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逐尘反问:“我待他当真不错,却换来深仇大恨,是有点不甘心……不过话说回来,这世上又有谁值得我害怕?”
笑忘生看了他半晌,苦笑着摇了摇头,轻叹道:“逐尘,守住本心,世上将无人能桎梏你。”
这话倒算是过来人的经验。
他若是守住了自己的一颗心,哪里还会困守在这缚龙峰?
也不知道叶逐尘明不明白此中深意,他只是拖着调子,笑说:“徒儿谨遵师尊教诲。”
一个月后,立春在即,在叶逐尘当牛做马地伺候之下,周楚泽的身体果然有了不小的起色,行动自如,略有精力,面色虽仍是苍白,但隐隐可见一丝少年的生气与活力。
叶逐尘把了脉,很满意:“再过半个月,差不多就能好了。”
他只满意了两个时辰——当天晚上,周楚泽拔出了无情剑。
天下第一剑桀骜不驯,甫一触碰,几乎就震麻了周楚泽的一条胳膊。
叶逐尘推门而入时,只见周楚泽跪在地上,一手死死地握住剑柄,另一只手却已经强行握住了剑身。
宝剑锋利,周楚泽左手鲜血狂流,银亮的精钢上立刻覆盖了一道道狰狞血迹——触目惊心。
叶逐尘皱着眉,却没有伸手阻止。
无情剑天生嗜血,鲜血横流之后,竟然很快停止了颤动,似乎被周楚泽的血给驯服了。
而此时周楚泽脑中只剩下了一丝清明,唯一一个念头便是要拔出这把剑。他强撑着一口气,慢慢地站了起来,膝下一软,到底没有跌倒,用完好的右手缓缓将剑拔出。
染血的无情剑更为锐利。
剑光清亮,周楚泽举剑,手臂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却仍是竭力用剑尖指向了抱臂旁观的叶逐尘。
他有时真恨不得,一剑结果了这个人的命。
就像此人曾经对父亲做过的一样。
然而叶逐尘却是老神在在,甚至没有动了动眉毛,淡定自若,叹息着说:“楚泽,你太冲动了。”
周楚泽冷冷道:“你可以走了。”
叶逐尘弯了弯嘴角,轻笑:“楚泽,在你之前,我从来没有对不起过谁。坦白说,对我而言,你很特殊,我既然对不起你,便也想着,要多做一些事来补偿你。”
鲜血从周楚泽的手掌中涌出,自指尖滴落。
地上甚至有了一小滩血。
“补偿?”周楚泽摇头,“我已家破人亡。”
“怪我没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
叶逐尘仍是笑,眼睛扫过周楚泽纤细精致的眉目,到底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没长开,不知道过几年,会出落成怎样的一个美人。
“既然你执意要我走,我也不好死皮赖脸继续留在这里……你好像也不把我当师兄看。”叶逐尘何等聪明,自然明白周楚泽屡次强行试图拔剑,不过是为了让他早日下山,有多远滚多远。
“不过从此以后有师父教你武功,山上也存了不少草药,我记了用法和用量,可以助你调理身体,想必你总能学到一身好武艺。至于你叔父周随云,他既然大难不死,日后异族与朝廷再次交战,总还有他用武之地,你下山之后大可以投靠他……有个亲人想来也不会太惨。”
周楚泽眼前一阵发白,终于举不住剑,反而用无情剑支撑住自己的身躯。
然而就算这样,他也直视着叶逐尘,问:“你究竟要说什么?”
叶逐尘又一次笑了起来。
他的相貌原本就是无可挑剔的俊美,这样微微一笑,几乎有了几分魅惑人心的神彩,声音亦是玉石相击一般的动人:“楚泽,看在我救你一命,又伺候你这么长时间的份上,我不求你原谅我,但求你别恨我,可否?”
周楚泽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慢慢出现了一种凛然的寒意。
“洛晨,你怎么说得出口?”他轻轻地说,“我恨你。”
没有办法不恨。
他年纪小,自小体弱多病,每过一个冬天就像走一趟鬼门关。曾经不懂人情冷暖,曾经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曾经单纯到几近可笑。
或许正是如此,他珍视人生中的每一份感情。
洛晨,你怎么说得出口?
正是因为深深爱过,所以他没有办法不恨。
是了。
这个人柔情蜜意张口就能说出,行动间更是教人沉沦的百般温柔。
他表现得那么深情,可是他从来不爱。
周楚泽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在这种时刻,竟然又感受到一种心如刀绞。
眼前这个人多会骗人啊,你以为他将你捧在手心,却不知道他从来交出过一点真心。这样一个人,怎么能要求他不恨?
他没有办法不恨!
而叶逐尘闻言,只是微微一愣,很快脸上又浮现了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耸了耸肩转身而出:“好吧。反正你已经拔出了剑,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师父了……你不想看见我,我走便是了……”
他说着,脚步一顿。
身后的周楚泽流血过多,体力不支,已然晕倒在地。
他也只是脚步一顿,继续走,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恨就恨吧,他叶逐尘从来不是眼巴巴要凑上去受人使唤的?何必在意?就像笑忘生说的,只要他不动心,天下又有谁能够桎梏得了他?
想着不知道山下的杏花是不是开了,叶逐尘敲响了笑忘生的门:“我走了,你记得上去看看我师弟,他晕倒了。”
笑忘生的声音很清醒,似乎没睡,淡淡道:“替我向教中长老问好。”
叶逐尘走得利索,声音逐渐变轻:“我会为你多多美言的,等酒酿好了,记得叫我回来喝。”
笑忘生在黑暗中起身穿衣。
这世上,好像也只有叶逐尘这位爱徒,可以让他露出与平日冷清全然不同的状态。
不过现在,或许还要多一个周楚泽?
忽然又想起了往事——或许他真的是老了。
昔日刀剑无双,如何灿烂的武林神话,而如今,周任风含冤而死,笑忘生画地为牢。
是老了。
国运多艰、风云变幻。那个属于他们的江湖已经远去,如今的武林,是时候重新划出一个时代了。
——第一部?别后相思空一水?完——
第二部:重来回首已三生
第7章:浊酒行(一)
庆和七年,拟安。
繁华的大成国都,一条十里长街贯穿中轴线。长街尽头,护城河的支流蜿蜒流入,河畔灯火长明,满楼红袖招。阑珊深处,丝竹频传,香风醉人——纵是家国破碎,也不妨碍王孙贵族寻花问柳,上演才子佳人的风流逸事。
一片声色靡靡之中,最热闹的青楼应属朝暮馆。
乱世多红颜,朝暮馆的春风姑娘艳名远播,是如今拟安城内公认的第一花魁,自然可以算得上红颜。
无数人捧着金银玉器求她一盼眼、一回眸,一掷千金,只为她一笑。好在春风是一个真正的美人,也是一个真正的女支女,既然有钱,为什么不笑?只要价码够高,她从来不吝惜自己的笑,反正一抿唇、一凝眸、一拂袖,动静之间,都是笑。
她擅长用自己的身体挣钱。
她喜欢钱,更喜欢那些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男人奉上的钱。
今天是旬假,朝暮馆的贵人照例会多得多。
市井传言,朝入天子堂,暮入春风怀,笑她裙下之臣多如过江之鲫。有关自己的传言,春风一向不介意成真——为此她愿意用一个时辰在铜镜前描摹美艳的脸,在丫鬟的伺候下,带上珠翠,插上步摇,穿上新制的薄丝红衣,妖娆多姿,做花魁应该做的事。
她相信自己可以勾引到所有人,每天都是这样,男人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手到擒来。
她没有想到,今天却是一个例外。
男子走进大门的时候,春风正在大厅中间的高台上抚琴。跟以前一样,她享受用自己的一切诱惑男人,包括琴声,逶迤缠绵,身姿风流,让人几乎移不开眼。
只是几乎。
哪里不对了,她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人们的目光已经离开了她的身体,停止谈论朝政和异族,整个大厅都安静了下来。
她很快找到了原因。
——因为这个男子走了进来。
来人很年轻,或许应该算是一个少年。只是气质清冷,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身上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清傲至极,不带丝毫少年玩兴。
他是男人。
然而男人两个字仿佛又有辱他的容貌——须知即便是台上抚琴的第一花魁,也不及他眉目间一半秀美。虽说秀美,却毫无脂粉气,因他乍一见便让人觉得超凡脱俗,孤绝冷漠,几乎如同冰雪塑成。
若非一身黑衣,简直教人以为是神仙下凡。
老鸨平日为人最是圆滑,守着大门,见了谁都喜欢往身上凑,香帕一甩,见谁都娇声问一句,客官想要哪位姑娘。只是现在仿佛也怕冒犯了这位客官,愣了好久,不觉显出了几分难得的老实:“公子,您是来喝酒还是找乐子的……看上了哪位姑娘?”
年轻人环顾四周,很快找到了目标,只回答了一个字:“她。”
声如珠玉,滚过人心。
春风感觉自己的身体从僵硬中慢慢恢复了柔软,却仍是不敢去看男子几乎惊心动魄的俊美,勉强柔声笑道:“贱妾的价格可不低。”她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第一花魁的身份。
男子略一点头,甩出一叠金叶子在矮桌:“够?”
清亮悦耳的话音里还有一点疑惑,黑眸看向老板,问的很认真。他并没有来过青楼,自然也不清楚青楼的价码。
饶是老鸨也抵挡不住这等绝色,似乎心都软了下来,连声道:“够了够了,公子请,后院沉香阁,刚打扫好的,最是清净。”说着推了一把呆愣盯着人瞧的婢女,“还不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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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以为自己向来欢迎男人,尤其是来女支院里找乐子的男人。
现在她发现并非如此。
水汽氤氲,碧螺春,茶水清澈,香气怡人。
春风含笑,包养得宜的纤纤玉手将青瓷杯推了过去:“还不知道公子怎么称呼?”
“周楚泽。”
“哦?”春风不动声色地抛出一个温柔的眼眸,顾盼间柔情似水,粉嫩的舌尖藏在雪白齿贝后,不懂声色地勾引人,“原来是周公子。”
周楚泽没有错过对面的美景,这种美色,也是他用金叶子买来的。然而他只是看,眉目间的冷清并没有因此减少一分。
“魔教的媚术,于我无用。”他不解风情地说。
春风脸上的温柔表情一瞬间僵住,如果铜镜就摆在面前,她会明白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
至少在这个男人面前。
“周公子知道的不少,来找春风,想来不是为了那码子事?”
“问人。”
春风道:“公子料定我知道?”
周楚泽没有回答,他这些年跟着笑忘生,讲话愈发变得少——讲话少的人一般都不愿意回答没必要回答的问题。
春风很快也发现她说了一句蠢话,若非料定她知道,这神仙般的人为何踏入青楼这等污浊之地?何况他既然一眼就能看透自己蛊惑人心的媚术,又直言魔教,恐怕早已知悉了自己的探子身份。
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
而这堵墙,在青楼漏的最是容易。春风笑倚青楼,虽自甘堕落,却乐在其中,倒也一天没有忘记过自己的使命——她自恃媚术无双,三年来,投靠过多少男人的身体,就得知过多少王朝的秘密。
春风又是笑了笑,这次的笑容却毫不美艳,甚至有些近乎严肃:“还不知道公子想打听的人是谁?”
“周随云。”
春风的最后一丝笑容也终于凝住。
周随云,这个名字曾经威震四方,甚至左右了王朝的国运——天下无人不知。
来人虽然已经自报过性命,然而这个问题她还要问一遍。
“公子姓周?”
周楚泽答:“我姓周。”
春风沉默片刻,道:“魔教出自异族,与周随云势不两立。还不知道公子与元帅大人是什么关系?”
周楚泽只道:“最了解一个人的,往往是他的敌人。”他姓周,自然不会是周随云的敌人,但是对于魔教来说,昔日的天下兵马大元帅的的确确就是他们最想除之而后快的死敌。
春风不知何时已经端正了身姿:“公子要打听什么?”
“下落。”
既然周随云未死,这么多年来,他究竟在哪里?这个问题,恐怕皇帝老子也很想知道答案。
春风冷笑:“公子以为我会说?我刚刚才问过,不至于转眼就忘了公子姓周。”
周楚泽道:“不说,就死。”
春风冷哼一声,直言道:“乱世中混江湖的,几个怕死?我干这一行,自然也没奢望能活多久。料定人生苦短,因此日夜不敢忘了及时行欢。”
周楚泽却道:“你不说,不是我要你死。”
“哦?那是谁要妾身的薄命?”
周楚泽黑眸深处一片冷清,声音更是冷:“叶逐尘。”
话刚落音,只见春风脸色大变——天底下能够说出这个名字的人并不多,难道眼前这个姿容绝色的男子,竟是教主派来的?
她一时间心中生出了无数种想法,脸色几度变化,最后神色复杂地看着周楚泽:“你……究竟是谁?”
第8章:浊酒行(二)
周楚泽没说话,垂眸,将一枚纯白玉佩放在了桌上。
玉佩约有一指指节大小,镂空雕刻了一条腾跃欲起的龙,栩栩如生,上系白色丝绦,打了一个精巧的如意结。
难道是教主身上佩戴的那枚玉佩?
就算不是,从大小到雕龙到绳结,如出一辙,恐怕同教主的本是一对。
春风的脑中立刻闪过很多念头,叶逐尘喜爱男色,这些年来并不是什么秘密,眼前的男子模样俊美自不必多说,难道会是教主的枕边人?可是此人清傲出尘,看来不像是甘为人下的男宠……但是退一百步,就算不是,单凭这枚玉佩,想来他与教主也是渊源颇深。
这样一琢磨,也就明白过来,为何魔教消息严密,他却可以一眼识破她的媚术和出身,应当是有人提前告知。
春风抬眼细细打量周楚泽,片刻后道:“贱妾还是不懂,公子既然神通广大,又为何要亲自上门向我打探消息?”
周楚泽说:“只要你说出周随云的下落,我保你平安无事。”
春风愣了愣:“不知公子要怎么保证贱妾的性命?”
周楚泽不出声,只是将桌上的玉佩往春风那边一推。
春风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让她拿着玉佩?她觉得自己真的撞上了一件大事——有心的人都知道,打教主从八岁那年被老教主从谪谷接回之后,身上一直佩戴着这枚玉佩,可算是个人标志了。
她算哪根葱,能够配得上保管这样一件东西?
但是话说回来,此物或许当真可以起到免死金牌的作用。
春风沉吟一会儿,脑中闪过万千思绪,终于道:“贱妾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只要公子坦然相告,春风绝不会隐瞒自己知道什么。”
“说。”
“公子与元帅大人,又到底是什么关系?”
周楚泽抬眸,眼中似乎闪过一丝痛苦,微微颔首,道:“叔侄。”
果然。
四年前,春风还只是魔教东凉宫内的一个小丫头,却也记得正邪大战时发生的一幕幕,记得魔教教中人口相传,那个名震天下的第一刀周任风,是如何死在年仅二十岁的叶逐尘剑下。