“那你又以何证明你的忠心呢?”

秦佩一愣,他孤身一人,后来又避忌秦泱,父母宗族均无联系,仔细想想除去本人身家性命,天地间看重的也不过一个轩辕冕而已。

“你挑罢。”

裴行止蹙眉看他:“无欲则刚,据闻无欲无求的人最是狠心,亦最是可怕。”

“我不是,”秦佩下意识地反驳,却对上裴行止若有所思的神情,“我非圣非佛,既是凡人定然有欲有求,只不过我自己无知觉罢了。这样,若你不信,我便起誓,若我背离,则永生永世不得轮回,尝尽佛家八苦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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