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诀点头表示认同,“不能就在这里什么都不做,放任他们走。”两军交战,绝没有对方说去哪里打,就去哪里打的道理,那不异于让人牵着鼻子走。
“开走了三分之二的兵马,却还留着十多万的人……况且眼下他们肯定有所准备。”程越道。
受河流限制,就算是出兵,也不可能很快展现出所有兵力。
周楚泽淡淡道:“无妨。”
南宫诀心领神会,“正好借此机会试一试火炮的威力,若能造成十万大军损失惨重,不信异族在这种情况下会不回援。”
几个人都把目光重新聚到了方才试验过的火炮上。
程越沉声问:“调兵遣船大约要用半个时辰,从这里到前线军营需要一刻钟……给我一个具体的时间,能拿出多少火炮?”
小城要供给军队已是不堪重负,这次为了铸造火炮,很多百姓甚至上缴了自家的铁锅,就算如此,再三锻造,精钢仍是远远不足。程越心中也清楚,不可能成功造出了一门火炮,就天真地以为明日军队就有了上百门炮。
昔日的五皇子总是带着玩纵的少年天性,眼下沉静肃声,与生俱来的皇家威仪自然展露。周楚泽抬起黑漆漆的眸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
“一个时辰后,三门……或许可以有四门。”周楚泽想了想,补充道,“可以配出改良后的弹药,三十枚。”
程越认真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又沉默了一会儿。
“楚泽,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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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等我?
你为什么要等我?
看上去深情款款,又何曾真的用真心相对?
周楚泽脑袋里慢慢地转着念头,手中有条不紊地拼装着手中的部件,转杆转完一圈足足需要七十二次,因此这门炮火在有人搭手装弹的情况下,可以做到七十二连发。他垂着眸,漆黑睫毛像把小扇子,认真地一一检查过去,听着嘎登嘎登的转杆拉动声。
南宫诀在一旁搭手南宫笑,另外两个资历丰富的工匠在组装另外一门火炮。这种新型火炮无疑是军事机密,在组装完后,这两名工匠将受到士兵的严加看管。
“有心事?”南宫笑忽然问。
“……没。”
南宫笑脸上写着我不信,说:“老叶那个人是有点深不可测的,但是你也不要心事重重嘛,这次就算打不赢也够他们受的,有我保护你,他能把我们怎么样?”
周楚泽没解释自己不在烦恼叶逐尘,只笑了笑:“我不怕他。”
他笑起来一扫周身的冷清,弧度柔和,又轻声补充了一句:“会打赢的。”
这下就是一旁的南宫诀都愣了愣。他从小就聪明,担得起足智多谋四个字,然而面对如今的大局,南宫诀自认就算智比诸葛,算无遗策,都无力挽救眼下的大成颓势。异族兵强马壮,又有叶逐尘这样不出世的奇才,他的理性告诉他,异族终有一日会称霸中原。
南宫诀眼下做的,颇有点尽人事知天命的意思,只为了对得起自己的国家。
偏偏现在,周楚泽说,会打赢的。
南宫诀一愣之后,又明白过来,此人是拟安周府的子嗣啊。昔日武林三大名门之首,三百年来从未出过一个辱没了自家姓氏的人。远的不说,就是周楚泽的叔父周随云,当年几乎战无不胜的名帅,就曾经亲手一力支撑了这个王朝。
所以,会打赢的,这样的话周楚泽说的出,同时说的坦荡。周楚泽可以算得上是当今世上最了解叶逐尘的人,他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对手有多强大,不过强大又如何?只要是人,就有弱点;尚未输到一干二净,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周公子有信心?”南宫诀神色复杂地问。
嘎登一下,周楚泽试完转杆的最后一轴,淡淡道:“不妨一试。”
他外表过分清秀,有时甚至漂亮到令人炫目,很多人都试着想要保护他的出尘,以至于忘了他同样是这乱世中的一人,使命在身。
南宫笑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忽然道:“楚泽,你是要……一起上战场吗?”
周楚泽说:“我会站在最需要我的地方。”
调试完手中的火炮,周楚泽看了看南宫笑和南宫诀正在折腾的那一门,过了一会儿,走上前接手了南宫诀手中的部件,“别走神。”
南宫诀尴尬退下,然而看着周楚泽忙着手中的活计,一时间思绪又走了走远。
会打赢的?
是啊,关于叶逐尘,他听到的大多不过来自南宫笑的描述。世人对于这个人的名字,甚至还仅仅停留在武林大会翠岚楼的主人这个身份上,绑着谈笑风生楼的标签。南宫诀恍然地想,瑰城那一战后,甚至没有真正在战场上交过手,我为什么要怕这个人?
也许,真的可以打败那个看似不可战胜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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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索一端连住河岸,一端牵着船只,摆开足足三里的船队,严正以待河对岸的异族军队。
异族用的箭弩早已经过改良,又快又准,射程又超出汉人一筹。大成早在十年前就吃过这方面的亏,同敌军保持的距离恰好使己方安全的处在射程之外。
叶逐尘料定一旦开始迁兵,大成必有行动,因此留在了河岸军队之内。他虽是异族的元帅,然而就算在军营内,也一直小心保持着身份的神秘性,这种时候只呆在军营内等消息。反正左右是可汗领兵,他这个元帅有时做的,不过是军师的活。
他向来自信,却也从不小觑对手,很快发现有所不对。
“已经过了多久了?”
有个士兵回报:“公子,大成已经调兵了三刻钟。”
“三刻钟……他们的兵还没有上船?”
士兵又跑了出去,未几跑回来,喘着粗气道:“上船了!但是没动静!这样没动静已经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了!”
纵使叶逐尘神通广大,此刻也不清楚大成军队出了什么情况。
不过他做事向来果断,瞥了一眼挂在一旁的白银战甲,将手中把玩的元帅兵符往桌子上一放,下令:“命我军上船,即刻攻敌。”
士兵不敢怠慢,连忙出去传令。
未几,战角声响起,战鼓雷雷。
叶逐尘运筹帷幄在军营之中,不动如山。他自然清楚现在周楚泽在大成军营之中,但是他身边既然有南宫笑在,让叶逐尘大可以放心将儿女私情放置一边。又战场之上,他又重新回归了理智。
他没有冷血到视人命为草芥,亦没有同情心泛滥到见不得流血牺牲。
战争需要牺牲,可以智取的时候,叶逐尘不会想着同大成拼命;然而需要力敌的时候,他也不会因为一时的心软而放弃机会。
今日的潜河水一定会被染红,再滚滚流入那二十里外的澄清湖。
帐外是人马走动的声音,夹杂着粗鲁而急迫的异族语,整个大后方忙着了一团,却也闪烁着侵略的兴奋。再远远的,以叶逐尘的耳力,可以听到清晰的刀戈之声,混战带来的叫喊、怒吼、痛苦。甚至隐隐有箭弩穿过人体,溅出鲜血的声音。
叶逐尘的心情很平静。
然而就在这平静之中,他忽然捕捉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声音,听到引线被点燃,炮弹倏地飞过天空……
他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
整个地面猛地颤抖了一下,案桌上放置的一杯水,在这一下的颤抖中飞溅出了几滴。这杯水的水面还没有恢复平静,紧接着,是一下又一下地面颤抖,表明不远处的地面正在接受一次又一次的爆炸。
转眼之间,外面成了一片人间地狱。
叶逐尘一手捞起铠甲披在身上,飞快出了帅帐,果不其然,不远处火势滔滔,甚至遮盖了一切,在士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仿佛能闻到空中烧焦一切的味道。
外面的守兵已经乱了,见到叶逐尘,已是六神无主:“他们的大炮!公子!怎么办!怎么办!”
“撤!去东面!”这一下用上了内力,一时间在一片糟乱中,仍是有为数不少的士兵听到了这一句用异族说出的命令!
而叶逐尘身法奇快,转眼已经翻身上了一匹马,向两军交战的前方疾驰而去。
几乎是在见到这种火炮的巨大威力的同时,与周楚泽见到火炮的设计图时一样,叶逐尘想起了昔日在问柳山庄后山见识过的投石器。
周随云蛰伏数年,如若心还在天下,绝不可能没有动作!
叶逐尘从来不小觑自己的对手,心中清清楚楚地知道,在征服大成的过程中,最难缠的对手不会是心思深沉的程越,也不会是深藏不露的宣情,只会是周随云。也正是基于这样清醒的认识,他在初次见识到投石器的威力之后,很快就做足了心里准备,有一天也许会在战场上遇上强大的火炮。
好在他从来不打无把握的仗。
叶逐尘甚至没露出什么慌乱之色,炮弹的攻势仍在继续。索性这种炮火射程长,炮弹在空中飞行的时间也长,叶逐尘有足够的时间做出判断,策马闪躲炮火的攻击。
越是到前方,受炮火的攻击越是惨烈。到处都是焦黑或血红的一片,甚至四处可见残肢碎块。
异族重武,守在最前方的将领好在都有不错的本事傍身,大都在炮火中得以自保。
其中一人更是凶猛,早已跳到了大成的船只上,带着一队异族兵,大肆杀敌,正是冬霜。而到了此时,水上近战反而更加安全。
叶逐尘见冬霜安全,放下了心中小小的担心。双脚倒挂,一个俯身就从地上捡了一把异族的箭弩,轻轻一挑,又将箭袋挂到了自己身后。
众将领见到那银白铠甲,俱是精神一振。
“元帅!”
“大帅!您来了!”
“是公子!元帅来救我们了!”
叶逐尘策马的功夫极好,此时一勒马绳,人已出现在了众多异族兵马之中。他足下一点,从骏马身上掠起,几个起落,就在众多的目光中来到了异族的船只上。
小船已经被大成的圆石弹炮砸得几乎只剩下几块大木板还浮在水面。而叶逐尘却站得如履平地,在落地的同时,便已经自箭袋中抽出箭矢,微微一眯眼,箭在弩上,也不见得如何瞄准,就一箭击中了在层层保护中,只剩下小半个身形的火炮手。
异族士气大振!
然而叶逐尘的动作远不止如此,还没来得及欢呼,只见身穿银白色铠甲站立异族前线的人直接射出了三箭!
这三支箭几乎像是有人在操纵,无一例外地穿透了另外三个火炮手的胸膛!
火炮的压力一下子从异族军队上撤去,只听见在震天响的杀声中,异族兵马带着前所未有的巨大士气不顾一切地冲向了对面的大成军队!
另一边的指挥中,程越死死地盯着对方忽然出现援兵,厉声道:“换人!继续上!”
火炮手倒下了,火炮却没有倒下。情势紧急,很快有人推开死去的火炮手,顶了上去,而前面守着炮手的士兵更是严正以待,想要把人保护得更好。
正是大成军队第一次在面对异族的时候取得如此大的优势,在这样的情况下,大成同样不会退缩!
然而叶逐尘同样不会忽略这一点。
又一次搭弓,弩上三支箭,新顶上的炮手还没有准备好,前面准备保护他的士兵转眼已经倒下三个。
另一条船上,冬霜在叶逐尘方才的箭弩威力之下,抓住了大成的一个空隙,深入敌腹,双刀所向,血花飞溅,硬生生杀出一条路,跳上了一条搭载着火炮的船。
但凡有点军事常识的人都能推断出,这时最应该做的,是彻底断了大成的炮火。
冬霜鏖战到此时亦是力疲,然而她修炼快刀诀,意志远非常人可比。此时硬生生提了一口气上来,运气于掌间,轰出一掌,震开火炮周围的士兵,又不顾一切地杀了上去。
远处,叶逐尘面无表情,又是三箭齐发,重演之前的绝技,将另外三个准备顶上的炮手射死。
战况对大成越来越不利。
程越同样在前方杀敌,此时索性下令:“摆阵!围攻白银铠甲!”
叶逐尘怎么会听不到?
他冷冷一笑,抽出箭袋中最后的三支箭矢,例无虚发,又一次射中企图重新发射炮弹的人。
而几乎与此同时,由冬霜带领的精兵杀掉了炮船上大半的人,将一门炮火推入了滚滚潜河之中!
在火炮入河之时,程越仿佛听见这场战役被宣告了失败。
叶逐尘没有就此放松,在他看来这个麻烦目前只解决了四分之一,他轻功飘忽,几下甩开试图想要围攻他的大成士兵,还顺手又捡了一支箭袋,重新找了一条船,又一次搭上了箭。
然而这一次,他的箭没能够发出去。
叶逐尘的手甚至抖动了一下。
战场上所有人都无暇自顾,异族在一段时间没有听到炮响之后已经大致放松了下来,直到又是一声代表死亡的巨大声响重新回到这片战场的时候,异族才发现,身着银色铠甲的元帅竟然在战场上愣住了!
他呆在了原地!
箭矢甚至就在他的弩上,但是他始终没有发射!
叶逐尘没有办法射出手中的箭,他松手,隔着几条船只,隔着双方厮杀的战士,远远地看着单膝跪在火炮前的周楚泽。
而另外两门火炮,操纵的炮手也变成了南宫笑和南宫诀。南宫笑对于叶逐尘的分量终究不小,而动了南宫诀等于是在动南宫笑,叶逐尘根本不用去验证这一点。
莫非真是报应?
炮火声又是接连不断,炸开巨大的火花,几乎没一声炮响,都代表着将有数十个异族战士的牺牲。这是在水面上,一炮击沉一船并不是难事,更是放大了这种巨大的死伤。
叶逐尘看着周楚泽,唇角上扬,无奈地上扬。
而周楚泽同样在看着叶逐尘,阔别多日,眼神却是同离别是一般冰冷。
他操纵转杆的动作没有停,一下又一下,甚至连他自己都有了一种正在报复叶逐尘的错觉。或许不是错觉,而是他真的在报复。
这样的注视在此时此地终究不会持续太久。
叶逐尘扔了箭弩,随手捡了一把剑,以他的轻功,眨眼就已经到了双方交战最激烈的地方。程越武功算不上太好,好在宫中的珍宝极多,护身的蚕丝甲是难得的防身至宝,身边又有阿甲这样的高手全心全意地保护,一路征战下来倒也没受多少伤。
然而这样的防备在叶逐尘面前始终还是不够看。
他认真起来,想要在千军之中取下程越的首级,最多不过需要他十招的功夫。阿甲的武功的确不错,但是这种江湖第一高手,在叶逐尘眼中,却实在是连一战之力都没有了。
程越面对叶逐尘倒也淡定,后退,由阿甲挡着。
叶逐尘冷冷一笑,他眼下心情糟得无以复加,又早已视程越为眼中钉,自然不会手软,出手狠戾。阿甲勉勉强强挡住了两招,很快已是捉襟见肘。
面对天下最顶级的高手,这种捉襟见肘他并不是第一次遇到。
一个念头闪过,上一次正是在皇宫,碰上了南宫笑。
就在阿甲感到避无可避的时候,忽然一条长鞭杀出,挡到了阿甲的身前——南宫笑!
这种时候,阿甲没有一战之力,不代表整个大成的军中都没有人可以抵挡叶逐尘。
“老叶!”
南宫笑大喝一声,人已经来到了程越和阿甲的前面,一条长鞭划出一个范围,圈定了她与叶逐尘交手的战场。
“南宫。”叶逐尘冷声道,“我不想跟你动手,你别逼我。”
南宫笑道:“你说过,战场上本就没有情谊可讲,今天我杀了异族这么多人,你如果真的要跟我动手,我不会怪你。”
“我是应该跟你动手!你不该让楚泽来这里!”叶逐尘几乎是咬牙切齿道,“太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