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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遗事 下——by竹下寺中一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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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他们孤无恙,”轩辕冕沉吟道,“遣人知会赵相,还是算了,以环为孤代笔罢。”

秦佩在他榻边小案旁坐定,怀恩又奉上笔墨纸砚,不知是否杯弓蛇影,均是簇崭新的寻常端砚湖笔,并无半分特别。

“孤近来身体有恙,无奈监国任重,当亿兆之重责,不敢有分毫懈怠。无奈之下,请诸王协同理政,即日起,着洛王代管工部,同王代管礼部,并宣召嘉武侯归朝代管兵部。诸王宗室,享生民之供奉,自当明令赏罚,劳于躬亲。其余有司,仍以中枢宰辅为马首,还望各位臣工,自各部尚书以下,慨念时艰,慎供职守。”

“那雍王呢?倘若他造势说殿下排挤……”秦佩迟疑道。

轩辕冕冷笑:“怕父皇忧心,孤连中毒之事都瞒下了,倘若他当真如此忤逆不孝、卑劣无耻,便随他罢。”

第六章:曲终人离心若堵

许是那两张拜帖勾起了太子的手足之情,依旧在东宫养病的监国太子不仅给洛王同王代管两部之权,甚至上表请旨,将两位皇子都由嗣王晋为亲王。至此,圣上所出四子均享亲王之尊,雍王与他两位庶兄相比,瞬间显得不再那么出挑。

难得休沐,秦佩便在府内园中小憩。将那盆优昙带回后,他便精心照料,几乎不假手他人。许是他诚意可嘉,本已枯黄干瘪,眼看没有多少生机的昙花竟也抽出碧绿新芽。虽不指望它能开花,但见这盎然之状,秦佩也不免得意,欣然让下人在亭中摆酒,预备乘着月色独赏这“月下美人”。

可惜天不遂人愿,方方坐下便有下人来报,说是雍王府的纳锦姑娘求见。

秦佩蹙眉:“不是说了对外都说我在衙门,概不见客么?”

小厮很是惶恐:“小的正是如此回的,可那姑娘泼辣说她不怕等……”

秦佩翻个白眼,不耐烦道:“那便说我闭门谢客。”

“小的后来也这么回了,结果那姑娘挺着个肚子,说大不了一尸两命!”

秦佩这才想起,仿佛采女案之时纳锦就是双身子,如今又过了数月……

快要临盆了吧……

“请她进来,”秦佩无奈道,又对一旁服侍的婢女道,“差人烧些热茶热水,取个绣墩,再找张羊毛毡子来垫着。”

“何必如此麻烦。”来人声音依旧清亮爽直,正如其人。

秦佩抬眼看去,不由一怔,站起身来。

自己生平有过交际的女子不多,印象里的纳锦虽不如赫连雅娴娇艳明媚,亦不似印象里的娘亲那般端庄灵秀,可也是个一等一的美女。尤其是骨子里的果决自矜,遇事时的刚毅明智,在他所见女子中极是罕见,总之她不该是如今这般,意气清高还在,可那憔悴不堪,郁郁寡欢之态分明在昭示世人——她在强撑。

“怎么?秦大人贵人多忘事,不过数月转眼就不认得了?”纳锦扬起下巴,眼泪却氤氲在眸中,只是强忍着未落下来。

秦佩沉默半晌,轻叹道:“你身子重,先坐罢。”

纳锦也不推辞,甩开身边侍候的婢女在绣墩上坐下,没好气道:“退下!”

“可是王爷有令……”一个看起来颇有威势的嬷嬷瞥了秦佩一眼,阴阳怪气道。

纳锦冷笑:“秦佩你看看,可不是狐假虎威、狗仗人势?据说我也是个主子,那我的话便不中用,不作数了?还是那句话,你们要是不退下,我就一尸两命给你家王爷看!”

那嬷嬷无奈,使了个眼色,带着一干人等退至十米之外。

“你……怎么清减至此?”秦佩担忧道。

她如今已有七八个月的身孕,肚子溜圆,偏偏人却瘦削地不行,纵秦佩这般不通人事的童男子看着也觉得恻然心惊。

纳锦不说话,忍了半天的泪水还是洒了满襟。

秦佩本就不善言辞,更不擅安抚梨花带雨的女子,也只好默然陪坐。

还好纳锦不同于寻常女子,失态也不过片刻工夫,她取出罗帕拭泪,就听秦佩猛然道,“幸好你有孕在身不施脂粉,不然这脸就真的没法看了。”

纳锦禁不住狠狠瞪他一眼,轻叱道:“什么话难听说什么,难怪到你这个岁数还孑然一身,我看你就是个永世孤鸾的命。”

一听永世孤鸾四字,秦佩先是僵了僵,又怅然若失半晌,最终竟悠悠笑了:“可不是。”

他神神叨叨,纳锦看得一头雾水,却不想追根究底,只苦笑道:“他变了。”

她所指之“他”是谁,二人心中均是有数。

秦佩叹道:“可事已至此,你又能如何?”

纳锦轻抚小腹,幽幽道,“与我相知相许的轩辕晋,是个坦坦荡荡、至情至性的君子,是个事君以忠、事父以孝、事兄以诚的好人,是个体察民间疾苦,对名利厚禄不屑一顾的亲王,可如今的他呢?”

想起与轩辕晋相交之初的景象,秦佩也不免有些怅惘,可一想起前途未卜的轩辕冕,本就不多的那点抱憾心软顿时便化作乌有。

“我并没有为他开脱的意思,”纳锦见秦佩面色不善,苦笑道,“事实上不瞒大人,我与王爷近来也多有龃龉,他并不知晓,但我已然决定与他分道扬镳了。”

“那……孩子呢?”她的秉性,秦佩亦是熟知,故而也未觉诧异。

纳锦勾唇一笑:“带上他,我可就走不了啦。何况,留个子嗣予他,也不枉我与他这场孽缘。”

“他到底为何要这么做?”秦佩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为何?我也问过他,他也答了,就是在那天,我对他彻底死心了。”纳锦笑得讽刺。

秦佩蹙眉:“我不懂,古来立储,看重的不过三样——长、嫡、贤,太子占了三样,又行走中枢多年,和朝中重臣都极有情谊。难道雍王不觉得,他是在以卵击石么?何况就算最终得逞,他可曾想过百年之后、青史之中他又会是个什么模样?”

纳锦素面朝天的脸上满是悲切,“是啊,你我都懂的事情,不管他从前如何纯良,到底也是生长宫闱,他怎么可能不懂?他当时是这么跟我说的。”

说罢,纳锦便学着轩辕晋的语气,学的惟妙惟肖。

“为何要争?兄弟几个都是父皇所出的龙子风孙,有何争不得?论起出身,他虽是元后所出,可谁不知那元后本是个罪后,母妃是掌凤印的贵妃,比起元后也是不遑多让。再说贤能,二哥的才学禀赋,我向来是钦佩的,可他却偏偏糊涂,被世家玩弄于股掌之间,毫无抱负。父皇族灭王史二族,将苏家流放岭南,又西逐突厥,立下不世之功,他却不能承父皇之宏愿开疆拓土、威慑四夷、肃清士族余孽……”

秦佩忍不住打断她:“士族根深蒂固,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肃清的?何况也不是所有世家都罪恶滔天,谈得上是余孽么?别的不说,恩师与义父均出身士族,义父虽不再过问朝事,到底也是国公之爵;而恩师出自河东士族正朔的颍川赵氏,他可还在宰执职位,并未致仕啊。”

纳锦又是一叹:“王爷的想法变化之剧,还得从一年前说起……”

第七章:百金一诺不寒盟

纳锦又是一叹:“王爷的想法变化之剧,还得从一年前说起……”

秦佩看似漫不经心,手却在袖中攥得死紧。

“王爷曾向殿下进言过数次,次次都关于士族,可殿下总是敷衍了事。时间久了,王爷心里难免有些芥蒂。他曾与我说起过几次,说太子虽对兄弟们好,可却多有提防,深怕大家抢了他的储位去。那时候王爷当真是无甚争胜之心的,只是少年心性,总觉得男子汉立于世,总当建功立业、青史留名。有时府中饮宴,他常对酒当歌,击节而吟曹子建名篇……”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秦佩吟哦道。

纳锦点头:“不错,如今想起来可不是谶语一般?他也当真如曹子建一般不甘怨愤,要与自己的同胞兄长一决高下了……”

“王爷与殿下真正的间隙,应是踏马案左近。彼时天下寒门士子纷纷上书讨伐士族,请殿下严惩那几个世家子弟,结果殿下最终还是选择了偏袒,甚至还将出身河东裴氏的案犯之一招入东宫,充为幕僚,也就是这一次,王爷彻底寒了心。”

秦佩冷笑:“踏马案本就大有乾坤,甚至能牵扯上突厥人,殿下并非草草结案,反之是细细彻查,如何能叫做偏袒?至于裴行止,他本就不是主犯,又因涉案终身不得出仕,殿下收其为幕僚又有何不可?倒是王爷,踏马案后豢养门客三千效仿孟尝君,这可不是假的罢?”

纳锦看他,低头笑道:“得友如你,也是幸事。踏马案后,因王爷的上表,一些有心攀附的寒门官吏找来王府,向王爷献策。其中有四人颇得王爷青眼,因均为宁陵人氏,人称宁陵四俊。那几日王府书房的灯火彻夜不息,不过长谈数日,王爷便被他们蛊惑,决意不再做如同王洛王般饱食民禄、无所作为的庸碌亲王,而是放手一搏,图谋大事。贵妃生辰时,王爷亦向她透了透意思,贵妃虽不得圣宠,可这些年把持宫务,心也渐渐大了,自然联络母族,全力扶持王爷。”

“殿下不豫,雍王可事先知晓?”秦佩凝视纳锦的眼睛,不错漏任何异样。

纳锦垂首,纤纤玉指一直在绞弄手中罗帕,上面绣着一对并蒂莲,含苞欲放。

秦佩叹息:“你我也算交浅言深,我今日也不想说那些圣人之道、天下大义这般的空话逼迫于你,这样罢,我问你几个问题,若不摇头,我便当是真的了,如何?”

纳锦亦是一叹,点了点头。

“可见过异族人出入过王府?”

纳锦摇头。

“王爷可在京中有别院,用来密谋?”

点头。

“那别院可有异族人踪迹?”

纳锦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近两个月来,他可是忐忑不安中带着几分欣喜期盼?”

仍是点头。

秦佩深吸一口气:“那宁陵四俊中,可有人精通医毒之术?”

纳锦呆坐在绣墩上,恍若泥塑,两行泪却从脸颊上坠下,落在手中罗帕上,那枝并蒂莲便仿似沾上了露珠,霎时鲜活起来。

跟着纳锦的王府嬷嬷见二人均一言不发、神情肃穆,不由得心焦,其中一人上前提醒道:“出来已有一个时辰了,秦大人毕竟是外男,夫人还怀着身子……”

纳锦柳眉倒竖,不耐道:“怎么,洛王妃能让秦佩添妆,我却不能寻他叙话?滚远些!”

正饮茶的秦佩一口呛到,咳得死去活来,指着纳锦半天说不出话。

见那些嬷嬷唯唯诺诺地退下,纳锦才低声道:“秦大人,你可还记得当日你曾帮王爷寻过我的下落?”

秦佩点头,就听纳锦又道,“寻人可比藏人难上百倍。”

“你是何意?”秦佩故作不明。

纳锦抿唇:“我虽是深宅妇人,可我也知道王爷这般作为,总有日会坏了事。君子不立于危墙,我总该为自己打算。”

秦佩沉吟片刻,缓缓道:“若我帮了你,要担的风险可是极大,毕竟今日你我见面并未瞒着旁人。你销声匿迹之时,怕就是雍王府来我这要人之日了。”

纳锦急切道:“我定不会让你白帮我。”

“钱财珠宝我自是不在乎,”秦佩气定神闲地看他,“可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纳锦迟疑道:“我虽对他心冷,但他待我很好,我……”

秦佩打断道:“我并非让你害他性命,只是让你为我打探消息。”

“可若他因此事败……”纳锦嗫嚅着唇,到底轰烈一场,看着轩辕晋死于非命确是心有不忍。

秦佩轻声道:“或许殿下不可能成为如当今圣上这般的一代圣主雄主,可他性情和善,最恶杀戮,甚至可以说是仁柔宽和。倘若雍王事败,殿下多半只会削其爵好生供养,可用不着雍王事成,他就会对殿下痛下杀手。纳锦,你我都是寒族出身,见识过民间疾苦,扪心自问,你希望下一任君主去厉兵秣马、开疆辟土么?”

不待纳锦回答,他又道:“朝廷打一次仗,要征收多少民夫,百姓要缴纳多少税赋?先前我游学时,曾在蜀中见过一个村子,里面尽是在北伐西征中伤残的兵士。残缺了肢体,自然不能再劳作,更不可能娶妻。没错,他们是平两王之乱的功臣,朝廷免去他们的劳役赋税,甚至还以国库供养他们,可那又如何呢?”

“他们这辈子算是毁了……”纳锦喃喃道。

秦佩苦笑:“可他们到底还活着,更多的人早已是那无定河边的骨,春闺梦里的人。”

纳锦黯然无语,又道:“可殿下如果真的心向着世家,那岂不是更没有百姓的日子过?说的是尧舜禹汤,做的是男盗女娼,上霸占朝堂,下霸占良田,士族横行无忌可远不止百年。”

秦佩轻轻一笑,正色道:“毕竟是二十年的储君,我信他。”

纳锦凝视他半晌,福了福身,低语道:“不日我便会前往别院待产,那别院挨着香积寺,我与清远大师相熟……”

秦佩放下心来,起身相送:“夫人好生将养,待小世子降生时,佩定会送上大礼。”

纳锦苍白地笑笑,在嬷嬷们的簇拥下娉娉婷婷地走了。

第八章:冠盖川流满西京

监国太子不朝,朝中大事尽由中枢几臣协同诸王处置,而若有各执一端、至关重要之事,则均由赵子熙独断。

常有人云,德泽三相中,周玦善谋,顾秉善为,而赵子熙所长,恰恰是断。

正是因此,无论当年轩辕昭旻御驾亲征,或是如今轩辕冕抱恙,对天启数万万黎民百姓并无多大影响,真正关注御座归属的,仍是这些进士出身,一辈子汲汲营营在青云路上的大小官吏。

这日秦佩正在衙门理事,忙得焦头烂额,刚欲出门再去甲库翻找,却被刘缯帛唤住。

“秦佩,这里有你的帖子。”

秦佩接过一看,与上次雍王曲池饮宴的花笺不同,这张帖子更是雅致——大片留白,仅在边角处以淡色水墨描了朵盛放牡丹,似是名品青山贯雪。

花笺正中则书以行草——颍川七不登,野气长苍莽。谁知万里客,西京独长想。

此乃前人之作,讲的是战乱之后,中原田园荒芜、生民流离的破败凋零之景,以此诗作柬,主人当真算得上别出心裁。

“今日大朝后,赵相托我相告,”刘缯帛蹙眉道,“初十休沐,他将开家宴于永宁坊宅邸。”

见秦佩迷惘,刘缯帛不禁低声提点道:“虽是家宴,可我观他颜色及这张帖子,怕是不止他族中子侄,多半还有其余世家故旧。”

刘缯帛不满士族日久,虽早知赵子熙对秦佩有提拔庇护之意,可当真见了本出身寒门的秦佩被士族拉拢去,还是有几分不快,于是面色难免有几分阴沉。

可惜秦佩惯来是个不会看脸色的,只见他久不见悦色的面上竟难得有了笑意,振奋道:“恩师定然已阅毕十三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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