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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遗事 下——by竹下寺中一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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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风习习,裴行止撩了下摆,向东而拜,二指指天,庄肃道:“我裴行止,生辰十月初七辰时,在此立誓,若对太子殿下讳轩辕冕不忠,则我闻喜裴氏子嗣断绝,破败衰亡!”

秦佩亦在他身侧跪下,面东立誓:“我秦佩,生辰为七月廿六卯时,在此起誓,若有背离太子殿下讳轩辕冕之心之举,则让我尝尽佛家八苦,永堕畜生道!”

二人发的均是一等一的重誓,以至于语毕竟无人搭腔,香泉榭里一片死寂。

“殿下到底如何了,现在可以说了罢?”两人开诚布公,裴行止也不再惺惺作态地摆出温润君子的名士派头,冷着脸道。

秦佩强抑心中怒气,冷声将方才御医诊断全盘托出,果不其然只见裴行止面色遽变,目光森寒起来。

“枉我自认聪明,压根却未想到对方竟如此下作,亦如此胆大妄为,若是真的查出来让圣上知晓,难道他们不怕抄家灭族么?”裴行止在榭中来回踱步,又道,“可知会喻老了?还有此事如此之大,是否要禀报圣上?”

秦佩已然失态过,如今倒是镇定得很,“当时我便派遣暗卫请喻老回来,至于圣上那边,我只是刑官,平时对你们那些阴谋阳谋也只是一知半解。方才殿下醒转时我在一旁,神志清楚,目能视物,所以我猜测那蝰毒最多便是三滴……若是殿下真的……无嗣,是否会失了圣心,影响圣上的决断……”

裴行止紧蹙双眉:“也罢,此事当务之急是解毒,其次便是揪出下毒的黑手,圣上那里,似乎殿下一直有主张,咱们也不便揣测圣意,若是适得其反那更是不好。几位宰执呢,各是什么态度?”

其余重臣秦佩均不认识,他这么一说,秦佩自然清楚他问的其实就是赵子熙,也不隐瞒,“恩师向来不关心夺嫡之事,但我想以雍王对士族的刻骨仇恨,恩师应也是不喜的,而且今日探望过殿下后,他问我要了你的和光十三策。”

裴行止沉吟道,“殿下所中之毒可能危及皇嗣,此事他可知晓?”

秦佩摇头:“不好说,从他面上倒是看不出来。不过恩师幼时给临淄王当伴读时曾在太医院研习过医典,和太医院的诸位御医关系也不错……”

言下之意便是知道了。

裴行止又道:“那殿下呢?”

“御医在时他还未醒,后来我看他面色无异,当时约莫还是不知的,”想起平素轩辕冕的性情,秦佩自己也不太确定,“只是他惯来细致多思,又驭下甚严,最迟不过明天,他也必然知晓。”

任一个男人被告知终身难有子嗣,怕都是奇耻大辱,何况轩辕冕储君之尊?

一个注定无嗣的储君,即将面临什么,秦佩连想都不敢想,只觉心中一阵阵酸楚怜惜犹如藤蔓般蔓延,枝枝蔓蔓几乎揪扯得他喘不过气。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裴行止极缓道,“若是不能为殿下报今日之仇,当真还不如一头撞死了罢。”

秦佩面色本就极白,连着数日忧心劳碌,此时又悲愤交加,整个面孔简直白如纸张,一片雪色。

“你也好生将养着,殿下那边还需你宽解。”裴行止默然看他,心中预感却更是不祥。

突厥人先前已经盯上秦佩了,以他们的行事必有后招。

此番东宫遭受重创,可再经不起任何冲击了。

第四章:不须噩梦也心惊

秦裴二人一合计,还是由秦佩先去查明中毒真相,解毒之事待喻老回来再说。至于朝中动向……先封诸人之口,再由太子亲自决断。

“我会修书回闻喜,试图取得宗族对殿下的支持,然后再劝服其它世家,徐徐图之。”裴行止惆怅道,“本没打算这么快做这些事,可殿下一病,计划尽被打乱,当真措手不及。”

秦佩想了想:“我虽人卑言轻,但恩师与义父那边我也会劝上一劝。可是世家如今的状况你也知道,储位如何,怕还是要看那些武将勋贵的谋算吧?”

话至此处,两人又是沉默,太子对世家亲善,又非好大喜功乐于征伐的君主,这样一来,武将们无疑便少了很多战场上立功封侯的机会。可以世袭爵位的勋贵们还好,对于把持底层兵权的中下层兵士来说,太子恐怕不如口口声声喊着开疆拓土的雍王讨人喜欢了。

“也罢,我先回衙门,有传召再回。”秦佩拱了拱手,先行而去。

裴行止看着香泉榭三个大字,心头火起:“快先把这牌匾撤下来劈了烧柴去。”

秦佩一回刑部便被团团围住,也不知为何,好似人人都知晓他定是由东宫而归似的,个个拉着他问个不休,仿佛一瞬间全成了储君最忠心的臣子。

“行了,”刘缯帛适时地打断,“秦佩你随我来。”

秦佩跟着他进了内间,好在刘缯帛虽然为人耿直,可做事从来老辣,对秦佩耳提面命了半天,也只说了部中事务,并未对太子的身体问上半字。

好不容易挨训完,秦佩抱着半人高的公文正准备告退,就听刘缯帛低低道,“今日正巧我来的早,在你案上发现了这个,你且收好了。”

秦佩还在愣怔,手心里便被塞了个凉凉的物什,低头一看竟是颗牙齿。

刘缯帛淡淡扫他一眼,“不管是何来历,此物到底不吉,藏好罢。”

当晚,秦佩回到府中唤来恨狐,将手中之物给他看,只见恨狐接过,先是诧异,又是惊疑地看他一眼,“大人,这是狼牙。”

这一年来,秦佩简直谈突厥色变,海雕只觉他面色惨白,目光如电几乎要将这小小狼牙烧出个洞来。

“以后行事要慎之又慎,”秦佩最终道,“正是多事之秋,决不能让突厥人钻了空子。”

恨狐又道:“大人,殿下今日醒后差人将先前用过所有物什全都搬入显德殿内,殿下吩咐,若是大人有暇……”

“我省得,”秦佩冷笑,“殿下不下令,我也断没有让那幕后黑手逍遥法外的道理。”

恨狐走后,秦佩一人躺在榻上,按捺下心内的悸动和惊惧。翻来覆去一个时辰才堪堪睡去,却又被噩梦魇住——满口胡语的男人站在自己身后,依旧满手血腥捂住自己的口鼻……

上次做此梦,还是在万州野渡捡到那铁盒那夜,如今得了这狼牙,又噩梦重回,这便容不得秦佩不多想了。

伸手抚了抚背心,尽是冰冷的湿意,秦佩蹙眉起身,给自己斟了杯茶水。

两次梦见这个男人,除去恐慌之外却又隐隐有无限悲意。秦佩乃儒门弟子,自然不信鬼神,可这梦境实在玄妙,那男人又让他觉得莫名亲近……

秦泱非同寻常的甲历,从未见过的宗族家人;中枢诸臣对秦泱的避讳,死后哀荣之下的凉薄;幼时义父对自己的淡漠,后来重逢时的百感交集、不知所措;恩师与苏景明一开始对自己的敌意,后来的刻意教导;顾秉的悲悯怜惜;

自己府中屡屡出现的突厥物什;

梦里那个说胡语的男人……

秦佩愣愣地站在原地,忽然手中茶盏掉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第二日恨狐再次见到秦佩,隐隐觉得他有些变化,可这种变化一闪即逝,他也便放下疑虑,行礼道:“公子,刘侍郎带话道既是东宫差使,你便不用再去刑部点卯,直接听从东宫号令即可。”

秦佩点头:“先带我去显德殿罢。”

轩辕冕不似他父皇般喜好华服美舍,故而这一年来用过的器皿物什倒也不多,只占了显德殿一个小角。

秦佩一件件地检视过去,时不时吩咐恨狐他们将可疑的东西挪到一边,挑拣到了最后只还剩五样东西。

“为何是这五件?”秦佩听那声音耳熟,回头一看竟是喻老,显是听闻消息便星夜回返了。

喻老脸色亦极是不善,想来也已知晓了蝰毒之事。

“嗯,我并未听御医提起过此毒是否会立时发作,但我以为不管发作需间隔多久,还是桂宫的物什更加可疑。先说这金蟾兽鼎,我曾在桂宫见过数次,除去最后一次殿下身子已有不适不曾熏香外,里面都点了不同的香。”

喻老问属下:“这香炉后来可有人清洗过?”

尚舍局的一个直长开口道:“回大人的话,这边摆放的所有东西自桂宫取出后,并未有人接近过,大人尽可放心。”

秦佩点头:“能躲过御林军、丽竞门的耳目做如此大逆之事,这凶嫌也绝非等闲之辈,哪里那么轻易就能查出来?我记得这里曾点过沉香、桂香,以防万一你还是差人取了粉末验毒罢。”

喻老点头吩咐下去,又看另外几样。

一件是轩辕冕常用的砚台,与当时砸碎在秦佩脚边的墨莲笔洗正是一套。

秦佩解释:“这是雍王所赠,殿下往日惯用。”

旁边是一把纸扇,上有楷书“勉”。

“那是顾相亲笔,殿下常用以自勉。”

还有个荷包,年代很是久远,保存的却还不错,仅是丝线有些褪色。

“那是先皇后遗物,殿下一般挂在帐中。

对一个臣子而言,他知道的实在过于细致,以至于喻老很是无语地看他,”那这屏风呢?“

他所指的正是那十二扇花鸟屏风,因绣工卓绝、画工雅致而很被轩辕冕喜爱,放在桂宫寝殿之中,隔断卧榻。

秦佩冷笑:“这屏风来头可大,亦是雍王所献,纳锦所绣。”

话未说完,意思喻老却已懂了。

“来人,将这屏风也带下去,主要是验那木头。”

喻老还欲寒暄几句,就听秦佩匆忙道,“我递了帖子要去拜会恩师,先行一步。”

待那袭青衣消失在门外,喻老才若有所思道:“当真亲密无间。”

第五章:乐夫天命复奚疑

既已到了东宫,秦佩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去桂宫探疾。

许是轩辕冕早有交待,一路也并未遇到阻拦。

秦佩缓步而行,过正殿穿回廊,快至内殿时却禁不住驻足不前。

“公子?”

御苑内常有人打理,自是姹紫嫣红,而秦佩却直直盯着一盆快要枯死的兰草。

“前些年西域曾进贡了一株极其稀罕的优昙花,据闻三千年一开,现则金轮王出。父皇与孤都不礼佛,栽在内苑怕也是开不了花,若以环喜欢,孤便赏了你。”

秦佩转头,直直地看向那黄门,“这花平时都无人侍候么?”

小黄门虽然讶异他何出此问,还是规规矩矩答道,“往常殿下是亲自过问的,可如今他贵体微恙,分。身无暇,下面的人难免怠懒了些。”

秦佩点头:“先找个懂行的人将这花装好,我自会去向殿下讨了来。”

小黄门不明所以地应了,看着秦佩走远,对身边人道,“你们觉不觉得这秦小公子性子怪怪的,偏偏殿下还欢喜?”

旁边公公瞪他一眼:“做你的事罢,天家的事情也是我们能妄议的?”

小黄门嘟囔道:“可上次明明是你说的,不喊他‘大人’喊‘公子’,以示差别。”

“还说!”小黄门被敲了个爆栗,委委屈屈地去搬昙花了。

秦佩自是不知自己早成了宫内喜闻乐见的谈资,他只是站在内殿之外,颇有几分近乡情怯。

“秦公子?”怀恩见到他,倒并不诧异。

秦佩行礼:“劳烦怀恩公公通秉,下官秦佩求见。”

怀恩笑道:“殿下早就说过,秦公子来了直接带进去便是,何须如此生分。”

“礼不可废,公公还是禀告声吧,万一殿下不想见我呢?”秦佩倒是坚持。

怀恩拗不过,还是去了,很快便去而复返。

“殿下请公子进去。”

秦佩这才敛衽入内。

轩辕冕斜倚在榻上,依旧满脸病容,可眉目间却依旧清朗,不见萧索。

“免礼罢,听怀恩说你今日格外礼数周到,怎么,被人参了?”

事到如今,他断无可能一无所知,可竟还能云淡风轻地玩笑,秦佩不可思议地看过去,他亦看了过来,正好两两相望。

轩辕冕眸色极深、如同点墨,顾盼之间更是神姿飞扬,即使如今缠绵病榻,双颧都瘦削了下去,可那双凤眼却依然亮的惊人,反而因着这些摧磨将原先的睥睨锋芒尽数掩去,换上恬澹清明。

甚至还有悲悯……

不知悲的可是己身,悯的又是何人?

许是众生罢……

他在痴痴端详,轩辕冕亦在打量秦佩。许是吃了眸色太浅的亏,秦佩又向来寡言少语、不设城府,那双清澈见底的眼里简直喜怒可见,藏不下半点心机。

譬如从进殿那时起,秦佩眼里便一一透出无限心绪——从忐忑到惊异,从惊异到钦慕,又从钦慕变为丝丝缕缕的怜惜。

而从始至终,秦佩眼里又隐隐绰绰藏着无尽神伤。

最终还是秦佩第一个反应过来,文不对题道,“就是挂念殿下,过来看看。”

轩辕冕笑笑,费力地支起身子,欲掀起锦被。

秦佩大惊上去扶住,“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让你好好看看?”轩辕冕挑眉。

这岂止是谈笑自若,简直就是插科打诨,秦佩被他气的直笑,可笑着笑着竟又落下泪来。

轩辕冕正欲说话,却被秦佩扶回榻上。

“以环如此温顺体贴,孤简直不敢相认。”

秦佩用衣袖将眼泪拭了,摇头道,“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总是伤春悲秋,善感得很。再这么下去,岂不是成了那些娘们唧唧的江南书生?”

轩辕冕似笑非笑:“唔,这话倒是该让我亚父、你义父都听听,他们眼中那个极重体统规矩的秦以环就是在背后这么编排他们的。”

秦佩自负道:“不是编排,只是南方士子与我西北男儿比起来,到底是少了几分英武豪气。”

轩辕冕盯着他秀丽面庞和肃然神情发愣,一时间也拿不准他是在有意说笑逗自己开心,还是当真如此想了。

静坐许久,轩辕冕道:“你们怕孤伤心难过,更怕孤羞耻丧气,孤都知道。此番孤也确实是寒了心,冰寒入骨、伤心动气的那种寒心。若是过了昨日,孤还能对这弟弟有半分谦让友爱,那恐怕就不是软弱无能,而是自轻自贱了。圣人都有训,‘以德报怨,何以抱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倘若孤还一味为了先前那点兄弟情义忍让退步,那不仅对不起父皇亚父这些年对孤的教诲,对不起追随孤的这帮人,更对不起孤自己!”

不知何时起,他再不在秦佩面前掩饰情绪,故而语中的怨愤恨意便如万千利刃般倾泻下来,将躲闪不及的秦佩弄了个万箭穿心。想起对秦泱的推断,秦佩移开视线,再不敢与他对视。

轩辕冕只道自己失态将他骇住,也未多想,静静地看着窗外流云。

“殿下,方才见御苑里有株昙花,我看它茎叶已有些发黄,怕是仆役们懈怠了。可纵是这样,那昙花依然还有几分灵气,倒是难得,不如便赏了我罢?”

轩辕冕眯起眼想了想,“去年便曾说要赏你,后来竟忘了,本就是你的,拿走便是。你我兄弟,何分彼此?”

秦佩自是道谢不表,又知他郁卒,刚欲随意说些朝中趣事引他开怀,就听怀恩来报,“殿下,同王与洛王递了帖子,想来探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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